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鹿鸣鸣看见孙五娘从堂屋出门，边走边笑谈：“我走了玉莲，日子就定那天，德山回来你千万要跟他说，到了日子就要去军运站相看的。”
月上云空，吃完夜饭鹿鸣鸣早早缩到中间睡房里去睡觉，玉莲外婆悄悄给她一把蒲扇，熄了灯，躺在凉爽的帐子里，阴韵的夜色几乎把她全部藏了起来。这边堂屋和那边灶房偶尔有说话声，其实鹿鸣鸣根本没睡着，总觉得德山外公要回来了，她心情并不平复，有些激动，有难以言说的久别重逢的兴奋。
乡下的夜晚格外宁静，这样的傍晚屋子里走路声，说话声，都特别地好听，玉莲外婆在灶房煮猪食，鹿鸣鸣竖着耳朵听着这个世界的美妙声音，就像一串串记忆音符，不断带她重复，循环，陷入温柔的儿时梦乡。
方荣荣去李舅妈家玩了很久，摸黑回来，她吃晚饭的时候就不怎么高兴，走路声音拖拖沓沓的，像是脚底板跟地较劲赌气似的，玉莲外婆温和地说：“没说你就要嫁过去，先把亲定下来。”
方荣荣磨蹭了一会儿，支支吾吾问：“那二哥也要定亲，我们家钱够吗。”
玉莲外婆：“你爸会想办法。”
鹿鸣鸣听见方荣荣呛了一句：“他要偏心。”
玉莲外婆不明白：“你爸能偏什么心？”
方荣荣不服气地说：“二哥娶媳妇要花钱，那我的陪嫁啷个办？我不干，我要自己出去挣钱。”
玉莲外婆：“你的陪嫁爹妈会想办法，不得亏待你。”
方荣荣狠狠跺了下地，“大姐陪嫁那么多，二哥结婚跟我赶在一起，你们能给我置办齐全吗？”
玉莲外婆一边添柴一边说：“好人家不好找，定的是先去相看，见了面还不愿意就算了。”
“妈，你就是没出息的软面团。”方荣荣说，“不肯替我撑腰着想。”
鹿鸣鸣听到这里简直都要气疯了，她不知道原来方荣荣年轻的时候是这么和玉莲外婆说话，气得她根本睡不下去，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就冲到了灶房，仗着这副躯体人高马大，对方荣荣龇牙，“你总是这样，对家里人谁都这样，真到了外面，你敢？谁又稀得惯着你呢！”
方荣荣被鹿鸣鸣一顿说，登然发懵，根本没想到初来乍到的鹿鸣鸣敢骂自己，一个外人，居然在自己家里欺负自己？？反应过来的方荣荣凶回去：“干什么！滚！这里有你什么事，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事。”
鹿鸣鸣斗志昂扬：“你，一点儿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看不惯你凶玉莲婶。你白天跟人吵架怎么没这气势，窝里横，欺负自己人，有什么了不起？”鹿鸣鸣这句话不是气话，是实话，是鹿鸣鸣很早就想说的实话。
方荣荣把鹿鸣鸣赶了出去，“你走你走。”
玉莲外婆制止道：“三妹，你停手。”
方荣荣吼道：“你别管！”
鹿鸣鸣：“你再吼玉莲婶一个试试！”她忍了很久了，玉莲外婆生病做完手术不肯吃东西，鹿鸣鸣就亲眼亲耳看见听见她怎么说玉莲外婆的，简直没高没低，这是鹿鸣鸣最气不过的地方，她每次都是哄小孩儿似的哄老人家，方荣荣居然敢像训孩子那样说教玉莲外婆，那次以后，鹿鸣鸣早就想教训教训这个蛮横之人了！
玉莲外婆拉开方荣荣，说：“我能打你的哈，可我不打你，我要跟你讲道理。人家鹿鹿说的没有错处，你确实不该这么跟我说话。毕竟我是你妈。”
方荣荣脸青一阵红一阵，本来理亏，可就是不服气。她大叫起来：“我没错！我本来就没错，你们还怪我？”
“吵什么！”忽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坪坝里响起，“在当边就听见你嚷嚷，这个家你最大了是吧方三儿。”
