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池里的王八
大昭抚宁二十五年，江州安远县栖霞村。
稻穗飘香，听取蛙声一片。
正是秋收时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割稻晒谷，除了彭书云和老爹彭寸心这两个闲人。
彭家父女名下并无田产，平日里，二人只是靠着上山打猎、代人抄写书信等活计维持生计。
一间简陋的农家屋舍内。
彭书云斜倚在一张竹榻上，她布裙荆钗，未施粉黛，只将头发在耳后松松挽了一个髻，一副居家日常打扮。几个小鬼头将她团团围住，凝神听她讲述自己打死一只老虎的经历。
“我回头一看，那老虎已将我爹扑到在地，便赶紧将背篓中的野味悉数扔给它，趁它分心去嗅时，立刻拉弓搭箭，就这么‘咻’地一下，射中了它的脖颈。”书云对着柱子，一个结实的小男孩，做出射箭的动作。
书云脚边，一只虎皮橘猫慵懒地团成一团，旁若无人地打着呼噜。
柱子听罢，皱起了眉头，似乎不太相信彭书云的话。
瞥见柱子怀疑的目光，书云的脸“刷”地染上一层红晕，她不自在地直了直身子，佯装镇定地继续往下说。
“见那老虎疼得松开我爹，我立即朝它要害之处连发数箭，又抽出背后柴刀，趁它痛苦翻滚之际，朝它后颈处甩去，没想到一刀就将老虎砍晕在地。我又担心老虎醒来继续伤人，便用另一把柴刀斩断了它四个爪子的经脉。”
此事发生于上月初九，彭书云和老爹彭寸心上山打猎时，彭寸心被一只老虎扑倒，情急之下书云挥刀斩虎，从老虎口里救下了老爹。
书云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打死了一头老虎，尽管那是一头看上去病了许久的老虎。直到胸前挂上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游街之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打死了一只老虎，就是城里说书先生说的的武松打死的那种动物。
古有沉香劈山救母，今有书云打虎救父。
彭书云，成了人们口中打虎救父的女英雄。
老虎的尸体当天就被县令大人当作祥瑞送进了京城。
官家大喜，认为书云是上天垂怜大昭而降下的福星，这暗示大昭有中兴之势。他立即下旨重赏，并派使者亲自接书云进宫面圣。
据说，宫里的人已带着封赏在来的路上了。
一想到这里，书云就兴奋地盘算起自己未来的规划。
她要用赏金还清家中外债，然后退出猎户行当，这一行日晒雨淋，挣得还少，实在辛苦。
她要利用自己打虎女英雄的名号招揽商机，开几间铺子，再雇几个掌柜帮自己打理生意。
她还要养个俊秀的小白脸，带着他和彭老爹一道游山玩水，这样既能免去侍奉公婆的烦恼，又能享受闺房之乐。
当然在此之前，她还要完成一项更重要的事——
“你长得一点也不魁梧，到底用什么招数和功夫打死那老虎的？”
一阵疼痛将书云拉回现实，原来里长的孙女三丫，正使劲捏着书云的胳膊。
书云低头看了看自己并不健壮的小身板，捏了捏自己并不突出的肌肉，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
看来今日来的这几个孩子，格外具有质疑精神。
书云擦了擦额头的汗：“要不我们换个故事？打老虎这个已经讲过八百遍了。”
三丫不满地撅起小嘴：“我就要听这个，而且还要看你打死老虎的详细动作！”
书云扫了一眼自家干净得只剩四堵土墙的屋子，深吸一口气，心中安抚自己，人生就像一场戏，看在钱的份上莫生气。
虽然已是打虎英雄，书云家里还是穷得理直气壮，无他，只因她有个不事生产，还热衷喝花酒的落魄秀才老爹，每当家里有了一点进项，彭寸心总能迅速将它们送进回春楼，甚至还能欠下一堆账单。
要不是为了多挣几个铜板，弥补一下家中的亏空，书云才不会采纳里长的提议，帮助农忙的邻居们照看孩子。
这简直比让她自己生孩子还痛苦。
一旁的柱子替三丫打抱不平：“这不公平！你的八百遍，是给昨日、前日、前前日的人讲的，我们今日第一次来，你本就应该给大家原原本本再讲一遍。”
这是另外的价钱！书云在心里抗议。
看来村里的三姑六婆情报处并不向孩童开放，不然他们一定会向书云跪下来，许一些千奇百怪、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无法实现的愿望。
比如，一位八十岁的大爷许愿，希望书云能让自己返老还童，雄风再振，去回春楼找姑娘时不再自卑。
再比如，一位秀才许愿，希望书云能让自己在下一次的省试中，拿到第二十七名，因为他找人算过，二十七这个名次和他自己的八字最相符。
