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鹿鸣鸣回来了能把人喂得圆润起来。

    可小侨的病是越来越厉害啦,昨天还会吃饭喝水,第三天起来她连路都不会走,鹿鸣鸣把‘端碗’这两个字重复三四遍,小侨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哦,是这样,她把盛满米饭的瓷碗抱在两只手掌里,可这样,她就没办法腾出另外一只手去拿筷子啊。

    家里死了一个妈妈,又疯了一媳妇,无论是谁家摊上这样的事,大约早晚会被弄崩溃,鹿鸣鸣也哭,起先背着小侨,躲到小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流泪,后来像‘端碗,拿筷子’这样的事情重复了几百遍上千遍,鹿鸣鸣说着话当着小侨的面哭出来。

    他不是哭自己运气不好碰上这样的小侨,他是为小侨哭的,她怎么就得上这个病了呢。鹿鸣鸣想,假如七天以后自己也走,小侨该怎么活?她病死了,谁又来给她收作呢?没他在,那些人又来欺负她,谁会给她撑腰啊?

    鹿鸣鸣伏在小侨膝盖上,眼泪浸透她的棉裤。

    镇上的医院没有精神疾病科,县上的医院也不好,鹿鸣鸣决定带小侨去市里,他翻箱倒柜找出鹿母生前所有的财产,把自己所有衣服兜里的钱都摸出来,一沓一沓72.6往外掏,最后摞成小山似的钱堆,可是现在已经是1995年了,72.6不大值钱了,鹿鸣鸣跪在地上呕血,一边呕,一边不知足地往外拿钱。

    等掏够差不多几万块的样子,鹿鸣鸣咳得肺管子都快炸了才停手,他抱着这对钱跑到银行打进存折,回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血色,像在井水里泡了三天的人,迎面撞见路人,对方猛地往后跑,‘鬼啊!’

    鹿鸣鸣拿着存折,带着不多的行李,手把手牵小侨连夜倒车去市区医院。哪知道走到隔壁云滩镇就出了岔子,小侨不见了,她病成那个样子,万呼不回应,万痛不开口,鹿鸣鸣在车站买票来着,转头回来一个大活人就消失,鹿鸣鸣吓得心脏狂跳,到处找人,最后在车站出口打听到小侨往北镇口三道湾的方向走。

    鹿鸣鸣也不明白,一个精神不太好的病人怎么走得那么快,路也认得那么清楚,他在后面追着撵也没跟上她。后来鹿鸣鸣才知道那是小侨太想家。

    她本家在婆蓝桥头村,被抱养到了云滩老油坊,她的心和根儿都在老油坊呢,鹿鸣鸣之前带她回门却都没落到实处,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小侨家里还有什么人,家的地理位置具体在哪儿。

    鹿鸣鸣疯狂跑下山坡,这次玉莲外婆的老屋就在田埂对面,他却来不及过去见见玉莲外婆,满心都是小侨,生怕她出点儿事儿,跑得太快,加上吐太多血,鹿鸣鸣脚下不稳,踢到什么东西,一头栽倒在水田里。

    他踉跄爬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一顶草帽,眼熟得很,跟他以前戴的那顶如同孪生,鹿鸣鸣弯腰吃力地将它捡起来扣在头上,两眼昏花,根本分不清哪儿有人,哪儿有田,抬头只适看到一面压顶大山。

    就是那面青葱翠玉的山,它叫凹山,‘唰唰’傍晚的田风刮进山里,那一片片的桐树叶也跟着‘沙沙’作响,凉快,幽静,无限遐想。关于那座山村里有许多的传闻,但在鹿鸣鸣耳朵里,那是一个丰富的宝藏故事库,以哪儿为原型的故事十分引人入胜,给鹿鸣鸣幼小富有天马行空想象力的童年许多启蒙。

    其实玉莲外婆就是讲故事的高手。鹿鸣鸣记得最清楚的是玉莲外婆说,自己的娘家就在那座山里,她就是老油坊村儿的人,她也是从山的那面嫁到山的这面。年轻的时候站在老屋坝子里冲对面呼唤,还能听到玉莲外婆的外婆的回应。等玉莲外婆的外婆去世以后,玉莲外婆就再也不用‘喊山’的方式联系娘家人了。