方荣荣立刻噤声，玉莲外婆站起来对门外的那个男人招手：“你回来了，吃饭了吗。”
是德山外公，他很高，花花白白的寸发，十分周正的脸，有一圈短浅络腮胡，表情严肃，肩脊挺得笔直，走路生风，说话有些老烟嗓，却很宏力。走近了，鹿鸣鸣才看清德山外公里头穿着旧背心，外边穿一件袖口发白，衣领洗得抽丝的中山装，一条青色长裤，脚上穿一双半旧的千层布鞋。
鹿鸣鸣再次见到他老人家，站在灶房光的阴影里，贴着墙壁，看着德山外公越走越近。
德山外公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他能干，有本事，能力强，顾家，权威，在饥荒年代爱顾过方家几十口大家子，他脾气雷霆却对鹿鸣鸣却十分慈爱，在隐约模糊的儿时记忆，德山外公就像一座高高巍峨的山，有坚韧的力量，是遮风挡雨的庇佑。
可惜他在鹿鸣鸣三四岁也就是2000年，外出做厨，主人家留他吃酒，他吃多了，回家的路上摔下山崖，离世了。
鹿顺国后来经常在鹿鸣鸣面前痛惜、感叹，“要是你外公没死那么早就好了，你这妈也不至于无法无天称王称霸欺负我鹿家到这种地步。”
鹿鸣鸣视线顺着德山外公翻飞的衣角上移到他的深邃坚定的双眸。
德山外公对视鹿鸣鸣，问：“这是哪个。”
方荣荣踹了一脚门，说：“要饭的。”说完就走开了。
玉莲外婆见方荣荣走了，忙打圆场：“别听三妹乱说，这是鹿鸣鸣，特地来看我们。”
德山外公不多管孩子来玩儿这些小事，点点头说：“好孩子，你去睡觉。”
鹿鸣鸣一走三回头，玉莲外婆眼神示意：去吧。之后鹿鸣鸣贴着蚊帐听动静，在瓦数不足的电灯光影里，她大约看到墙壁上的影子，德山外公把方荣荣拉回来一顿教训。
方荣荣开始哭，“我不去。”
德山外公敲敲桌子：“你不去学手艺，我也没办法，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方家丢不起这个人。”
方荣荣开始抽抽搭搭不停，哭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分，哭泣声音小了，鹿鸣鸣翻个身，摸到一条皮肤松弛的手臂，中间睡房的房顶有一块很大的透明玻璃，借着明晃晃的月光，鹿鸣鸣隐约看清侧躺着的玉莲外婆像溪水般的轮廓，蜿蜒却温柔。
她用手摸摸玉莲外婆的脸，有温热气息。鹿鸣鸣想起玉莲外婆咽气后的次日，正是寒冬腊月，堂屋停灵，玉莲外婆安详地躺在那里，鹿鸣鸣也是用手摸了摸她的脸，摸到硬硬的脸颊，冰凉激骨。她那时想，现在她再喊多少声外婆，外婆也不会再睁开眼睛答应自己了。
鹿鸣鸣后半夜不敢睡着，她怕这是一个梦，睡醒了，玉莲外婆就不见了，她轻轻贴过去，小心翼翼挨着玉莲外婆的胳膊，忍不住啜泣，哭累了才开始犯困，迷迷糊糊倒腾过去。
清晨，一阵米香把她勾醒，醒来鹿鸣鸣眼睛周围还挂着眼泪儿，身上搭了一块旧花布薄床单，她出了出神，小时候的春夏天，每天清晨醒来她身上都搭着类似的这样的一块床单，这是玉莲外婆心疼小孩着凉特有的照顾方式，鹿鸣鸣擦擦眼泪，听见‘吭吭’锅铲和锅碰撞的声音，身子像装了弹簧，弹起来掀开床帐跑下地，跑进灶房。
玉莲外婆清瘦纤条的影子跳跃在墙壁上，灶坑里映出火光，玉莲外婆有条不絮在灶台边打转，鹿鸣鸣肚子饿了，玉莲外婆舀两碗白米粥，一碟子清爽咸菜，就着锅边吃起早饭。
鹿鸣鸣捧着稀饭瓷碗，左右看看：“德山外……德山叔呢。”
玉莲外婆掀开水缸旁边的坛子封口，给鹿鸣鸣的碗里添块豆腐乳，回答道：“放牛去了。吃。”
鹿鸣鸣问：“她，方荣呢。”
玉莲外婆说：“跟她爸赌气，天没亮就走了。”
鹿鸣鸣又问：“去哪儿？”
