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夜已将至。

    松香药蜀送走了最后一个求诊病人,门一关,邵六站起来抻开四肢,舒展久坐发麻的筋骨,小药童随之利索的收拾桌上杂乱的药方,笔墨。

    屋外起了点风,掀得檐上连排的灯笼撞出些微声响,夜间比白天清凉,闲逛的人便也多些,邵六把小蛇圈放在手腕上缠着,拿起药秤旁的酒葫芦掂了掂,不够一口,听着外间热闹的吆喝声,便也琢磨着去外面走走,顺道去酒肆打点酒。

    正摸上门闩,叩门声突然响起,一下接着一下,把正要开门的人吓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手中的酒葫芦也错手颠倒在了地上。

    “谁啊,没看到已经打烊了!”邵六皱起眉,不耐烦的把门闩一下子抽开,暴怒道,没过一会儿,又慌张的把门关上了,背靠在门上,喊道“笋子,快叫人来,有人打劫!”

    书童笋子不明所以的看着邵六,但还是听话的去叫人了。

    邵六等人的空当,外面又传来更重的敲门声,紧接着一道熟悉的语调传来。

    “开门,是我。”

    楼主?

    门闩一寸寸的抽开,再一次打开,门外几人缓缓出现在邵六面前,三男一女,一老人,一姑娘,另外一个高大男子还背着一人,最诡异还是四人脸上蒙着的布巾,这装扮属实与传闻中的江洋大盗无异,他向门外的人左右转望一阵,最后落在脸上露出小半截面具的人身上,狐疑道:“楼主,你这是......?”

    “别废话。”男人伸出一只手推开他,便进了屋,另外两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姬颜甚至还贴心的带上了门,清锦寻了一张给病人准备的病榻,略倾身就把背上的人放了上去,紧接着把巾帕摘了下来,转身过来正准备说什么,忽然,阵阵吵嚷声从一处传来。

    “谁敢打我们天下第一楼的劫?”

    “去他爷的,吃老子一棍。”厨师拿着一根擀面杖先从门内冲了出来。

    “找死的人在哪?”

    “哪个不要命的?杀了他!”

    “。。。。。。”

    这乱糟糟的众人一见到屋内的几人,打前头的皆闭了嘴,同时往后退了几步,后面还未进来的,顿时挤成一团,骂骂咧咧。

    虽看不明白清锦的表情,觉着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只是对上那双微微挑起墨黑狐眼,无端后背一凉,在这令人心惊肉跳的氛围里,邵六急着稳定场面,连忙道:“都是误会,误会,没什么要紧,大伙儿回去该干嘛干嘛。”

    大家一脸惊惧地看着清锦,又回头瞧着靠后一点的笋子,有些分不清状况,后者也是一脸无辜瞪着大眼。

    “邵老鬼,你做甚,这么急着把大伙叫来就为了溜一圈儿,你......”姗姗来迟的凌三,衣服还半垮着,足以看出,来时多半已经歇息了,又被人匆忙叫起来,才到门口就听见邵六轰人回去的话,顿时不满了,只是控诉到一半,进来后看着面前奇怪装扮的几个人,顿时也有些迷茫。

    最后进来的霜二表情冷淡,直到看见清锦,脸上才多了一丝情绪,抱手作完揖后就静站在一旁站着。

    一室静谧,落针可闻。

    “怎么,多日未来,你们就认不出了”清锦打破沉默,冷冷道“霜二,凌三和邵六留下,其它的人都回去,留几人在门外候着。”

    众人连忙转身便往外走,生怕慢了一步被追究罪责。

    “这人是受伤了吗?”邵六看着病榻上的人,有些好奇的走过去,这人面上戴着东西,他伸手便要取下来。

    “别碰!也别靠他太近。”一直在旁默不作声地姬颜见状,好心提醒道“这病传染,不挨着也能染上,你们要不也戴个东西。”

    蒯卜也应和道:“染之,难治。”

    这话一出,除清锦以外,几人的视线朝两人上下打量。邵六离得远了些,问姬颜道:“这人患了何疾。”

    “这是疫疾”

    邵六一懵:“疫,这是什么病状,我从未听过,你别是什么胡编杜撰来坑蒙拐骗的吧?”