又比如，一位大娘许愿，希望书云能让自己不能生养的媳妇，和邻居家好生养的媳妇调换一下身体，但是不用换脸，等邻居家媳妇帮自己家生下个大胖孙子，再让她们换回来。
在村里，很多人认为，被皇帝赏赐过，就能成仙成神。
可，即便这是真的，也是死了之后的事啊。
在许愿池里的王八和免费的说书先生之间，书云还是选择了后者。
“好好好，再讲一遍。”书云讨好地将赖在自己身旁的猫儿送到三丫怀里。
王总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表示不爽，书云连忙揉了揉它的脑袋。
为了让故事更加生动可感，书云让柱子和二蛋一个扮演老虎，一个扮演自己，当着三丫的面，将那日打虎的情形再次演绎了一番。
书云一面指导二人动作，一面对三丫解释：“我一介猎户，哪有什么正经功夫，不过是借助平时用惯的柴刀和弓弩罢了，那老虎也不过是一只病恹恹的老虎，恰好被我捡了便宜。”
“你连惊风枪都没使，就打死了老虎吗？”二蛋从书云和三丫中间探出他的脑袋。
书云眼神一黯，随即神色恢复正常。
“这，这是何宝贝？”书云假装没听说过。
“就是城里说书先生讲的，打败了北戎，收复了我们安远县的月将军，所用的兵刃呀！”二蛋上个月刚随爹娘去过县城，神气地向大伙炫耀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故事。
这位令北戎闻风丧胆的战神，月将军，便是彭老爹当年追随的上司，“惊风枪”是他南征北战多年以来最钟爱的武器。
月将军出事后，凡是带有“月家”的字句统统被官府禁用，至今已经十三年了。
如今他的故事为何会突然再次出现？
书云朝二蛋摊开双手，试图破罐子破摔：“你也见到了，我家除了几箱子旧书，三间茅屋，两口人，一个王总，再也找不出多余的家当了。”
“它为何要叫王总？”三丫的兴趣转移到了怀里的猫儿身上。
书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这是你彭大爷起的名字，王总的意思就是，具有王者风范的总管。”说着她伸手捏了捏王总的肚子，橘猫仿佛没有感觉到似的，继续眯着眼睛睡觉。
果然，应该减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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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安远县的回春楼中，正在和老鸨花七娘喝交杯酒的彭老爹，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七娘今日用的什么香粉 ，甚是新奇。”彭老爹倒在花七娘怀里，把玩着她的发丝。
“这叫半江红，可是那新来的说书先生相赠呢。”
“又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
“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呢，他们带来的新故事，真是真假难辨呀。”
“那岂不是正合七娘心意？我知道你最喜欢说书先生了。”
“我呀，最喜欢你这个，糟、老、头、子。”
“调皮。今日乏了，我先回去看看小云。”彭老爹说着，从花七娘怀中起身。
花七娘却一把拦住彭老爹。
“别急呀彭先生，您贵人多忘事，今日是大吉，要不结算一下前一季账单？”
一听说要还钱，彭寸心立刻变成了结巴。
“这这这，可不是七娘你你你，昔日风格。”
花七娘伸出纤纤素手，娇嗔地点了一下彭寸心的心口：“我们小本生意，求先生看在老相好的份上，爽快一点吧。”
彭寸心反手握住花七娘的手，柔声道：“你也知道，云儿她已是打虎英雄了，只等朝廷赏赐下来，还怕我会赖账？”
“这打虎女英雄，可是会引得无数英豪竞折腰呢。我怕到时候，您挑女婿挑花了眼！真的不考虑现在结账？”
“实在是囊中羞涩。”彭老爹面露难色。
“那便，以身相许吧。”花七娘摸了一把彭老爹的侧脸，随后拍了拍手。
“来人，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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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哒哒哒……
从岭南东路贤成军军营至安远县的官道上，阵阵尘土扬起，一匹白马疾驰而来。
