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溪欢向楚伊道谢,心中最后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不料却见楚伊单手撑着脑袋,一脸戏谑道:“你这妹妹有些奇怪……”心弦瞬间紧绷,不等楚伊道尽话中意,立马打断了她,满脸坚定:“她就是我妹妹!这辈子永远都是我妹妹!”

    楚伊了然于心,笑道:“原来你都知道啊!”

    谁都会有秘密,说或不说都取决于她自己。楚伊并不打算干涉太多,她只是想给溪欢提个醒,防止她受到伤害,却不曾想人家早已知晓奇怪之处。

    溪悦从外面回来,递上找来的熏香,问道:“楚姑娘,这些够吗?”

    “足以!”轻快的话音方落,溪悦闻声倾倒,楚伊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置于美人榻上,随后打开了香炉,取了一些熏香点燃,扔进了炉里,袅袅紫烟升起,空气中多了一味香。

    明日一早,溪欢只会觉得是被熏香昏了头,不知此生最重要的记忆失了踪迹,心间也不会有半点沉积的情愫涌动。

    楚伊盖上了香炉,抬了抬眼:“溪欢,你躺下罢。”

    溪欢迟疑些许,往前挪了两步,回头问道:“楚伊,往后你若是路过东泽,可否找我饮口茶?”

    楚伊没有回话,只是笑着望向溪欢。溪欢眸里的妄念渐渐散去,蓦然涌起了许多晶莹珠子,重新跨出的每一步都很缓慢,躺下时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溪欢暗示楚伊日后要与她聊起过往,她试图回忆起那个男人,可楚伊不留给她丝毫的希望。此生忘记了便是永远,她无法使之恢复。

    “记忆一经吞噬,便不可恢复,你想好啦?”

    托着脑袋的琉璃枕,随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是在说她明白了,几近无声的呜咽充斥着厢房。

    伴随小结界生成,徐徐往外笼罩着小屋,溪欢也沉沉昏睡过去。

    此时,距离子夜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但楚伊做主,将噬忆的时间提前了。

    楚伊在溪欢榻边坐下,抬手抚摸她的额头,用法术探测她的记忆,在她所有的记忆中寻找那个男人,他们相识之初,他们离别之时,所有与之相关的点滴记忆尽数抽离。

    为了减轻法术的波动,吞噬记忆的速度远不如平常,当楚伊完成噬忆时,远处的天际已露出了一丝曙光,黎明将至,从此世上再无那个哭着说“他说他恨我”的溪欢了。

    她不会记得他,亦不会记起楚伊。

    楚伊未告诉溪欢,她吞噬掉那个人的记忆,也会将自己从她的记忆中去除,只因不愿她陷入谜之梦魇,往后完全不受过往的影响。

    楚伊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拉起一旁的被褥盖上,抬脚离开前,不禁说了句她不可能会听到的废话:“明日观完礼,我便离去。”

    经此一别,再会难期。

    拉开厢门,烛光尽灭。门外那人已经恭候多时,借着微弱的月光,依稀可见她脸上还淌着泪水。

    她为溪欢落泪,是心疼,亦是欣喜。

    昭儿敬重福了福身,勉强笑道:“楚姑娘,您随奴婢来。”

    楚伊微微颔首,随昭儿进了一间偏房,目视她躺到了榻上之后,即令她陷入了昏迷,便开始了新的蚕食记忆之行。

    这是溪欢交代的,也抹去昭儿的部分记忆。

    昭儿几乎知晓所有两人的相识,她们同时忘记了,才能断了往后一切可能。

    记忆转移到楚伊体内,腹中如饱食般满足,稍微整理记忆时,却有疑虑缠上了心头,而法术微弱无法窥视他。

    隅中之时,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楚伊在紧闭的醉月阁门口砸门,阁主韵娘闻声一路整理衣裙,气势汹汹地来开门,怒道:“今日歇业!”见是一位女子,禁不住调侃道:“哟!姑娘性子这么急?”

    趁韵娘打量时,楚伊沿着门缝挤了进去,韵娘急匆匆拦道:“哎哎哎,姑娘,今日真不营业!”

    楚伊笑了笑,门轰然闭上,抬手一挥,地上现出了两百两黄金,在韵娘的目瞪口呆中,楚伊不紧不慢道:“听闻苏公子琴艺高超,妖族楚某特此远道而来,不愿扑了个空,您可否通融一下?”

    “这这这…”韵娘目露金光,惊得吞吞吐吐,但或许是见多识广,并没有畏惧楚伊妖族的身份,她只是上前确认了黄金的真假,继而不由得谄媚道:“老娘这就去问问苏公子可否有空!”