    姬颜问道:“敢问你师从何人?”

    邵六如实道:“曾是碧华庭弟子。”

    “原来如此。”姬颜笑道“此等病症我愿又称之为穷酸病,一般都在些犄角旮旯,无人问津之处才会滋生,以及一些因病而死的动物被人误食或是不小心碰到才会染上,而这类人大都为乞丐,患上了也不会去治,因此很多医者不知道也正常,碧华庭高门大户自是瞧不上这些无贡无奉,无米无财的人,即是接触不到这类病疾,不知者无罪。”

    邵六:“......”这话怎么听着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不知从何反驳,只能闷着一股气道“姑娘慎言。”

    细思,松香药蜀开办两以来,从不只接待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也未对病人设限,怎得就被背上了这一口大锅,不过说来,乞丐此类倒也的确不会奢侈的上药馆治病。

    清锦突然出声,笑道:“颜儿莫要再逞什么口舌,还是先给筱四治病吧,这松香药蜀里什么药材应有尽有,差什么也可以跟我提。”又看向一边抱着一个空葫芦满脸迷惘的人“他是这间药馆的药师,跟他说也行。”

    姬颜感兴趣的瞧着剃成阴阳头的邵六以及手上探头探脑的小青蛇,也不出声了。另外几人可没空关注她,皆是一脸紧张。

    “这是筱四?”凌三和邵六看向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异口同声地叫道,连一向寡言的霜二也迟钝的说了句“他怎么了。”

    清锦不言。

    霜二暼了眼屋内的两位‘外客’,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上前道:“王……楼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清锦看了一眼正在给筱四检查的姬颜,转头扫过三人满怀疑惑的模样,走了几步,眼神示意跟上,几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屋子。

    邵六看着筱四身上掺不忍睹的伤口,有些不放心,不过既然是楼主带回来的.....他又侧头看了一眼专注治病的姬颜,一甩袖,到底还是一句话没说跟着走了。

    姬颜正用一根圆针拨开筱四的衣领看红疹,过了这么一会儿,又长得密了些,听见这边的动静,抽空抬了一眼,见人都出去了,又不在意的收回视线,继续手上的动作。

    蒯卜坐在不远的地方,含着深意说道:“看来你相公有事防着你呢。”

    姬颜闻言,对清锦瞒着她的举动不置可否,两人本就不是什么推心置腹的关系,何谈防与不妨一说,嗤笑一声:“老前辈。你从哪看出我两是夫妻的,莫非是个睁眼瞎不成,一犯病就爱给人拉郎配,此乃恶疾,得治。”边说,手上动作不停,把脸上有些松的布又往上提了提,戴上手套,摸了摸病人额头,高温灼人,嘴里也不停嘟囔,端详了许久,怕人给烧傻了,从药包里掏出寒凝丸喂了他一颗。

    床上的人即使昏迷不醒,身子也是紧绷的,撕裂的伤口溢出的血液浸深了墨色的衣服,姬颜试着往门外唤道:“门外有没有人,可以帮我准备一些热水,毛巾吗?”

    她等了片刻,听到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欣慰的笑了笑。

    左右观察,终是发现一处有笔墨纸砚,姬颜走到桌前,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手写完了两张密密匝匝的药方,写完后动作不停,左右拿起,各吹了吹,然后用镇尺一压,便又转身看向后面四四方方的药橱,上面分门别类倒也好找,东挑西选,不多时,便有两个大药包按需按量摆在了桌上。

    蒯卜的脸色十分精彩,从未看到过如此行云流水的抓药过程,这女娃娃年纪不大,胆色脾性也颇为独特,说话还不饶人,不过这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倔性反而颇让人喜欢,他当国师这么些年,为君主智谋,为社稷谋福,周转与各种人之间,阅人无数,在地室见到两人时,独见这孩子的第一眼,便知非池中俗物。

    至于另外一人,蒯卜拂弄着长至颚下的胡子,眼里精光一闪,脸上笑的颇为意味深长——那人本就不是池中物。

    姬颜配好药后便在旁边沉思,心里琢磨着这疫疾如何去根治,这种直接染上身的疫疾与毒蝇完全不可比拟,后者是缓疾,发作时迅猛,身疲体热,一中即发,然而周期却长,短时间呢不会失了性命,而前者——得看命。前者染上后,前三个时辰只顿失五感,逐渐红疹爬身,高热不减,最重要的是——传染。一传十,十传百,源源不绝,能活多久也只能说,尽人事,知天命。