    每每说到自己的外婆,玉莲外婆总是低下头抬手袖管擦眼泪。

    小时候鹿鸣鸣不懂她说的‘外婆在家就在’是个什么道理,心里晕乎乎地想,外婆在和不在,那家不都在么。

    后来鹿鸣鸣明白,那是回应‘喊山’的人不在了,呼唤也渐渐成了没有实意的思念。

    有风掠过,从鹿鸣鸣裤管跑开,它们兴高采烈,令人看不见却摸得着,齐刷刷朝着凹山飞去,鹿鸣鸣站起来也跟着它们跑,冲四下喊道,“小侨?”

    “小侨你在哪儿??”鹿鸣鸣踉跄赶路。风在前头拉着他,在背后推着他,在周围簇拥他往凹山里走。

    突然,“我在这儿。”一声破风车似的呱嘎回应在稻田里响起,鹿鸣鸣扒拉稻苗淌过去,将小侨从泥巴水田里拉起来,喘气道,“你怎么在这儿?我从镇口找到老油坊,你在这儿干什么?”等等,鹿鸣鸣惊喜道,“你,你会说话了?”

    小侨扭开鹿鸣鸣的搀扶,“我的小鹅丢了,我在找小鹅,你找我干什么呀。”

    鹿鸣鸣哭笑不得,把小侨强行拉出水田,小侨不情不愿跟着他走,“我的小鹅还没起来呢,你帮我把它找回来。”

    鹿鸣鸣蹲在水埂缺口,双手捧起流动的田水擦小侨的双脚和小腿,站起来道,“没有鹅,我们回家。”

    小侨:“有,它就在田里。”小侨笑呵呵道,“找小鹅,找花花。”

    鹿鸣鸣也糊涂了,他现在看不懂小侨是病情严重,还是病情好转,但她能开口说话,还和自己来回答案,鹿鸣鸣觉得这总比喊她千百声也没半句回应强,“我看你是好了,小侨,你的病好了。你全好了!”鹿鸣鸣喜极而泣,转身扑通栽在田里,顾不上,轻轻扒拉稻苗往里找小鹅。

    可这里哪儿有什么小鹅呢,稻苗间隙里丛生一簇簇白瓣黄蕊的水仙,叶子在鹿鸣鸣脸上刮来刮去,鹿鸣鸣弯腰只摸到蝌蚪,小鱼儿,然后是一动不动的水螺,可就是没有小鹅,他最后捧起一趟泥巴挪回田埂边,捧起来,滴滴答答的水沿着他手腕往下淌,“小鹅找到了。小侨,答应我,以后别再一个人乱跑了,行吗。再走丢你就站在原地别动,等我来接你好不好?站在原地别动,我的小侨!”泥巴掌心的缝隙里漏砸在地上。

    小侨不看鹿鸣鸣,眼睛望着那天延伸到椪柑儿林的小路,“鹿鸣鸣回家,小侨也要回家。”

    “你说什么?”鹿鸣鸣通红的眼眶微微仰起,用祈求的目光盼她再说一次。

    “回家。”她迟钝地重复。

    “好,好,我们回家,我们现在就回家。”鹿鸣鸣缺口上洗洗手,仓忙甩甩,都来不及站起来,仰头征求道,“那小侨的家在哪里,带我去。”

    小侨笨拙拉住主动去拉鹿鸣鸣袖子,她实在病得太深啦,牵着鹿鸣鸣在附近两三条水埂上来来回回走,鹿鸣鸣守在她身边,就像守护一个智力还不到两三岁的小孩儿,绕着这附近走到第三圈,小侨就退化成了婴儿心智,站在椪柑林旁怎么都不走了。

    鹿鸣鸣喊她名字,她听到了,眼睛还会眨动,视线落在一丛蒲苇和几株落单的水仙花,可嘴巴就是说不出话来,小侨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木偶,不管鹿鸣鸣问什么,说什么,她都没有回应,应该说小侨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回应。

    鹿鸣鸣接回主动权,牵着她的手走在前面,领着她往玉莲外婆的老屋去。

    他这回来时手里依然拿着那顶草帽,身后牵着一个木头姑娘。在木头姑娘的黑白相间的发髻上,别着一族新鲜害羞的水仙花。

    鹿鸣鸣来时天已经落下如帐般的帷幕,玉莲外婆的灶房被袅袅炊烟萦绕,木头和火焰碰撞后的特有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站在坪坝里就能闻到。