马背上伏着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精瘦男子，斗篷遮住他的大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苍白至极，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仿佛来自地狱的无常鬼，只有黑色布料下那双时隐时现的桃花眼偶尔眨一眨时，才透露出一丁点生气。
他的左背心处插着一支长箭。
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后背流到雪白的马身上，又滴入尘土中。
自从被太子殿下释放出来，结束十三年军营拘管生涯后，他已经不眠不休在马背上度过了整整七天，躲过了两拨杀手。
这已是他的第三匹马。
他不敢伸手拔箭，他害怕这箭一旦拔下，自己便再也醒不过来。
还有最后半日，便可到达安远县了，在此之前，他不可以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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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书云家中。
孩子们听完了打虎救父的故事，吃完了午饭，依然赖着不肯走。
“虽然你的故事有些虚假，有些无聊，可是，回家更无聊。”
书云听到二蛋的评价，微微有些挫败，这到底是夸是贬呢？
“不如你来说一段，然后让大家评评，咱俩谁说得更精彩？”书云反主为客，邀请二蛋给大伙说一段书。
二蛋不愧是栖霞村里最开朗活泼、见多识广的孩子，张口就为大伙讲了一段他从城里说书先生处听来的故事，讲的是月将军大败北戎，收复安远县后，来到黄鹤楼登高远望的传奇经历。
随后，他还发散出去，讲述了黄鹤楼附近，一位名叫黄鹤的黑心面馆老板，因为生意惨淡，欠下大量货款和工钱未付，为逃避欠款，欲携带小姨子出逃，却被到此一游的月将军劝回，从而良心发现改邪归正的故事。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城里这个新来的说书先生可真有水平，书云不禁在心里暗暗称奇。
可惜二蛋正讲到关键之处，就被走进屋子的里长大人打断。
“就算今日宰相顾松真的死了，‘月将军’这三个字也永远不要提及，小孩子家的，谈什么国事？”
里长又劝诫彭书云：“还有你，都是县里有名的打虎女英雄了，朝廷的封赏不日就可送达，何苦要提那个尚未盖棺定论的名字，当心给自己招来血光之灾！”
听完里长的话，孩子们这才相信，彭书云真的打死了一只老虎。
很快，月将军的故事就被孩子们抛诸脑后，他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要向打虎英雄许什么愿望。
“正好那大恶人顾松死了，不如就许愿，今晚阿娘烧什么好菜来庆祝吧！”
“我许愿吃酸甜排骨。”
“那我想吃肘子！”
“我，我想吃鸡腿。”
里长急得伸手去捂孩子们的嘴，被大家笑着躲开。
书云只听到“顾松”、“死”、“血”等字眼，其他的她一字未听进去。
书云死死拽住里长，试图再次确认顾松死讯。
奸相顾松，这是她和老爹烧成灰，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县衙今日午时刚贴的讣告。”里长费力地从书云手里抽回自己的衣袖。
书云转身欲出家门，消息来得太突然，她要去县衙亲眼看个清楚。
里长拦住书云，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事情尚未交待完全。
书云有点着急：“您有话就直说。”
里长看了一眼自家孙女三丫，尽量压低声量。
“你爹，又被回春楼的老鸨扣下了。”
里长是个爱惜名声的中年男子，他不想让孙女知道自己去过回春楼。
“无妨，过几日没钱了，他便能自己回来。”
“这次不同。回春楼放话，明日午时，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谢绝分期。否则，就安排他接客。”
“那是接待女客还是，男客？”书云鼓足勇气问道，脸颊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
里长没有作声。
一瞬间，彭书云宁愿自己真的能变成观音庙许愿池里的王八，那样至少不会为了筹钱而发愁。