    韵娘迅速上楼,嗒嗒的脚步声止在三层,不久后,脚步声重新响起,却带着沉重之意,直至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满脸可惜地盯着黄金,失落道:“苏公子,今日没空!姑娘您……”

    “再加三百两!”楚伊漫不经心打断了韵娘的话,势在必得的眼神,追随韵娘狂奔上楼的身影,直至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她才想起了自己未说完的话:这些是他的赎金。

    不多时,楚伊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某人,不客气地让他为溪欢大婚弹奏喜乐,算是有几分故意刁难他的意思。

    楚伊半倚着窗台,瞧楼下八街九陌皆是人潮,锣鼓喧天的喜乐四处喧嚣,各调又互相应和,一道道人声掺杂其中,相当热闹的气氛。她却不受眼前热闹所惑,有一瞬之间的失神,任由身后的悲乐肆虐。

    三个时辰前,天微微明亮,楚伊小心翼翼落到了后院,发觉原绮早已不知所踪,这才安了心,挖出了溪欢早前埋下的黄金。

    随之她立在后门前,将一把干草塞到马嘴里,掂量掂量几时离开。追了楚伊五百多年的判官平奎,是只狼妖,法术在楚伊之上,狼鼻子又那么厉害,指不定已发觉楚伊的调虎离山之计。

    云津不可久待,她只是过客。

    楚伊抚摩着白马脑袋,指间与皮毛摩擦。忽而,院里响起“砰——”的巨响,桂树连连晃动,落了一地的花瓣,小花骨朵儿仍在纷纷奔向大地,桂香四溢扑鼻,但始终掩盖不住一道浓重的血腥味。

    无奈的笑意僵住,不敢置信望向院里,脚步略微挪动了几下,犹豫,没有立即迈出那一步。涌进鼻腔的血味越发浓烈,直逼她迅速做决定,又是一眨眼,楚伊便已出现在后院。

    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个红衣倩影,只是浑身的气息虚弱了许多。她嘴角挂着血迹,背靠着老桂树,双手已无力垂下,鲜血将身下的泥土浸湿,神情困倦地直视楚伊,她的嘴角几下牵扯,恰是一抹苦笑,似乎在说你终于来了。

    此时的原绮,不过是个幻象,但楚伊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她冲了过去,想捂住原绮的伤口,或是施法缓解她的疼痛,可仔细一瞧,她才知道她身上早已千疮百孔,两只手根本捂不过来。

    法术虚虚透体而出,没有一丝疗效。

    鲜活的血溢出,一潮又一潮,不断沾湿楚伊的双手,刺激着她的识海,几乎使楚伊分辨不清,她与原绮,到底谁才是幻象。

    “楚伊,你别白费力气了。”

    原绮有气无力,没有了先前的咄咄逼人,语气显得十分柔和。

    这次意外之外的见面,楚伊还来不及告知原绮她的名字,一个念头冲上她的识海,手上不禁拽紧了原绮的衣领。

    “原绮!”楚伊轻喊一声,余下之言不知如何开口,嗓子有几分干涩,相视沉默片刻,她才道:“你知道你死过了?”

    原绮颔首不语,偏开了视线,眼底染上了冷峻,肃杀之意鲜明。

    “起初醒来时,本尊只有生前某次重伤时的记忆。但随着本尊待的时日越长,奇怪的记忆逐渐丰富,在那些记忆中,我都不知我死了多少回了!”

    楚伊伸手掰正原绮的面孔,迫使她与之对视,开口的语气颇为惶急:“这究竟是为何?你已在世上消失,为何我却还能看见你?又为何我能触及你?!”

    原绮不答,虚弱地反问道:“小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楚伊微愣,不满原绮岔开话题,惩罚似地将手上的血,三两下糊上后者的脸颊,咬着后槽牙道:“九千多岁,你知了,又能如何?”

    原绮听罢,不道个所以然,只是冷冷哼了一声,挖苦道:“你装什么嫩!”

    “本姑娘真真切切活了九千多年,怎么就装嫩了?”楚伊十分不解,抬手欲使劲,逼她回答先前的问题,可原绮的脸却出现了裂痕,楚伊急得手忙脚乱施法,辩解道:“不是本姑娘干的!”

    原绮只是轻笑,眼底深深的怜悯,不知是不是也在同情自己的命运。

    裂痕急速蜿蜒,条条长短不一,宣告着原绮再一次的终结。

    从丝丝发梢到她的躯体,淌出的血迹,与她相关的都慢慢化作一颗颗沙硕,些许沙硕还落到了楚伊的掌心上,但秋风轻轻一吹佛,所有的一切都消散了。

    楚伊尚未缓过神来,惟见她手上先前沾的血迹,地上那摊浸湿的血,一堆躯体化作的沙硕,皆已在她眼前消失,了无踪迹,彷佛这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楚伊混乱了,不知如何是好。

    “咚咚锵…咚咚锵……”

    由远及近的锣鼓声,撞碎了楚伊的失神,将她引回了现实之中,她意识到屋内的哀乐,如此之悲,尽诉奏乐人心底的哀伤。

    与其他王子王孙不同,溪欢的成亲大典极其隆重,云津与东泽各办一场庆典,午时庆典乐队绕城欢奏一周,便正式开始在云津的拜堂仪式,再借仙族的仙力迎亲至东泽,趁黄昏吉时,接着完成东泽的礼俗。

    楚伊转身瞥见奏乐人满脸的不情愿,迎着窗外阵阵喜乐,他的面色又黑了几分。

    听着乐曲越发悲伤,与窗外的喜气洋洋极度格格不入,楚伊出声喊他停下,他却跟魔了怔一般,越弹越快,指尖都弹出了残影,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仍在宣泄着他的不满。

    楚伊快步绕到他的对面,用手压住了琴弦,“当——”的一声,乐符皆已止息,停住了所有奔流不息的哀伤。

    “今日是长公主殿下的大喜日子,宋公子不祝殿下与驸马鸾凤和鸣,白头偕老吗?”