玉莲外婆说：“她在煤炭厂当临时工，捡煤球。太阳落山才回来。”玉莲外婆又说，“我家三妹性格不好，脾气怪，你不要跟她计较，不要生气，好吗，你就在这儿耍，不着急走。”
好，当然好啦！
鹿鸣鸣在玉莲外婆家住了七天。
第一天，她刚来。
第二天，她换上玉莲外婆的衣裳，给玉莲外婆割牛草，虽然很久没碰镰刀，但少年记忆还在，鹿鸣鸣现在又年轻力壮，割得是又快又好，玉莲外婆心疼她的力气，一遍遍喊她，“慢点儿，幺幺，不忙，先喝口水。”
玉莲外婆喊她幺幺了！鹿鸣鸣割得更加吭哧有劲儿。
德山外公对她说：“你去擦擦脸吧，娃儿，脸脏了。”
鹿鸣鸣用手蹭蹭脸上的汗，玉莲外婆就悄悄走到德山外公跟前，给他添水，跟他说清楚，那是胎记，别再喊人家擦脸了。
德山外公就笑，坐在山头，抽着老烟枪，吧嗒吧嗒说：“有胎记好，是打了标记的娃，不管走多远都能被认回家。”
鹿鸣鸣心想，我这胎记算是长对了，玉莲外婆不在意，德山外公也不嫌弃，该我是他们家的娃。
中午玉莲外婆坚持给鹿鸣鸣洗衣服，却摸到她衣服兜里一个小红本本，问，“这是什么。”
鹿鸣鸣怔愣住，半晌道：“这是我爸妈的结婚证。”
她被气死那天，手里刚好握着鹿顺国和方荣荣的结婚证。
鹿鸣鸣捏着他们的结婚证，在群里痛苦质问，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说尽对方的歹毒话，一开始就不登对的姻缘，为什么当初还要结婚呢。为什么你们两个都要来折磨我一个人呢，我是欠你们的吗？
吵着吵着，鹿鸣鸣就被气得吐血而死。
玉莲外婆翻开打量起来，“这上头的人脸怎么不见了？看不到你爸妈长什么样子。这红的，是血？”
鹿鸣鸣掩饰道，“不小心，粘掉了。”血喷出来，她下意识用手去捂嘴，手上全是鲜血，捏红本本时，就粘掉了鹿顺国和方荣荣照片上的脸。
“那我还是给你放好。”玉莲外婆将方荣荣和鹿顺国的破旧结婚证放进箱子里。
鹿鸣鸣眼睁睁看着箱子关上，就像关住一团原罪，锁住她最不愿看见的枷锁。
月上云空，吃完夜饭鹿鸣鸣早早缩到中间睡房里去睡觉，玉莲外婆悄悄给她一把蒲扇，熄了灯，躺在凉爽的帐子里，阴韵的夜色几乎把她全部藏了起来。这边堂屋和那边灶房偶尔有说话声，其实鹿鸣鸣根本没睡着，总觉得德山外公要回来了，她心情并不平复，有些激动，有难以言说的久别重逢的兴奋。
乡下的夜晚格外宁静，这样的傍晚屋子里走路声，说话声，都特别地好听，玉莲外婆在灶房煮猪食，鹿鸣鸣竖着耳朵听着这个世界的美妙声音，就像一串串记忆音符，不断带她重复，循环，陷入温柔的儿时梦乡。
方荣荣去李舅妈家玩了很久，摸黑回来，她吃晚饭的时候就不怎么高兴，走路声音拖拖沓沓的，像是脚底板跟地较劲赌气似的，玉莲外婆温和地说：“没说你就要嫁过去，先把亲定下来。”
方荣荣磨蹭了一会儿，支支吾吾问：“那二哥也要定亲，我们家钱够吗。”
玉莲外婆：“你爸会想办法。”
鹿鸣鸣听见方荣荣呛了一句：“他要偏心。”
玉莲外婆不明白：“你爸能偏什么心？”
方荣荣不服气地说：“二哥娶媳妇要花钱，那我的陪嫁啷个办？我不干，我要自己出去挣钱。”
玉莲外婆：“你的陪嫁爹妈会想办法，不得亏待你。”
方荣荣狠狠跺了下地，“大姐陪嫁那么多，二哥结婚跟我赶在一起，你们能给我置办齐全吗？”
玉莲外婆一边添柴一边说：“好人家不好找，定的是先去相看，见了面还不愿意就算了。”
“妈，你就是没出息的软面团。”方荣荣说，“不肯替我撑腰着想。”
鹿鸣鸣听到这里简直都要气疯了，她不知道原来方荣荣年轻的时候是这么和玉莲外婆说话，气得她根本睡不下去，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就冲到了灶房，仗着这副躯体人高马大，对方荣荣龇牙，“你总是这样，对家里人谁都这样，真到了外面，你敢？谁又稀得惯着你呢！”
