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末认识阿蓁,是在秀才爹爹去世的那一年。

    说来她们的相识,也与秀才爹爹的死有关。

    那一年小末六岁,秀才爹爹为了改善拮据的生活,带着小末去镇外的桃林里采摘桃花。那是小末第一次走出桃花镇,桃林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那样的新奇有趣。桃林里,有粉嫩艳丽的桃花,有翩翩飞舞的蝴蝶,还有有乱蹦乱跳的蚂蚱……她想去追寻,想去奔跑,想去把一切未知美好的东西尽收眼底——可是,她还是压抑住了内心的渴望,安静的坐在秀才爹爹告诉她的位置,就好像从来没有渴望过。

    不是小末懂事,而是因为她害怕。镇上所有人都讨厌她,只有秀才爹爹会笑着抱她、哄她开心,所以她要听话,要乖巧,不能给秀才爹爹添麻烦。要是连秀才爹爹都不要她,她就只能孤零零一个人了……

    娇小的女孩乖乖的坐在石头上,双腿并拢,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挺直腰板直视前方,就像秀才爹爹教过她淑女该有的坐姿一般。可是她实在太矮了,脚尖触不到地面,保持这个姿势不一会儿就有些腰酸背痛。不过好在她不怕痛,以前经常有坏男孩拿石头砸她,对于疼痛她早就习惯了。

    忙了一会儿,秀才爹爹背着箩筐走了过来。

    小末站起身,小跑着过去。见爹爹的额头沁出薄汗,她连忙拉他蹲下,垫起脚用袖口擦拭。

    秀才爹爹神神秘秘的拿出一物,在她面前摇晃道:“猜猜这是何物?”

    那是一个用桃花编制而成的环状物,小末的认知里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她欣喜若狂,眼睛中闪着兴奋的小星星,迫不及待问道:“是何物?”

    “它叫做花环,是戴在头上的一种饰物,就像帽子一样。看,像这样,漂亮吗?”秀才爹爹把花环戴在她的头上,芳香顿时弥漫进她的鼻腔。

    她重重的点头,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嗯!漂亮!我好喜欢它,谢谢爹爹!”

    秀才爹爹摸了摸她的头,回去工作了。

    小末重新坐回石头上,有了新的玩具作陪,等待的时间不再漫长。

    当日头偏向西方,秀才爹爹的身影淹没在花枝里隐约不可见时,小末突然想到:秀才爹爹忙碌一天了,她是不是也该送爹爹一份礼物作为惊喜?

    念头生成,便不可遏制。正烦恼该送什么东西时,一个漂亮姐姐走了过来。

    “小妹妹,姐姐刚才不甚把香囊掉进了洞里,可是姐姐怕黑,不敢下去。你要是能帮姐姐把香囊捡回来,这一锭银子就当是谢礼了。”

    女子手中的银子分量不轻,起码有一两之多。小末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她想,要是能得到这么多钱,秀才爹爹也不必如此辛劳做体力活了,这岂不是最大的惊喜和礼物了!?

    “好,我去帮姐姐捡回来!”黑洞什么的她不怕,为了省钱,她和爹爹晚上基本上都不怎么点蜡烛,黑暗对于她来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

    “跟姐姐来吧。”

    “嗯!”

    小末对人是没有戒心的,尤其是对她友善的人。

    常年生活在充满恶意的环境中,让她对友善之人格外珍惜。年幼的她更不知道,所谓友善,是可以装出来的。

    妖怪褪掉人皮,露出狰狞的血盆大口。

    这里没有漂亮姐姐,没有掉进黑洞的香囊,有的,只是妖怪为吃人而精心编制的谎言圈套。

    小末被妖术定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散发着腥臭的獠牙刺了过来。然而没有□□被刺穿的疼痛,只有滚烫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却仿佛渗透皮肤,浸入内脏,将她从内而外灼烧殆尽。

    箩筐“骨碌碌”滚落在地,散落了一地的粉红花瓣。

    瘸腿秀才胸口露出半截獠牙,汹涌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溢出嘴角,滚落在素白的长袍上。生命正随着血液的涌出而流逝,而他仍是拼尽全力推了一把小末,嘶吼道:“快跑!”

    不知是不是被推了一把的缘故,禁锢着小末的妖法解除了。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听从秀才爹爹的话转头就跑。

    她要听话,要乖巧,不能给秀才爹爹添麻烦。要是连秀才爹爹都不要她,她就只能孤零零一个人了……

    “啪!”

    小末狠狠的摔倒在地,膝盖碰破了一大块儿,眼泪不可遏制的涌出眼眶。

    她听话,她乖巧,不给秀才爹爹添麻烦……可是、可是为什么,到最后她还是变成了一个人……

    “呜呜呜……”空旷的桃林里,女孩绝望的放声大哭。

    “阿灼,你听,有哭声,而且风中有血腥味。果然如桃爷爷所料,有妖怪来桃林作恶了!我们快去抓住它,不能让它为非作歹,伤害镇民!”

    爽朗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不多时,一粉一碧两个身影出现在小末被泪水模糊的视野当中。

    粉衣女子正是爽朗女声的主人,她见小末一脸血迹,忙过来问道:“作恶的妖怪在哪里?你快带我们过去!”

    小末被她一问,又回想起血盆大口的妖怪和生死未卜的秀才爹爹,哭泣得更加厉害。

    “阿蓁,她沾了一脸血,必然是有亲人伤亡。你如此催促她,她会受不了的。”碧衣女子要更加柔和,她训了粉衣女子几句,转而对小末安抚道,“小妹妹,不用担心,我们会保护你的。你的家人正处于危险当中,我们可以救他。但我们不知道妖怪的具体位置,需要你的帮助,你能帮我们吗?”