    她此时很忐忑,这样的疫疾,医史上几乎没有记录,她只能基于上次为乞丐治疗毒蝇的经验,试着用一些能够抑制的草药吊住性命,究其根本,还是得把解药研制出来。

    与其在这坐以待毙,不如回家去藏书阁翻翻卷宗,也许能查到一些线索。

    只是,冬雪在哪儿呢?姬颜看着门的方向沉思不语,......等他回来再问吧。

    ******

    清锦领着几人进了隔壁的厢房,立足在窗前,望着后院种的满地药草,静等几人开口。半晌没有听到后面的动静。疑惑转身。

    恰好这时,邵六开口说:“楼主,你是一个人去救筱四的?上次也是一个人,为何不叫上大伙?虽然我不会武功,但路上为你们疗伤还是可以的,其它人也可以尽一份绵薄之力,楼主身份尊贵,怎可犯险?”又有些急道“况且你现在处于关键时刻,本该回炎崖闭关才是。”

    ‘我有心想救,谁救不出来?带你们反而多此一举。”清锦睨了他一眼“再说我去时自有良策。”

    凌三也有些着急,一急就不小心结巴了:“楼......主,我们在玉妃娘、娘、墓前承诺要好好、照顾你,你若是......。”

    “讲讲道理。”清锦斜着眼扫了他一眼,像是听不下去般,凉凉的打断他的话,语气有些无奈“当初是你们自己要留下的,既然留下了,我说什么你们听便是。”

    “王爷.......”霜二本就不善言辞,喊了一声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硬生生又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我们只是担心你。”

    “霜二!在外面叫我楼主。”清锦挑着眼看向三人“若是你们没有想问的,现在就听我说。筱四的身份已经被识破,这次被救出来,我猜皇帝知晓后必定会有动作,让宫里的暗卫这段时间不要轻举妄动,特别是后宫里的哪位。”

    “好。”三人齐声。

    过了半晌,邵六小心翼翼地暼了下清锦的脸色,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楼主,那位姑娘和老头子是什么人啊?”

    清锦微微一笑,道:“大殷的国师蒯卜,想必你们对他也都有所耳闻。”

    凌三眉梢一动,转了转眼珠子,说道:“两年前新皇继任,蒯卜国师当时在朝野旧臣中威望极高,后面不知怎的就被查出贪污了礼部私库,紧接着姬丞相接连参奏要求处罚,以新帝为首支持新律的新派与固守先皇旧规的旧派大臣日日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皇帝本就想压制旧派,自然想借此给一些警告,然而谁也没料到国师会上一张奏折,自请卸任,回归乡里,皇帝当然高兴,连此次的罪责都给赦免,直接就批了。

    讲到这,他突然灵机一动:“他莫非......就是大殷国师?”

    “没错。”清锦又转头看向窗外,外面栽种了一片药圃,风一吹传来一阵草香,格外醒神“我在皇帝的地牢里发现了他,而且里面有一个地方,死了许多人,有一些穿着旧派官员的衣服。”

    邵六忍不住唾了一口口水:“丧尽天良。”

    霜二:“王......楼主把他带回来可是要他做什么。”

    “做什么......?”清锦笑笑“要看他还有没有敢做的心在。”

    三人都一脸不解,见清锦一脸平淡如风的模样,尽管是再不会看人脸色的凌三,也咽回了心中的诸多疑惑。

    只是,有一个问题他还是想问,啧——忍不住,心一狠开口道:“那位姑......”

    话还未说全,便被另一道更为急迫的语调打断。

    邵六:“楼主,那位姑娘是谁啊?”

    “谁?”清锦走了会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才低笑道“姬颜啊,我想听到这个名字,就不用介绍了吧。”说完就出门了,徒留三人一脸难以置信的望天,情绪复杂。

    凌二:她就是御赐的王妃娘娘?

    邵六:传言中不是个病秧子嘛,她竟然会医术!

    霜二:!

章节目录

医女求职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糖月suger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糖月suger并收藏医女求职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