这回春楼，什么时候开始拓展新业务了？
真变态。
稻穗飘香，听取蛙声一片。
正是秋收时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割稻晒谷，除了彭书云和老爹彭寸心这两个闲人。
彭家父女名下并无田产，平日里，二人只是靠着上山打猎、代人抄写书信等活计维持生计。
一间简陋的农家屋舍内。
彭书云斜倚在一张竹榻上，她布裙荆钗，未施粉黛，只将头发在耳后松松挽了一个髻，一副居家日常打扮。几个小鬼头将她团团围住，凝神听她讲述自己打死一只老虎的经历。
“我回头一看，那老虎已将我爹扑到在地，便赶紧将背篓中的野味悉数扔给它，趁它分心去嗅时，立刻拉弓搭箭，就这么‘咻’地一下，射中了它的脖颈。”书云对着柱子，一个结实的小男孩，做出射箭的动作。
书云脚边，一只虎皮橘猫慵懒地团成一团，旁若无人地打着呼噜。
柱子听罢，皱起了眉头，似乎不太相信彭书云的话。
瞥见柱子怀疑的目光，书云的脸“刷”地染上一层红晕，她不自在地直了直身子，佯装镇定地继续往下说。
“见那老虎疼得松开我爹，我立即朝它要害之处连发数箭，又抽出背后柴刀，趁它痛苦翻滚之际，朝它后颈处甩去，没想到一刀就将老虎砍晕在地。我又担心老虎醒来继续伤人，便用另一把柴刀斩断了它四个爪子的经脉。”
此事发生于上月初九，彭书云和老爹彭寸心上山打猎时，彭寸心被一只老虎扑倒，情急之下书云挥刀斩虎，从老虎口里救下了老爹。
书云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打死了一头老虎，尽管那是一头看上去病了许久的老虎。直到胸前挂上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游街之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打死了一只老虎，就是城里说书先生说的的武松打死的那种动物。
古有沉香劈山救母，今有书云打虎救父。
彭书云，成了人们口中打虎救父的女英雄。
老虎的尸体当天就被县令大人当作祥瑞送进了京城。
官家大喜，认为书云是上天垂怜大昭而降下的福星，这暗示大昭有中兴之势。他立即下旨重赏，并派使者亲自接书云进宫面圣。
据说，宫里的人已带着封赏在来的路上了。
一想到这里，书云就兴奋地盘算起自己未来的规划。
她要用赏金还清家中外债，然后退出猎户行当，这一行日晒雨淋，挣得还少，实在辛苦。
她要利用自己打虎女英雄的名号招揽商机，开几间铺子，再雇几个掌柜帮自己打理生意。
她还要养个俊秀的小白脸，带着他和彭老爹一道游山玩水，这样既能免去侍奉公婆的烦恼，又能享受闺房之乐。
当然在此之前，她还要完成一项更重要的事——
“你长得一点也不魁梧，到底用什么招数和功夫打死那老虎的？”
一阵疼痛将书云拉回现实，原来里长的孙女三丫，正使劲捏着书云的胳膊。
书云低头看了看自己并不健壮的小身板，捏了捏自己并不突出的肌肉，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
看来今日来的这几个孩子，格外具有质疑精神。
书云擦了擦额头的汗：“要不我们换个故事？打老虎这个已经讲过八百遍了。”
三丫不满地撅起小嘴：“我就要听这个，而且还要看你打死老虎的详细动作！”
书云扫了一眼自家干净得只剩四堵土墙的屋子，深吸一口气，心中安抚自己，人生就像一场戏，看在钱的份上莫生气。
虽然已是打虎英雄，书云家里还是穷得理直气壮，无他，只因她有个不事生产，还热衷喝花酒的落魄秀才老爹，每当家里有了一点进项，彭寸心总能迅速将它们送进回春楼，甚至还能欠下一堆账单。
要不是为了多挣几个铜板，弥补一下家中的亏空，书云才不会采纳里长的提议，帮助农忙的邻居们照看孩子。
这简直比让她自己生孩子还痛苦。
一旁的柱子替三丫打抱不平：“这不公平！你的八百遍，是给昨日、前日、前前日的人讲的，我们今日第一次来，你本就应该给大家原原本本再讲一遍。”
这是另外的价钱！书云在心里抗议。
看来村里的三姑六婆情报处并不向孩童开放，不然他们一定会向书云跪下来，许一些千奇百怪、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无法实现的愿望。
比如，一位八十岁的大爷许愿，希望书云能让自己返老还童，雄风再振，去回春楼找姑娘时不再自卑。
再比如，一位秀才许愿，希望书云能让自己在下一次的省试中，拿到第二十七名，因为他找人算过，二十七这个名次和他自己的八字最相符。
又比如，一位大娘许愿，希望书云能让自己不能生养的媳妇，和邻居家好生养的媳妇调换一下身体，但是不用换脸，等邻居家媳妇帮自己家生下个大胖孙子，再让她们换回来。
