大雨滂沱,小徒儿扯断了师傅腰带,害天人般的天师在满院学生面前出丑,到底受了什么惩罚,三道书院的学生,知而不敢言。

    有人打天师门下路过,听见了寥寥对话。

    紧闭的朱门,灯火通明,闷响声不断。

    少女哭声沙哑,仍在嘴硬:“老道士,今日本殿若不被你打死,他日定要你死在我手里。”

    男子声音低沉,怒极反笑:“真有那日,为师倒要谢你。”

    骨头硬,嘴更硬的容歌,是被下人用竹架抬出地危长瀛寝卧。

    夜渐黑沉,滂沱大雨仍未减小。

    容歌狼狈趴在竹担架上,重新闭合的房门前,有人立在屋檐外的大雨中。

    他立久了,黑发玄衣已然湿透,带着雨珠的脸,眉目冷峻。

    容歌喊停了下人,趴在竹架上看着他。

    顾成邺带着一身雨气,迈步上了石阶,立在她前,极黑的眸子,打量着她哭泣过的眉眼,心疼不加掩饰。

    他有许多话想要问,任是柔肠百转,两人做同学言话不过十句,为师兄妹只字未有,只得黯淡了眉眼,轻问:“疼吗?”

    容歌眸光微微一颤,前世种种自眼帘滑过。

    她初来京师,皇子年少,好奇打量着她:“原来你就是王叔在找的女儿,果然比容霓顺眼。”

    两人意气相投,常在京师为非作歹,少年渐大了,搂着男装的她,单手持剑对月大喊:“大懿皇子顾成邺,要与容容闯荡江湖!”

    再大些,少年生了情思,再不那样亲近她,面对她的陷害大多释然一笑:“你喜欢我,才会陷害我。”

    她总觉他太过粘人,有心躲避着他去寻顾成瑞,不管如何躲,每次踏出东宫,他总会在东宫门前等她。

    她对他视而不见,打他面前路过,他抓住她腕:“容容,你喜他什么?”

    她只得驻足,扯了扯唇角:“他是太子。”

    她很是凉薄,若非为任务,怕是连皇帝也不放在眼底。

    他低垂了眉目,艰涩问:“若东宫太子是我呢。”

    她很是诚实道:“我更希望太子是你,我不怎看得上顾成瑞,他这人假惺惺的,心思沉着呢,哪有你好。”

    他抬眸看着她,眸底恍惚有些泪意,终于松了她腕。

    容歌看着他眸,她对小夫子做的事,与顾成邺对她做的事如出一辙。

    她与他同为情困,夫妻之名,夫妻之实,两人的前世,谁都未曾如愿以偿。

    容歌放下了心中芥蒂,柔声道:“不过是些皮肉伤,皇子淋了雨,早些回去歇息吧,仔细受了风寒。”

    顾成邺拦在她竹架前,看着她眸,发带垂樱滴滴向下坠水,终于还是问:“你我前世见过,对吗?”

    少年沉稳的眸,看着她红肿的狐眸,抬手拭去她面上残留的泪。

    似留恋她面一如好玉的触感,他将温热的指放在她略凉的面上,声音缱绻:“若有前世,殿下像极了我薄情的妻。”

    那个遥不可及的前世,他爱而不得,伤了他妻心。任她在身下落泪,仍不愿放她走,必要折断她羽翼,将她困在身侧。

    那样的梦境太过真实,他喜着红衣的妻,活得炙烈如火,心性凉薄。

    他放下了手,将一瓶药放在她竹架上,为她前行的道路退让了:“这是师傅所赐,师妹敷上便知奇效。”

    外间大雨滂沱,雨气沾染了寒意,覆在容歌发间,她目送他迈下石阶,在夜雨逐渐远离。

    等了许久,雨声淅沥不断,她拿起了那瓶药,攥在了手心里,用沙哑的声音道:“回吧。”

    下人的竹架抬的很是平稳,容歌埋头在双臂。如果没有小夫子,没有那任务,她的前世,定会爱上顾成邺,她拒绝不了顾成邺赤诚的真心。

    可是今生,她更希望两人只做陌生人,那三十日,她可以释然,却无法忘记。

    哪怕是今生,她仍旧畏惧任何男子的亲近。

    -

    容歌的伤势并不十分严重,次日安之意送了药来。容歌接下后,见安之意离开,又让下人丢了出去。

    被打屁股的仇,她要记到下辈子去,区区几瓶药就想把她打发了,着实是小瞧了她,打人一巴掌给个甜枣,她上辈子干多了。

    顾明月来时,见容歌仅着亵衣趴在榻上,下人端着汤药,跪在地上,她看也不看,关心问:“容容,怎不喝药?”

    容歌伤势处至今没用药,火辣辣的疼,面色很是苍白,又不愿解释什么,只是把头搭在玉枕上,孩子气道:“不喝,里面有毒。”

    顾明月拿起下人手里端着的药,见漆黑的药汤已然冷却,嗅了嗅,只觉苦涩。她不通药理,却清楚一点,这药是静若表哥让安之意煮的。

    想到昨日的那场闹剧,顾明月将药放在桌上。坐在容歌一侧,语重心长道:“容容,不是我不向着你,昨日你那样骂表哥,他可是你师傅,如师如父,既是不敬又是不孝。”

    容歌冷笑:“我有师傅,却不是他。”

    她的小夫子从来不曾惩罚过她,纵她真做了错事,也仅是冷着脸训斥他。

    两人三年师徒情分,小夫子从来不曾对她动过一个手指头。她纵打心底不愿认可小夫子的师傅身份,可对比危长瀛那黑心黑肺的,她只愿认小夫子为师傅。

    容容有师傅?她怎不知,想到此,顾明月想到她一身的武功,问道:“容容你怎会有武功?”

