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听着外头来回敲了三遍更。

    郑屹劳累了整日本该一挨床就沉睡去,却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前几日苏大娘子说苏将军要归来了,算算归期,大概就是最近几日。她暂未将苏荷摔伤的事告与将军,说是怕将军看不清局面瞎着急,白担心。

    苏大娘子并不怪罪他,但他心里终归是过意不去。

    不知苏将军回来了,会拿他如何。师拜不成,他该如何……

    一想到这,他睡意几乎消散了。

    他也劝自己宽心,既然这样的事已然发生了,可是老天爷拦着他学技,兴许是他不适合打仗带兵……可这都是瞎话。

    郑屹不甘地攥紧拳头。

    父亲是兵,阿兄也是兵,都是少年时就骁勇善战,自己虽也做了参军,却始终没上过战场,从小就听父兄讲各种各样的英勇故事,哪次不是叫人热血澎湃!

    但是后来,不知从哪一天,就没再见到过他们……他又不禁湿了眼眶。

    长睫浸润了泪水,扎地眼睛生疼,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咬着牙关,既悲伤又愤恨。

    即便平日里百毒不侵,他也时常在这样孤寂的夜晚里,无限地思念着阿耶和阿兄,对着清月流露出孩子般的柔弱。

    他对父兄的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小时曾在他们宽大的怀里,抱着讲各样儿的稀奇故事,跟阿娘讲的不一样,他们的故事里,总有人在受伤,而他们会保护那些受伤的人,然后再赶走恶人们。

    后来的那天夜里,他还睡得迷糊,阿娘哭着带他离开了府上,来了这上京城……从此不再提起他们的名字。

    阿娘说他们皆是为国捐躯的英雄,是百姓心中永垂不朽的兵。所以他也要像他们一般英武。

    这些年阿娘极不易,一个女人独自守着个孩子,在哪个年代,都是极艰难的。

    且不说闲言碎语给她的精神磨难,她成日守着针线围着炉子,才能好歹换几个铜板维持着最简朴的营生。

    当年她也是高门贵府的小姐,若不是还有他这个牵绊,当日她早就随父亲去了罢了……可阿娘从未在他面前吐露半星的难色,从来不曾听她说过抱怨的话语。

    因此,无论如何,这师他必得拜成,哪日苏将军归来,就是让他把刀子生吞了,也得得了将军的原谅。

    春日明媚短暂,苏荷整日被困在府里无所事事。突然没有手机,她真不是很习惯,苏府里美得很,随便一角的景致都叫她看得入迷。

    短短几日,栀园都被她逛了八百遍了。

    朋友们,这绝对不是夸张,就是随便一处,她都能说上几句。

    门前那几棵碧桃开不了多久了,那花瓣都开始泛黄干枯了;屋西边桃树绝对不会结桃子的,因为那棵树太细弱了,桃花开的也又瘦又小的;东北角的小野花多的很,什么蒲公英,阿拉伯婆婆纳,堇菜,附地菜,老鸛草……一般人注意不到,这是大自然给细心人的馈礼,那条木板路第十八块已经生了裂缝,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坏掉的……

    她也想出了栀园,去大院子里逛逛,那里的胖鲤鱼,她站着不动也能看一整日。

    但如今时期特殊,网已撒了出去,只在栀园等着鱼上钩呢,交给旁人盯着她不放心,木木没心眼,也靠不住。

    偶尔,她就剖析一番自来这里遇到的各个“角色”,说到这里,这最让她参不透的就是郑屹了。

    她不明白,他既不是喜欢苏荷小姐,与苏家又没有什么特殊的瓜葛,为何还一副如此在意她的样子?

    就只是摔了一跤,还是他自己当肉垫子,几次三番来看望她,好似,害怕她生了变故般。

    他来历不明,浑然不知卷入苏知韵的局里,还死命地把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不行,还得去打扰一番苏焕。

    本来阿兄忙于学业,她不该叨扰,只是现在局面好像有些异样,苏将军也即将归来了,绝不能再生变故。

    苏荷对木木吩咐了一通,随后快步去找苏焕。

    刚进了门,就见他一人在桌前埋头苦读,嘴里念叨着,手里也没停下。

    她不愿无故惊扰了他,便倚靠在门边静等着。

    自清楚了他的身份,她一面对他,就不自觉为以前的想法感到羞愧,如今又不能做什么,只能觊觎他的美貌,趁着没被发现,再看两眼吧。

    毕竟,谁能拒绝聪明又认真的帅哥呢……

    一个时辰过去。

    她在门边耷拉着,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苏焕才抬头,看见阿妹挂在门框上,赶紧起了身。

    “小荷儿!你怎么来了,何时来的?”

    倏地听见他的声音,她歪七八扭的倚着门一下站正了:“不久,不久……阿兄你可算是看到我了。”

    她眨着眼睛,伸着懒腰走进屋子,便坐下来打听正事。

    “阿兄,郑参军可是你朋友?”