在村里，很多人认为，被皇帝赏赐过，就能成仙成神。
可，即便这是真的，也是死了之后的事啊。
在许愿池里的王八和免费的说书先生之间，书云还是选择了后者。
“好好好，再讲一遍。”书云讨好地将赖在自己身旁的猫儿送到三丫怀里。
王总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表示不爽，书云连忙揉了揉它的脑袋。
为了让故事更加生动可感，书云让柱子和二蛋一个扮演老虎，一个扮演自己，当着三丫的面，将那日打虎的情形再次演绎了一番。
书云一面指导二人动作，一面对三丫解释：“我一介猎户，哪有什么正经功夫，不过是借助平时用惯的柴刀和弓弩罢了，那老虎也不过是一只病恹恹的老虎，恰好被我捡了便宜。”
“你连惊风枪都没使，就打死了老虎吗？”二蛋从书云和三丫中间探出他的脑袋。
书云眼神一黯，随即神色恢复正常。
“这，这是何宝贝？”书云假装没听说过。
“就是城里说书先生讲的，打败了北戎，收复了我们安远县的月将军，所用的兵刃呀！”二蛋上个月刚随爹娘去过县城，神气地向大伙炫耀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故事。
这位令北戎闻风丧胆的战神，月将军，便是彭老爹当年追随的上司，“惊风枪”是他南征北战多年以来最钟爱的武器。
月将军出事后，凡是带有“月家”的字句统统被官府禁用，至今已经十三年了。
如今他的故事为何会突然再次出现？
书云朝二蛋摊开双手，试图破罐子破摔：“你也见到了，我家除了几箱子旧书，三间茅屋，两口人，一个王总，再也找不出多余的家当了。”
“它为何要叫王总？”三丫的兴趣转移到了怀里的猫儿身上。
书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这是你彭大爷起的名字，王总的意思就是，具有王者风范的总管。”说着她伸手捏了捏王总的肚子，橘猫仿佛没有感觉到似的，继续眯着眼睛睡觉。
果然，应该减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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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安远县的回春楼中，正在和老鸨花七娘喝交杯酒的彭老爹，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七娘今日用的什么香粉 ，甚是新奇。”彭老爹倒在花七娘怀里，把玩着她的发丝。
“这叫半江红，可是那新来的说书先生相赠呢。”
“又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
“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呢，他们带来的新故事，真是真假难辨呀。”
“那岂不是正合七娘心意？我知道你最喜欢说书先生了。”
“我呀，最喜欢你这个，糟、老、头、子。”
“调皮。今日乏了，我先回去看看小云。”彭老爹说着，从花七娘怀中起身。
花七娘却一把拦住彭老爹。
“别急呀彭先生，您贵人多忘事，今日是大吉，要不结算一下前一季账单？”
一听说要还钱，彭寸心立刻变成了结巴。
“这这这，可不是七娘你你你，昔日风格。”
花七娘伸出纤纤素手，娇嗔地点了一下彭寸心的心口：“我们小本生意，求先生看在老相好的份上，爽快一点吧。”
彭寸心反手握住花七娘的手，柔声道：“你也知道，云儿她已是打虎英雄了，只等朝廷赏赐下来，还怕我会赖账？”
“这打虎女英雄，可是会引得无数英豪竞折腰呢。我怕到时候，您挑女婿挑花了眼！真的不考虑现在结账？”
“实在是囊中羞涩。”彭老爹面露难色。
“那便，以身相许吧。”花七娘摸了一把彭老爹的侧脸，随后拍了拍手。
“来人，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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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哒哒哒……
从岭南东路贤成军军营至安远县的官道上，阵阵尘土扬起，一匹白马疾驰而来。
