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有难》

    2023.09/晋江文学城首发

    “乏善可陈人生中,

    一场暴风劫难。”

    九月。

    自习课,大风天。

    乌云压顶。

    宋姚逃课前还穿着鹤舟一中校服,百褶灰裙、白衬衣,衬衣领口绑了蝴蝶结。一双腿笔直白皙,似笑非笑探身,指节往讲台上叩了叩。

    “班长,上厕所。”

    顺便低头打量了一眼年级第一的试卷。

    雪白卷面整齐干净,黑色字迹整洁,乍一看过去有种印刷排版过的规整,显然练过。

    怎么说,那字赏心悦目得宋姚恨不得吹声口哨。

    古人云“字如其人”,诚不欺我。

    很自然地,她视线又顺着握笔的修长指骨往上,落到男生压着卷面的手肘处。

    整个年级一半的女生见到他都脸红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穿鹤舟统一的校服,藏蓝色。宽大校服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起到小臂,从这个角度依稀能见到外套中凸起的脊椎骨,线条干净得近乎肃杀。

    宋姚脑子里无端出现那天体育课他在器械室抽烟的场景,校服脱了随手扔在一边,指尖猩红一闪。

    又一闪。

    ……还有被撞破后波澜不惊的眼神。

    宋姚单纯欣赏美色的当口,他笔尖微顿,缓慢抬起眼,一颗薄情的痣隐进右眼皮中。

    真遗憾,那脸红的一半里不包括宋姚。她跟李舒安视线短暂交汇,又错开,懒洋洋把对方飘落地面的草稿纸捡起来,头也没回摆手:“谢谢班长。”

    她就这么我行我素的出了教室门,甚至懒得遮掩自己和洗手间截然不同的路径。

    教室爆发了一小阵骚动。

    第一排的女生小声跟同桌议论,口吻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羡慕:“才打上课铃诶,宋姚又不上晚自习?”

    同桌飞快朝讲台上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班长都不管,你管什么?”

    岂止不管。

    宋姚这个月逃课超过五次,每一次都是病假,能帮她瞒天过海还让所有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做他想。

    璩山李家第三子。

    女生咬了咬唇瓣:“可是……”她也悄悄看向讲台上的男生,对方表情毫无变化,抽出一张新的草稿纸,重新握笔。

    不知怎么,眉头微皱,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

    她心底一颤,立刻低下头,闭嘴,脸颊烧得慌。

    整个教室在他皱眉流露不耐的瞬间鸦雀无声,大家都埋头奋笔疾书,只剩下落笔刷刷的声音。

    李舒安将算错的代数题划掉,抿成一条直线的唇松开。

    那张试卷上出现了唯一一个改动的答案。

    他盯着看了两秒,移开。

    扔了笔。

    宋毅一家住在清河别墅,当初他削尖脑袋想挤进鹤舟富人区,清河别墅就是第一步。

    可惜挤不进的圈子仍然挤不进。

    宋姚开门时一楼客厅没人,鞋浸满雨水,沉甸甸,她弯腰去脱,扫到一边贴了空运条的两大箱行李。

    扯了扯嘴角。

    宋思臻回来了。

    孟妍给宋毅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宋思臻,长她三岁,没读大学,半路做了网红。小女儿宋思梨,和她一样大,在隔壁班。

    宋姚停了半秒,上二楼。

    刚到楼梯口,一阵刺鼻香水味扑面而来。

    “妈——说了让你别收拾,我东西都在箱子里。有客人来,啊呀,不是男朋友……不是上次那个,”宋思臻娇俏地笑,“一个朋友喽。”

    “什么朋友……带回家……妈难道不放心你的眼光……”断断续续的话传进宋姚耳中,她面无表情路过,回了走廊尽头自己的房间。

    换了衣服出来,那段母子对话仍然没有结束,倒是多了一个人。

    宋思梨兴高采烈发问:“那我岂不是要有姐夫了,姐姐你有没有照片,他叫什么,”她晃着宋思臻胳膊撒娇,“给我看看嘛姐姐。”

    宋思臻笑,大大方方将手机递过去:“喏,给你看。”

    片刻后,宋思梨捂嘴,发出一小声惊呼:“好帅,他叫什么?一会儿真来我们家做客吗?”