方荣荣被鹿鸣鸣一顿说，登然发懵，根本没想到初来乍到的鹿鸣鸣敢骂自己，一个外人，居然在自己家里欺负自己？？反应过来的方荣荣凶回去：“干什么！滚！这里有你什么事，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事。”
鹿鸣鸣斗志昂扬：“你，一点儿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看不惯你凶玉莲婶。你白天跟人吵架怎么没这气势，窝里横，欺负自己人，有什么了不起？”鹿鸣鸣这句话不是气话，是实话，是鹿鸣鸣很早就想说的实话。
方荣荣把鹿鸣鸣赶了出去，“你走你走。”
玉莲外婆制止道：“三妹，你停手。”
方荣荣吼道：“你别管！”
鹿鸣鸣：“你再吼玉莲婶一个试试！”她忍了很久了，玉莲外婆生病做完手术不肯吃东西，鹿鸣鸣就亲眼亲耳看见听见她怎么说玉莲外婆的，简直没高没低，这是鹿鸣鸣最气不过的地方，她每次都是哄小孩儿似的哄老人家，方荣荣居然敢像训孩子那样说教玉莲外婆，那次以后，鹿鸣鸣早就想教训教训这个蛮横之人了！
玉莲外婆拉开方荣荣，说：“我能打你的哈，可我不打你，我要跟你讲道理。人家鹿鹿说的没有错处，你确实不该这么跟我说话。毕竟我是你妈。”
方荣荣脸青一阵红一阵，本来理亏，可就是不服气。她大叫起来：“我没错！我本来就没错，你们还怪我？”
“吵什么！”忽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坪坝里响起，“在当边就听见你嚷嚷，这个家你最大了是吧方三儿。”
方荣荣立刻噤声，玉莲外婆站起来对门外的那个男人招手：“你回来了，吃饭了吗。”
是德山外公，他很高，花花白白的寸发，十分周正的脸，有一圈短浅络腮胡，表情严肃，肩脊挺得笔直，走路生风，说话有些老烟嗓，却很宏力。走近了，鹿鸣鸣才看清德山外公里头穿着旧背心，外边穿一件袖口发白，衣领洗得抽丝的中山装，一条青色长裤，脚上穿一双半旧的千层布鞋。
鹿鸣鸣再次见到他老人家，站在灶房光的阴影里，贴着墙壁，看着德山外公越走越近。
德山外公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他能干，有本事，能力强，顾家，权威，在饥荒年代爱顾过方家几十口大家子，他脾气雷霆却对鹿鸣鸣却十分慈爱，在隐约模糊的儿时记忆，德山外公就像一座高高巍峨的山，有坚韧的力量，是遮风挡雨的庇佑。
可惜他在鹿鸣鸣三四岁也就是2000年，外出做厨，主人家留他吃酒，他吃多了，回家的路上摔下山崖，离世了。
鹿顺国后来经常在鹿鸣鸣面前痛惜、感叹，“要是你外公没死那么早就好了，你这妈也不至于无法无天称王称霸欺负我鹿家到这种地步。”
鹿鸣鸣视线顺着德山外公翻飞的衣角上移到他的深邃坚定的双眸。
德山外公对视鹿鸣鸣，问：“这是哪个。”
方荣荣踹了一脚门，说：“要饭的。”说完就走开了。
玉莲外婆见方荣荣走了，忙打圆场：“别听三妹乱说，这是鹿鸣鸣，特地来看我们。”
德山外公不多管孩子来玩儿这些小事，点点头说：“好孩子，你去睡觉。”
鹿鸣鸣一走三回头，玉莲外婆眼神示意：去吧。之后鹿鸣鸣贴着蚊帐听动静，在瓦数不足的电灯光影里，她大约看到墙壁上的影子，德山外公把方荣荣拉回来一顿教训。
方荣荣开始哭，“我不去。”
德山外公敲敲桌子：“你不去学手艺，我也没办法，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方家丢不起这个人。”