    小末顿然恍悟秀才爹爹的生死正握在自己的手上,连忙压抑住抽噎,指着来路,率先奔跑起来,道:“就在这边,快点,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我爹爹!”

    然而,当她们赶到的时候,秀才爹爹已经没有丝毫生命迹象。消瘦的身体被妖怪随意的踩在脚底,染上肮脏的泥土。

    阿灼和阿蓁联手消灭了妖怪,夺回了秀才爹爹的尸体。但是小末知道,秀才爹爹再也回不来了。

    比失去亲人更痛苦的,是自己亲手造成亲人的死亡。

    桃花镇有花妖守护,鲜少有妖怪会在这里伤人性命。而血盆大口妖怪之所以会冒不韪,全是因为小末。

    桃爷爷见多识广,看到小末的第一眼便叹了口气,道:“难怪啊,天生灵体,这样的大补之物任谁都会心动。”

    所谓天生灵体,指一个人生来便满灵力。只要妖魔吃了天生灵体的人,那么少则功力大涨,多则飞升上神,是抵得上上万个普通人的效果。

    小末不关心什么天生灵体,她看着盘腿坐在溪边的老花仙,心中充斥着失去秀才爹爹的悲伤与自责,闻言木然道:“你会吃了我吗?”

    桃爷爷扑哧一笑。粉衣阿蓁叉着腰凑过来,对小末的无礼言语甚是不满:“凭桃爷爷的修为早就可以飞升了,要不是顾念着当年的承诺,谁还隔三差五的帮你们桃花镇降妖除魔!?”

    碧衣阿灼掩唇笑着拆台:“也不知是谁每次都冲在最前面,拦都拦不住。”

    阿蓁愤愤的鼓起腮帮子,扭头不理她。

    相识的过程并不美好,还带着亲人去世的悲痛。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疼痛,一切才记得真切。

    后来,为了防止她被妖魔追逐,桃爷爷帮她封印了灵力。自此以后,她的额头多了一抹印记——一朵花开艳丽的粉嫩娇蕊。

    阿蓁还曾打趣:“有了这朵桃花,小末看起来竟同桃花源的孩子一般无二呢!”

    桃爷爷慈祥,阿灼温柔,阿蓁爽朗,桃花源的其他人也都待她极好。这里没有人妖殊途,一切平等而又祥和。

    然而,就像是有魔咒般,对她好的,被她克死;接近她的,灾祸连连。

    无论她怎样努力想要给身边的人带来幸福,却总是带来灾厄。

    桃花源,出事了。

    那是小末刚满十岁的隆冬,桃花镇一年一度的上元节花灯会正在热闹的举办当中。

    因为镇民对她的嫌恶,小末从来没有参加过花灯会,其实但凡有人的地方,她都尽量避免出现。去年,实在压抑不住好奇的她曾爬上屋顶,远远的看到过。灯笼连天看不到尽头,人们簇拥在街边小摊上欢喜的挑选着心仪的玩具,欢声笑语久久不息……

    当小末满脸憧憬的和她们讲述的时候,阿蓁立马拍桌:“去!一定要去!”

    “可是镇民们都嫌恶我……”小末伤感的说道。

    “那有什么,”阿蓁不甚在意,马上就有了主意,“到时候我和阿灼先去街上买副面具,等你带上了,谁知道面具下的人是小末还是小本啊!”

    小末被她说得心动,阿灼也没什么意见,于是三人出了桃花源,欢欢喜喜的参加花灯会去了。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等小末带着面具和她们涌进人群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混了进来。

    那一晚,是她玩得最开心的一晚,也是她这一生,最痛苦的一晚。

    当花灯会散去,三人尽兴而归。她们还拎着买来的各种小玩意儿,作为礼物分给大家。其中,就数桃爷爷的礼物最奇葩有趣。

    那是一张面具,不过却只有下半张脸,而且下巴处被做得极长,带着它一低头就能戳到胸口。

    “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桃爷爷总爱对着灵泉叹气,我和他说他还总不承认。等我们把这个给他,他一叹气,哎,就戳到胸膛了。到时候他再不承认,我就指着他胸口留下的印子,学他的语气教训他,‘做花妖呢,要诚实勇敢善良有爱,那么请问桃爷爷,您的诚实是都变成你的下巴了吗,都戳到胸口啦’!”阿蓁学得有模有样,逗得二人哈哈大笑。

    桃花源的入口做得隐蔽,但她们已往来多次,布在入口外的术法难不到她们。三人和往常一样说说笑笑的走进桃花源,却在一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

    桃花源很多未化形的小花妖是不能出去的,所以每当她们回来,总会有很多小花妖蹦跳着迎上来。然而今天却没有,整个桃花源安静的可怕。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都升起不安。她们扔下怀中的小玩意儿,一边跑一边呼唤家人们的名字。

    桃花源中,参天古树孤独的耸立在小溪边。昔日欢乐的家园惨不忍睹,目之所及贴满了姜黄色的符咒。古树下的草坪上,坠落着密密麻麻的桃花,有的小如拇指,有的大如拳头……皆颓败的皱巴了花瓣,戚戚然蜷缩成一团。

    “不!”阿蓁凄厉的尖叫出声。

    草坪上的桃花,不是凡世间一年一替的凡花,而是修炼成精,和她们共同生活了数十年、上百年的家人本体!

    桃花源的花妖们,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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