马背上伏着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精瘦男子，斗篷遮住他的大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苍白至极，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仿佛来自地狱的无常鬼，只有黑色布料下那双时隐时现的桃花眼偶尔眨一眨时，才透露出一丁点生气。
他的左背心处插着一支长箭。
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后背流到雪白的马身上，又滴入尘土中。
自从被太子殿下释放出来，结束十三年军营拘管生涯后，他已经不眠不休在马背上度过了整整七天，躲过了两拨杀手。
这已是他的第三匹马。
他不敢伸手拔箭，他害怕这箭一旦拔下，自己便再也醒不过来。
还有最后半日，便可到达安远县了，在此之前，他不可以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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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听完了打虎救父的故事，吃完了午饭，依然赖着不肯走。
“虽然你的故事有些虚假，有些无聊，可是，回家更无聊。”
书云听到二蛋的评价，微微有些挫败，这到底是夸是贬呢？
“不如你来说一段，然后让大家评评，咱俩谁说得更精彩？”书云反主为客，邀请二蛋给大伙说一段书。
二蛋不愧是栖霞村里最开朗活泼、见多识广的孩子，张口就为大伙讲了一段他从城里说书先生处听来的故事，讲的是月将军大败北戎，收复安远县后，来到黄鹤楼登高远望的传奇经历。
随后，他还发散出去，讲述了黄鹤楼附近，一位名叫黄鹤的黑心面馆老板，因为生意惨淡，欠下大量货款和工钱未付，为逃避欠款，欲携带小姨子出逃，却被到此一游的月将军劝回，从而良心发现改邪归正的故事。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城里这个新来的说书先生可真有水平，书云不禁在心里暗暗称奇。
可惜二蛋正讲到关键之处，就被走进屋子的里长大人打断。
“就算今日宰相顾松真的死了，‘月将军’这三个字也永远不要提及，小孩子家的，谈什么国事？”
里长又劝诫彭书云：“还有你，都是县里有名的打虎女英雄了，朝廷的封赏不日就可送达，何苦要提那个尚未盖棺定论的名字，当心给自己招来血光之灾！”
听完里长的话，孩子们这才相信，彭书云真的打死了一只老虎。
很快，月将军的故事就被孩子们抛诸脑后，他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要向打虎英雄许什么愿望。
“正好那大恶人顾松死了，不如就许愿，今晚阿娘烧什么好菜来庆祝吧！”
“我许愿吃酸甜排骨。”
“那我想吃肘子！”
“我，我想吃鸡腿。”
里长急得伸手去捂孩子们的嘴，被大家笑着躲开。
书云只听到“顾松”、“死”、“血”等字眼，其他的她一字未听进去。
书云死死拽住里长，试图再次确认顾松死讯。
奸相顾松，这是她和老爹烧成灰，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县衙今日午时刚贴的讣告。”里长费力地从书云手里抽回自己的衣袖。
书云转身欲出家门，消息来得太突然，她要去县衙亲眼看个清楚。
里长拦住书云，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事情尚未交待完全。
书云有点着急：“您有话就直说。”
里长看了一眼自家孙女三丫，尽量压低声量。
“你爹，又被回春楼的老鸨扣下了。”
里长是个爱惜名声的中年男子，他不想让孙女知道自己去过回春楼。
“无妨，过几日没钱了，他便能自己回来。”
“这次不同。回春楼放话，明日午时，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谢绝分期。否则，就安排他接客。”
“那是接待女客还是，男客？”书云鼓足勇气问道，脸颊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
里长没有作声。
一瞬间，彭书云宁愿自己真的能变成观音庙许愿池里的王八，那样至少不会为了筹钱而发愁。
这回春楼，什么时候开始拓展新业务了？
真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