方荣荣开始抽抽搭搭不停，哭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分，哭泣声音小了，鹿鸣鸣翻个身，摸到一条皮肤松弛的手臂，中间睡房的房顶有一块很大的透明玻璃，借着明晃晃的月光，鹿鸣鸣隐约看清侧躺着的玉莲外婆像溪水般的轮廓，蜿蜒却温柔。
她用手摸摸玉莲外婆的脸，有温热气息。鹿鸣鸣想起玉莲外婆咽气后的次日，正是寒冬腊月，堂屋停灵，玉莲外婆安详地躺在那里，鹿鸣鸣也是用手摸了摸她的脸，摸到硬硬的脸颊，冰凉激骨。她那时想，现在她再喊多少声外婆，外婆也不会再睁开眼睛答应自己了。
鹿鸣鸣后半夜不敢睡着，她怕这是一个梦，睡醒了，玉莲外婆就不见了，她轻轻贴过去，小心翼翼挨着玉莲外婆的胳膊，忍不住啜泣，哭累了才开始犯困，迷迷糊糊倒腾过去。
清晨，一阵米香把她勾醒，醒来鹿鸣鸣眼睛周围还挂着眼泪儿，身上搭了一块旧花布薄床单，她出了出神，小时候的春夏天，每天清晨醒来她身上都搭着类似的这样的一块床单，这是玉莲外婆心疼小孩着凉特有的照顾方式，鹿鸣鸣擦擦眼泪，听见‘吭吭’锅铲和锅碰撞的声音，身子像装了弹簧，弹起来掀开床帐跑下地，跑进灶房。
玉莲外婆清瘦纤条的影子跳跃在墙壁上，灶坑里映出火光，玉莲外婆有条不絮在灶台边打转，鹿鸣鸣肚子饿了，玉莲外婆舀两碗白米粥，一碟子清爽咸菜，就着锅边吃起早饭。
鹿鸣鸣捧着稀饭瓷碗，左右看看：“德山外……德山叔呢。”
玉莲外婆掀开水缸旁边的坛子封口，给鹿鸣鸣的碗里添块豆腐乳，回答道：“放牛去了。吃。”
鹿鸣鸣问：“她，方荣呢。”
玉莲外婆说：“跟她爸赌气，天没亮就走了。”
鹿鸣鸣又问：“去哪儿？”
玉莲外婆说：“她在煤炭厂当临时工，捡煤球。太阳落山才回来。”玉莲外婆又说，“我家三妹性格不好，脾气怪，你不要跟她计较，不要生气，好吗，你就在这儿耍，不着急走。”
好，当然好啦！
鹿鸣鸣在玉莲外婆家住了七天。
第一天，她刚来。
第二天，她换上玉莲外婆的衣裳，给玉莲外婆割牛草，虽然很久没碰镰刀，但少年记忆还在，鹿鸣鸣现在又年轻力壮，割得是又快又好，玉莲外婆心疼她的力气，一遍遍喊她，“慢点儿，幺幺，不忙，先喝口水。”
玉莲外婆喊她幺幺了！鹿鸣鸣割得更加吭哧有劲儿。
德山外公对她说：“你去擦擦脸吧，娃儿，脸脏了。”
鹿鸣鸣用手蹭蹭脸上的汗，玉莲外婆就悄悄走到德山外公跟前，给他添水，跟他说清楚，那是胎记，别再喊人家擦脸了。
德山外公就笑，坐在山头，抽着老烟枪，吧嗒吧嗒说：“有胎记好，是打了标记的娃，不管走多远都能被认回家。”
鹿鸣鸣心想，我这胎记算是长对了，玉莲外婆不在意，德山外公也不嫌弃，该我是他们家的娃。
中午玉莲外婆坚持给鹿鸣鸣洗衣服，却摸到她衣服兜里一个小红本本，问，“这是什么。”
鹿鸣鸣怔愣住，半晌道：“这是我爸妈的结婚证。”
她被气死那天，手里刚好握着鹿顺国和方荣荣的结婚证。
鹿鸣鸣捏着他们的结婚证，在群里痛苦质问，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说尽对方的歹毒话，一开始就不登对的姻缘，为什么当初还要结婚呢。为什么你们两个都要来折磨我一个人呢，我是欠你们的吗？
吵着吵着，鹿鸣鸣就被气得吐血而死。
玉莲外婆翻开打量起来，“这上头的人脸怎么不见了？看不到你爸妈长什么样子。这红的，是血？”
鹿鸣鸣掩饰道，“不小心，粘掉了。”血喷出来，她下意识用手去捂嘴，手上全是鲜血，捏红本本时，就粘掉了鹿顺国和方荣荣照片上的脸。
“那我还是给你放好。”玉莲外婆将方荣荣和鹿顺国的破旧结婚证放进箱子里。
鹿鸣鸣眼睁睁看着箱子关上，就像关住一团原罪，锁住她最不愿看见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