    玉莲外婆清瘦的身影忙碌在一般昏暗,一般光焰的灶房,灶洞里跳跃的火光,将她身形投照在泥土墙壁上,很快,从里面传出喷香的味道,大蒜被煸炒后的香气追赶蒜苗腊肉混合香,争先恐后钻进鹿鸣鸣的鼻孔里,引得他饥肠辘辘。

    鹿鸣鸣牵着小侨走到灶房门口,轻声呼喊玉莲外婆的名字。

    外婆刷锅的手臂停顿,转头看向门口,一时间茫然,“你们是谁啊。”

    鹿鸣鸣:“婶儿,是我,鹿鸣鸣。”

    玉莲外婆迎他,“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去年我家三妹和姑爷回门理论那天,你来过我家,你也叫鹿鸣鸣。”玉莲外婆仿佛咀嚼这几个字,“我想起来了你是鹿鸣鸣。”玉莲外婆不知为何喜极而泣,颤巍巍去拉他的手腕子,“那你身后边这个又是哪个?”

    鹿鸣鸣:“是我媳妇,小侨。”

    玉莲外婆打量道,“她瞧起来不大好,这样,你们吃饭了吗?先进来我家吃饭。”

    鹿鸣鸣内心情绪复杂,玉莲外婆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玉莲外婆将一盘盘菜端上堂屋八仙桌,蒜苗炒腊肉,白蒜干辣椒炒莴笋,猪蹄炖海带,凉拌折耳根,三大碗白米饭。鹿鸣鸣轻摁小侨的肩让她坐在长条凳上,玉莲外婆一手捏把竹筷小步匆匆过来。

    “好孩子,先吃饭。”玉莲外婆把肉啊菜啊往两个孩子碗里夹,鹿鸣鸣把筷子塞在小侨手里,他教道,“吃饭了,小侨,拿筷子,像这样一只手拿筷子,吃饭。”

    小侨病了,她可比一般小孩儿还难教,鹿鸣鸣不好在玉莲外婆面前哭,轻轻叹口气坐下来,手把手教小侨拿筷子吃饭。小侨呢,就像需要手动上发条的机械人,碰她一下,她动一下。

    玉莲外婆也叹气道,“她不是疯了,她是把自己关起来了,我们村儿也有这样病症的人,比小侨大很多,脑袋退化成了小孩儿,啥子都不知道了,连穿衣服吃饭都不会嘞,我去看她,也认不得我们这些人了。”

    鹿鸣鸣:“那,治好了吗?”

    “哪儿能治得好,有得医院治,也没那个钱呐。”玉莲外婆坐对面端碗道,“前前后后跑县城的大医院里找关系,送红包,说看专家号,啥专家啊,拿两大包药回来吃,越吃人越傻了。”

    鹿鸣鸣:“这么说这病没得治了?”

    玉莲外婆:“其实不治对病人本身来讲也没啥坏,当个小孩儿养起来,苦就苦了服侍病人的那人,你得时刻看着,把自己眼睛安在她身上,不然,那要出点儿事不得心疼死。”

    鹿鸣鸣听明白了,这病不治有不治的好处,病人自己不遭罪,能安安生生活几年,也就几年,这病最后到底要把活生生的人熬死。常言道,凡人得了病,就生病气,病气比瘟疫还缠人,从内到外裹住身子,染上就没救了。

    可怜的小侨才病了小一年不到,人眼见将老了十几岁,头发白掉大半,银丝突突往外面冒,黑发跟活人见阎王似的,哗啦啦往后退,玉莲外婆一桶桶的热水提到下房,横梁上的电灯发着泛黄的光,飘腾的水汽蒙上一层雾似的,玉莲外婆感慨道,“这病得起来,最先伤的就是脑袋啦。”

    鹿鸣鸣听了这话,眼睛里又泛起酸楚的晶莹。

    他的小侨是不知道这些事的,病把她的心智封锁起来,她的身子泡在澡桶里,心魂说不定仍旧在坡下水田里找小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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