    楚伊压住琴弦时,他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了一眼,一声不吭,眸里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而当楚伊说完这话,他眼眶霎时红了一圈,凄怆无声滋长着,仅一眼,就连楚伊都差点以为是她欺负了他。

    在溪欢的记忆中,宋征是个负心汉,楚伊此行欲顺便帮溪欢出口气,可如今他的悲恸并不假,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余下要羞辱他的话都咽下了。

    “是殿下派你来的?”

    没有几个人知道,醉月阁的苏公子,是罪臣宋家的遗民。

    “没有谁派我来。”楚伊两手撑着琴桌,低头笑了笑,如此讥讽:“宋公子,纠缠你十几年的溪欢,即将出嫁东泽,日后不复相见,你当前的心境不应是欣喜吗?如此这般难过,要给谁看?”

    宋征一把推开琴器,琴摔在地上,几个音响回荡,似在诉说琴主人的怒火。

    “你究竟是何人?不仅竟敢直呼殿下名讳,还敢污蔑我与殿下之间的清白!”

    “呵呵。”楚伊瞧他胡言辩解,笑着反问道:“我是噬忆妖,你说我敢不敢?”

    宋征听出了楚伊的话外之意,他曾从溪欢口中得知“噬忆妖”之名,如今楚伊的到来便是在跟他宣告溪欢的遗忘,他藏了多年的心思与痛苦,怎么也藏不住了。

    楚伊后退了两步,扬手一挥,抽出了溪欢的一个记忆,即时凭空现出了一个幻境,恰是溪欢求宋征带她离开云津的那一幕。

    往昔的记忆,以第三者的视角呈现,狠狠刺痛了他的双眼,瞬息便有眼泪顺着面颊下淌。

    “你说你恨溪欢,可本姑娘瞧着,这怎么也不像?”

    宋征缓缓闭上了双眸,沉默许久,平复了情绪,说道:“既然姑娘知道宋某的心思,那便请回罢!宋某自知对不住殿下,余生终在悔恨中度日,来世会去寻殿下,祈求她的原谅!”

    楚伊“啧”了出声,毫不留情嘲笑:“今生缘已尽,如何有来世?”

    宋征蓦地睁眼,惊恐、悔恨与悲恸交杂,不愿相信楚伊的话,可她又不像是在撒谎取笑他。

    那些在溪欢记忆中从未见过的情绪波动着。楚伊无法使两人再续前缘,只想了却自己的困惑,她问道:“楚某心中有个惑,宋公子可为我解?”

    他明明有能力逃走,却甘愿留在青楼抚琴,又悄悄派人护她周全,总借着烛光在暗处偷看她……欲与之厮守,却又不敢承认欢喜。

    楚伊不明白,这究竟有何意义。

    宋征俨然毫无心思,尚未来得及开口拒绝,脖颈处吃痛了一下,随之失去了意识,半个身子无力地靠在轮椅上。

    须臾之间,两个黑影持剑现身,一左一右地将剑锋抵在了楚伊的脖颈处。

    一个黑影低吼道:“休要伤害主子!”

    “小侍卫,别闹!”楚伊懒洋洋道。

    顷刻,两个黑影先后倒地。楚伊的事情即将完成,便不再顾及是否会暴露行踪,意图了结了困惑,便出发前往长公主府观礼。

    在窗外的喧闹声中,楚伊施法将琴桌移至一旁,慢条斯理地低头靠近宋征,指尖碰及他的前额,驱动法术探了进去,一五一十地窥探他的记忆。

    在溪欢的记忆里,他从未主动靠近她。从前,她步步紧逼,若是走十步,他便退九步,余下的那步也不过是对她公主身份的纵容;后来,他恨她,不愿相见。

    可在宋征的记忆中,他们之间却不是如此。

    从厢房的窗往外瞧,远远地沿着一路低矮的房屋,直直可达溪欢的府邸,此时布满了一院的喜色,锣鼓声不绝于耳,正午吉时已到,几里外的长公主府,即将成婚的二人正在跪拜神泽。

    透过轩窗,他在这里望了十年,日日夜夜,未有中断。楚伊出了醉月阁,眼前依旧挥之不去的,是他十年日复一日远眺的眼神,满是爱慕与不甘交织。

    可惜溪欢此生,永远都不会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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