    宋思臻拨弄指甲上粒粒分明的钻,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看情况——”

    一顿。

    门外宋姚和她对上了视线。

    “婊子。”她忽而张了张嘴,红唇开合,恶意毫不掩饰。

    宋姚冲她竖了个中指,无声回敬:“傻×。”

    宋思臻脸立刻铁青。

    宋姚懒得再搭理她,面无表情下楼,这回换了双人字拖。

    她蹲下来拿伞,无意瞥见鞋柜边暗黑色的鞋盒。

    包装华美,价值不菲。

    鞋码45。

    不是宋毅的尺码。

    宋姚立刻断定这鞋是宋思臻送给她那个倒霉催的男友的。

    她盯着鞋盒看了两眼,出门。

    门被关上。

    鞋盒安静躺在角落,风吹开最上层薄纸。

    黑色水性笔字迹潦草:

    “赠——”

    “周。”

    出了别墅区宋姚打车到最近的公汽站,302转508。后半程路不好走,颠得她晚饭差点吐出来。

    陌生人电话出现时她没多想,接了。

    男生淡淡:“宋姚。”

    宋姚睁眼说瞎话:“啊?班长,我在厕所。”

    “……车辆关门起步,请坐稳扶好。车厢内请勿吸烟,上车的乘客请向后门移动。下一站到站……”

    取水路。

    宋姚:“……”

    对面一时没说话。

    “宋姚。”

    “我把你放出去了。”

    李舒安语气平静:“我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

    “你管得着吗班长大人。”

    宋姚从公交上下来,洋洋笑:“放心,我要是真出事死了也从地上爬起来留句话,跟你无关。”跟你无关。

    李舒安翻墙的手一顿。

    取水路基本是整个鹤舟最偏僻的城区,一条烂路说修八百年没修,车尾气和烂菜叶味熏得宋姚脑壳痛,她不想跟李舒安纠缠,直接道:“别管我。”

    “姐!”

    站牌往前几米瞿明熙朝她挥手,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抽条,T恤洗得发白,运动半裤短了一截。身无一物,但干净青涩得扎眼。

    宋姚朝他走过去:“你出来干什么,没帮妈的忙?”

    瞿明熙接过她手里分量不轻的西瓜,解释:“妈说还是送我去学校,面馆关半天。”

    宋姚点点头表示知道:“东西收拾好没?”

    “你又逃课?”瞿明熙看她一眼,反问。

    宋姚:“管起你姐来了?”

    “没逃,艺术生晚自习没课。”宋姚踮脚去摸他脑袋,掌心短发有些扎手。

    “去学校前把头发剪了,军训记得抹防晒,别晒成非洲人了。”

    瞿明熙抿唇:“好。”

    他今年高一开学,报到时间比宋姚这个准高三生晚一个星期。赵秀蓉开着面馆抽不开身,本来说好宋姚带他去。

    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泥泞。公汽站距离家里还有十分钟路,瞿明熙手中翠绿的西瓜水分足,很沉,走着走着他转头去看宋姚。

    两边都是垃圾桶,雨水把臭水沟的味道冲上来,空气中漂浮着异味。

    和其他姐弟不一样,从小他就知道宋姚漂亮。

    走在身侧的女生穿着宽大T恤,纯色,正一边走一边把湿了的裤腿往上卷。她偏瘦,手腕和小腿都细,弯起的手肘伶仃。这会儿淋了雨,湿发黏在脸侧,玻璃珠似的瞳仁透亮得看得见整个雨幕下的世界。

    “瞿明熙?”宋姚喊他好几声没回应,纳闷地,“在想什么?”

    瞿明熙很少撒谎,他诚实道:“上周有人在班群发高年级学姐照片,问我们谁最好看。”

    读高中了。

    男高生嘛,多少有点躁动。

    宋姚“哦”了声,表示理解:“都有什么人,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认识。”

    “不记得了。”

    瞿明熙:“反正我投了你。”

    “哦——啊?!”宋姚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他。

    说了大实话的瞿明熙已经快步朝前走,耳根红透。

    宋姚站在原地,一整天糟糕的心情突然变好,她追上去:“哎瞿熙熙说真话有什么害羞的,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哎哎哎西瓜,你摔了也别把西瓜摔了——”

    “西瓜重要我重要?”

    “好了好了你更重要……”

    为了节省房租赵秀蓉和瞿明熙两人租了一室一厅的房子,屋子很小,客厅从中间隔开放了一张小床,赵秀蓉起得早回得晚,就睡客厅。瞿明熙的房间也不大,堪堪放得下床和书桌。餐厅容不下第四个人一起吃饭,日子清苦,但赵秀蓉仍然把各处收拾得很干净。

    烧了一大桌菜。

    “你弟弟中考第一进去的,学杂费全免……”赵秀蓉高兴得不得了,起早贪黑经营面馆的疲惫一扫而空,“蒋老师说他是北大清华的苗子呢。”

    半吊子学渣宋姚深感牛逼:“厉害。”

    瞿明熙终于忍不住打断:“妈。”

    “好了好了不说了,这两天报道事情多,等过两天找姐姐带你在学校逛一逛。”赵秀蓉还是很开心,转头看向宋姚,“明……姚姚,你在家……“她声音变得小心翼翼,”在那边开不开心啊,宋毅他,他对你好不好?”