    她这样的身份,可养暗卫,又有王府侍卫,何需亲练武功?

    容歌瞧她一眼面上疑惑,淡淡道:“小时义母见我身子弱,便请了一位江湖中的侠客,教了我一些防身之术,只为强身健体。”

    顾明月对上她眸,觉出些微妙,心知她不愿吐露真相,只谁还没有什么秘密,她并未放在心底。便站起了身,示意门外连夜寻来的御医进来,一侧伺候的丫鬟,忙放下帏幔。

    容歌知她心性,只好让御医诊断了一番,结果依旧是开方子,喝苦汤水。

    容歌平生最吃不得苦东西,哄走了顾明月,又把伺候的下人赶了出去。强忍着痛,站起身,唤出了云晓。

    云晓一身黑衣跪在帏幔前,许是失去了记忆,又被容歌的话哄住了,只以为自己真是双八少女。

    容歌唤她起身,见她眉目娇憨,因被危长瀛所伤,面色很是苍白,自怀里掏出了一粒药,递了过去。

    “清心丹,治内伤极好。”

    云晓看了看她指间捏着的莹白药丸,又去瞧她,少女狐眸噙笑看她。

    云晓看着她眸底笑意,微蹙了眉,想要回想什么,奈何脑海一片空白。

    容歌耐心等她回想,直至她颓然低下头,恭顺接过她手中药丸,吞了下去。

    容歌笑道:“当日你为救我,一如昨日般被这天师危长瀛所伤,若想恢复记忆,只有杀了他。”

    云晓抬起头坦诚道:“奴婢敌不过他。”

    容歌忍着痛站起身,来到她面前,拍了拍她肩,这才负手而立,沉声道:“我忍辱负重做他徒儿,发现了他一个弱点,他身有旧疾,晨起、日落,他因寒症无法使用天魔功。”

    说至此,容歌把化骨散拿出,递给云晓:“只这人天生诡诈,这疾亦真亦假,他见过你,你自不好亲自出面。拿上这药,带上你身上令牌,去怀雍山庄,去寻一个叫做史秋霜的人,告诉她:风起了,秋霜何不赏血枫。”

    云晓略显迟疑地接过她手中化骨散,思忖了几息,这才颔首:“奴婢这就去。”

    容歌望着蓬窗外的澄明天际,眸光一瞬深邃,危长瀛并不好杀,她自是斗他不过,却未必不可借老妖婆之手先伤他。他一旦受伤,她必亲见老妖婆,动用天雍教力量杀了他,方解这恨!

    休沐会举办十日。

    容歌第三日才下了榻,她有内力,那伤势仅两日便好了,却因不愿再见危长瀛,一心躲房里装病。

    危长瀛知她心思,反思自己下手有些重,便纵了她装病。

    园林校场。

    容歌故意瘸着腿走来,见危长瀛一身白袍,负手看学生搭弓射箭,走上前叫了句“师傅”乖顺立在他一侧。

    危长瀛自面前长条桌上拿起一把弓弦,递给她:“与他们一起练。”

    获甲等卷的十人皆是皇子。

    容歌看了眼他手中弓弦并不去接:“回师傅,容歌是姑娘家,不会射箭。”

    立在危长瀛一侧的安之意白了她一眼。

    她是姑娘家?

    满京师的贵女他见多了,纵是出了名骄纵难缠的长公主,也没胆子那样骂他家主子。

    能让冷漠心性的主子动气,宁可冒雨犯旧疾,也要在满院学生面前教训她。若要他看,这容歌就是不知死活,无法无天。

    主子就该打她!

    危长瀛抬手,安之意忙奉上箭矢。他接过搭箭,拉满弓弦,瞄向最后一排中央处的箭靶。箭矢带动破空声笔直射出,精准射在中央处,白羽翎深陷靶心,尾翎兀自颤动不己。

    “古人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容歌吞了口唾液,也不知危长瀛是故意诈她,还是真就妖孽如厮,知道了她想杀他。忙去接他手中弓弦,笑道:“阿九这就练弓。”

    纤长的指搭在了弓弦上,却并未拿动弓弦,容歌低垂着眸,用上了内力,可那弓弦牢牢地握在危长瀛之手,不可撼动分毫。

    容歌心虚得厉害,索性放了那弓弦,去拿另一弓弦,危长瀛见她指即将碰触那弓弦,缓缓问:“何为暗箭?”

    低沉的磁性声音一经响起,容歌探出手的粉泽指尖微一轻颤,如触热铁“嗖”地缩回。心底又惊又怕,暗恼自己让云晓去寻史秋霜太过冲动。

    危长瀛淡漠地搭垂下眼帘。

    “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唯羿胜己,于是杀羿。吾徒未得为师亲传分毫,若生此心当何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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