    “郑参军?”他一边招呼着给她倒茶水,一边回答到“算不上吧,我与他也只见过几面,你以前倒是与他很亲。”说罢笑吟吟看着她,阿妹以前倾心于他,这回失了魂,竟连他也忘了。

    “可我现在根本不记得他了,为何他……”她顾不得饮阿兄给她倒的茶,直对他说起自己的疑惑。

    他自己倒先缓饮了一杯,放下茶盏说:“你不说我还没在意呢,他是去年考的明经科,或许……想拜父亲学习练兵之道?怪不得他来了这许多次呢。”

    郑屹他不熟,但他若是传了父亲的兵法,他就不用整日对着父亲怕自己的学问无处发扬那张愁眉苦脸。所以他拜师成功与否,在一定程度,和他也有关系。

    “什么……什么怪不得?”她抬头看着他问,脸都伸出半张桌子,生怕听不清似的。

    “他或许是害怕你在父亲面前告他的状?父亲一生气,怪罪他,他还怎么来拜师啊。”苏焕会心一笑,接着说到“你别胡乱想,我这就告诉他,让他不用担心,这样你也少些猜忌了。”

    她这时才醍醐灌顶,连忙起身拦住他:“阿兄你接着读书吧,我去找他。他这样谨慎,只有我与他亲自说明才能放心吧。”

    他稍加思索片刻,的确,郑屹的心结终究还是在阿妹身上,这件事,她去劝最有成效。于是便同意了她。

    不过,与他的想法截然不同——她好不容易准备好这一切,现在只要当面截住沁雅阁来的小偷,待苏将军归来之时,她装作伤口还没痊愈来一出“苦肉计”,随后再把证据全都拎出来,甩在苏知韵脸上,这次给她个教训,估计她以后都不敢作祟了!

    结果真的出了岔子,又是他,郑屹。

    苏荷出了院子,报备给管家就带着木木出了府。

    巳时集市开放已有一会了,路上行人渐多,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各样的小摊门店井然有序的经营。

    煎饼摊冒着热乎的白气;包子铺门前排起长长的队伍,香味从里头飘出来;胭脂水粉的铺子里,娘子们欢笑声如铜铃;手巧的嬷嬷坐在摊子前不紧不慢地编织着一个又一个七彩的小物件,小孩子看得走不动道,央求阿耶给自己买一件;铁匠的铺子叮叮当当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行人也多打扮,各样式襦裙衫裙,间色裙,襕袍襕衫,缺胯衫,头上戴的也各不相同,娘子戴些闪烁叮当的金银,挽着闺蜜逛这逛那,郎君戴幞头和发冠,文雅的,壮武的,三两同行畅谈。

    她和木木打听了郑屹站值的地方,坐着马车,向着城西出发了。

    这可并不是享受,她向来不晕车的人被颠地晕晕乎乎。

    马车不紧不慢地穿过许多个巷口,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

    不等木木下来扶她,她自己赶紧从车上跳下来,不停地顺着胸脯,再多一刻钟,她就撑不住了。

    木木见状连忙递水过来,待她们缓了片刻,她就吩咐马车先离开。她再也不想多坐一次这些,索性待会儿自己走回去吧。

    可坊里坊外转了好大一圈儿,都没见到郑屹的身影。此时中天的太阳渐看不得的光芒,路上的行人渐少了,倒是各家的炊烟都升起来。

    这时恰好迎面走来一个穿盔甲的人,看起来像个巡兵,她上前喊住他,向他打听道“小将军,你可认得郑……郑参军?”

    巡兵收起手上的长杆枪,探了探身子,用浓郁的方言问到“啥,恁说啥?”

    “啊?”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放开了嗓子这一句一字喊道“我-找-郑-屹,郑-参-军”

    “郑参军不在介,他搁郭义值班捏。”巡兵以为她听不懂他的话是因为他声音不够,也加大了音量。

    她眯着眼皱着眉继续喊:“啥?这 不就是归义吗!”烈阳之下她心里却一阴,好不容易到这里,难道还走错了?

    巡兵连忙摆手又摇头“介不是归义,介是郭义。”

    “怪……怪义?这到底是哪儿啊小哥……”她一手遮着刺眼的阳光,无奈的看着巡兵。看他的模样确实她们是走错了,可他又说不清楚,这两个地名用他的方言讲出来明明是一个地方。

    ……

    苏荷的怒气终于在一番嘶吼过后到达了顶峰。

    她长吁一口气,恨不得现在就把郑屹从哪个旮旯里揪出来,抽他几个大嘴巴子!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郑屹从巷子另一头出来了,正往这边走,木木先看到后激动地喊出来“娘子,娘子,是,是郑参军!他往这边来呢!”

    郑屹刚从巷子里出来,就看到那边站着几个人,喊声极大,他以为是有人在吵架,有个人忽然望向他这边,仿佛就是来找他的,他于是就快步走去。

    才看清是苏荷和木木。

    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又有什么事情,她竟然从城东来这里找他。

    而且,为何苏荷一直瞪着他,眼都都不眨一下……

    他摆摆手让巡兵先离开了,笑着对她玩笑说“苏荷姑娘出来体察民情吗?怎么今日到这来了。”

    她懒得搭理他,木木小声在旁边提醒说“我们颠簸着来找参军,结果半天没找到,问路也听不懂,娘子的心情自然……”

    “哦,原来如此,这是郭义坊,我今天在归义坊,哈哈哈,一字之差,你们是听错啦。”他还木讷地笑嘻嘻向她们解释着。

    她震惊地瞪着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愤愤地笑眯眯说到“你死定了郑屹。你不是怕我向阿耶告你状嘛?我非告!我不仅告状,我还偏说你坏话,你等着吧。”

    这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下慌乱起来“万万不可啊苏荷姑娘,姑娘这是怎的了,你,你有气可以撒我身上……但,但是,不可这样啊苏荷姑娘!”

    她把脸别过去不看他,他追着她继续到“姑娘,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如此生气?”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灵机一动说到“咱们吃些好吃的,你慢慢再骂我,行,行不?”

    “走,木木,咱们回家。我看也别说了,没什么好说的,以他这面疙瘩脑子,我看就是神仙来了也教不会他。”

    “欸?诶诶诶,苏荷姑娘你别走啊,诶……”他见拦也拦不住,急中生智——

    于是他抬高声音,绘声绘色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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