    宋姚筷子一停。

    气氛忽然有些沉默。

    赵秀蓉自知失言,赶紧:“不说了不说了,先吃……”她顿住。

    “挺好的,”宋姚抬头,笑了笑,“很好。”

    瞿明熙垂下眼。

    “好就好,好就好。”赵秀蓉努力掩饰声音中的颤抖,站起来,“我去厨房把西瓜切了。”

    宋姚咽下最后一口菜:“我帮——”

    “要你帮什么忙。”赵秀蓉说,“吃你的,排骨和牛腩专门做了你吃的,不吃完不准走。”她一边说一边关上厨房门,很快,哗啦啦的水声冒出来。

    宋姚又坐了下来。

    “姐。”

    瞿铭熙沉默看她:“要是宋家人对你不好,你就回来跟我们一起住。”

    他正在变声期,嗓子里混着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沉闷沙哑。宋姚端盘子的手一顿,下一秒勾唇笑了:“行啊,熙熙,长大了,这破锣嗓子。”

    熙熙这名儿听起来像叫女孩,瞿明熙一听就炸,姐也不叫了,拔高音量:“瞿明月!”

    啧。

    暴躁小弟。

    宋姚趁机薅了把他的头发,声音淡下去:“别担心,你姐处理得了。”

    瞿明熙难得没有甩开她的手,杵着筷子欲言又止,低低:“你要是受了委屈……”

    “明熙,吃好了没,一会儿赶不上车。”

    赵秀蓉从逼仄的厨房出来,她出来的刹那姐弟俩同时闭上了嘴,瞿明熙闷声往嘴里扒饭,含混:“我在吃。”

    送完瞿明熙天色已经暗下去,宋姚手中拎着赵秀蓉给她和瞿明熙买的柠檬蛋糕——赵秀蓉不知道什么是连锁店,但去学校的路上她隔着橱窗看见里面昂贵的奶油蛋糕,咬牙拿了钱。

    “今天是个好日子”——她笑着说。

    宋姚不想去学校,更不想回清河别墅,她在手机上给赵秀蓉发消息,说自己上课了,然后拎着小蛋糕在取水路附近漫无目的地走。

    取水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和整个鹤舟市格格不入。据说它七八十年代还只是一条废水沟,后来有人看中这块地,买下来开发,十年后所有外来务工人员大量涌进,给背后的人带来取之不尽的财富。

    相比清河别墅一到夜晚静得像坟场一般的氛围,宋姚更习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走着走着她耳朵微微一动。

    不远处传来棍棒声、衣料摩擦和求饶声:

    “不敢了不敢了,我下次真的不敢了——”

    “饶了我这一次饶了……”

    “啊。”

    兴味索然的男声:“你们收了钱谁还交得起我的房租,你是让我跟你一起喝西北风吗?”

    撕心裂肺:“不不不——啊!”

    “我以后再不收!!马上退回去,一分不少退回去!”

    “咚咚咚!”

    ——额头和地面剧烈撞击的动静。

    昏沉的光从拐角漫出来。

    宋姚无声无息转身,想朝原路返回。

    她走得够快反应也够迅速了,然而一道疾风还是从身边打过。

    “什么人!”

    钻心的痛从手肘蔓延,宋姚眉心狠狠一动,手中蛋糕袋霍然落地。

    摔出沉闷响声。

    背后人手压着她左肩,大力将她掼上墙壁。

    刚下过雨,墙面爬满潮湿的藓类植物,宋姚脸颊狠狠压在上面,粗粝墙面磨得娇嫩皮肤发疼。她呼吸急促,艰难:“路……过。”

    是个女孩——看上去还是学生。

    背后的人动作明显迟疑了半秒,手劲也松了。

    被压制不能回头,但宋姚仍然察觉他看向死胡同尽头。

    “砰,砰,砰!”

    她心跳从未如此快过。

    过了几分钟,也可能是短短几秒,宋姚不得不将受禁锢的视线挪向同一个地方。

    她鼻尖的汗霎时冒了出来。

    破烂小路中,挤满表情不善的彪形大汉,齐齐看过来时黑西装将天色压暗一个度,非常像某种帮派的火拼现场——抑或者杀人灭口的现场。

    只有一个人背对她。

    是个年轻男人,没下雨,但他左手拿一把再普通不过的蓝白格子伞,微弯腰探身,黑色皮鞋尖干净得反光。

    身前是跪地磕头磕到鼻青脸肿的男人,面色惨白。

    他懒洋洋向后抬手。

    宋姚胃里痉挛般一跳。

    肩胛骨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背后那名西装男收手撤力,毕恭毕敬地弯了腰:“Chow.”

    Chow.

    周。

    那个音节很轻,却沉沉压在说话之人舌面,混杂敬畏、惧意和某种不可言说的忌惮。

    夜晚凉风乍起。

    宋姚胳膊上起了一阵细小的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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