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罗生殿,从此步难行。”

    以此话来形容晏如的处境,并不算夸张。寻常鬼差,每勾魂一回,可在府中休息三日,而她非但不得休息,还不得自由行动,每每皆须征求冥王的许可。

    而她为防止失职,过分小心翼翼,冥王一个眼神,便使她不敢动,亦不敢与其他鬼差私语。

    “啪——”石子落地,滚了几圈,晏如左右来回张望,确定无冥王的气息,才蹲下捡起石子,往殿外扔去,下一眼,姜宁便现身在殿门,抬手,轻微晃了下脑袋,止住了晏如的步子。

    差一步,晏如便触及敬渊布下的阴线——当他外出时,阴线的埋置,可让他知道她是否离开过。两个鬼魂隔着阴线对视,距离她们上回见面,分明只过了三个月,却恍如过了许多年。

    “过几日,便是七月了,我带你游一番仙界?”姜宁欣然相邀。

    天下皆知,每年七月,无人死亡,无人转世,乃是冥府鬼差休整之时。而人族死后,大部分人都会对人界之外的世界抱有好奇,他们既为鬼差,便无禁忌之处,可随意来往各界玩乐,亦可现身于亲人前,诉说思念之情。

    直至七月末,午夜的鬼门阖上。

    鬼门与冥府大门不同。冥府大门只通人界,供鬼差日常勾魂来往,他们不许在人界久待,亦无法前往他处;鬼门则连通五界,每年七月开一回,鬼差可随意往来。

    “我想回去,看我爹娘。”眼眶瞬红,含泪欲出。

    “我就知你会如此,那就回去一趟。”姜宁叹了一声,又浅浅笑道:“生死终归是殊途,你若与他们久待,会侵蚀他们的阳寿。几日后,我会去带你走,到那时,你可别不乐意!”

    晏如笑意盎然,尚未开口言好,姜宁瞬息无影,幽怨之声从身后传来:“你如此喜欢本王外出?”

    “没有!”她极快否认,可敬渊却觉她有所隐瞒,冷声道:“七月不许出去!”

    “凭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反驳他。

    眸中流光溢溢,引他欲平皱眉,而她从不会如此。

    他不愿承认的,是伊人已逝,往后再无她影。

    “你若出去,本王便判你失职!”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会放手,他的气还是不会消。

    唇瓣翕动几下,她终是没有开口。若是激怒了他,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她低下视线,直至冥王的鬼息消失,眼眶里打转的泪才淌下。

    她想不明白,怎会有如此小气的冥王!她无意之言,他却要紧抓不放!除此之外,她想不通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使他如此针对她。

    七月第一日,无数鬼差雀跃而出。冥王无事交代,只是仍不许她外出,她只好待在差舍里,无所事事赏夜。说来可笑,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此。

    鬼魂无需睡眠,偶尔闭目休憩,也只是为了修炼鬼力。在幽鸣城,每位鬼差都有小屋,两两屋舍之间,隔着较远,房子不大不小,恰适独居。此时,整个幽鸣城,只剩下她一个魂,窗台前留驻着,是一个孤单的身影。

    待鬼差稀稀落落,生死鬼君蹑手蹑脚,探到了鬼门前,四下张望,低声道:“晏如出不来,你们别等了!”

    她是来替晏如带话的,生怕冥王撞见,说完便一溜烟飞走。

    “我就说她来不了罢!”宗隽宗隽闻言,极度不耐烦,又有暗喜涌动。

    姜宁飘然腾空,瞪了他一眼,很是气恼:“今又无须勾魂,你别跟着我!”

    一个眼神,他便知道她要做甚,怎会眼睁睁看着她涉险?

    “姜宁!”他跟上去,钳住了她的手腕,婉言劝告:“冥王不许我们多言,你若是……”

    “住嘴!”她甩开他的手,腾云之间,但不是直接去找晏如,而是转身进了九黎的酒楼。

    与晏如相处的时日,并不算长,可她深切体会二者的不同。前世的她,表面上知书达理,不爱笑,总是面无表情,可姜宁知道,她只是懒得计较死后世间的一切;这一世的她,表面上坚强隐忍,实际上柔柔软软,藏着几分小性子,当前制约于冥府,不敢表露内心的情绪,甚是痛苦。

    她在冥府几万年,来往过客数不胜数,他们无一不是,不愿闻前世之事,而晏如不知前世也罢,却要为此承担过错,忍受莫名的折磨。

    她实在是看不过去。

    冥府永无天日,幽暗之深,暗深之幽,常使人绝了时间之念。在窗台前,晏如索然无味地托着下巴,目光随跃动的鬼火转动,不知过了多久。一晃眼,白影晃晃悠悠,浓重的酒香袭来,近了些,辨认出面孔。

    涌起了一阵担忧,连忙飘至她跟前。

    “你来了!”姜宁笑了笑,又举坛而饮。

    晏如搀扶着她,急切道:“怎喝如此多?发生了何事?”

    酒坛乍然消失,手攀上她的秀颈。晏如并不排斥这般亲昵,倒是觉得很不安,毕竟她并不知究竟是为何,使她喝至酩酊大醉。

    “嘘——”她凑近了些,紧张兮兮地,又如调皮的孩童,笑盈盈道:“接下来,我所言之事,你就当我醉了,胡言乱语而已!”

    “何事?”她正问着,霎时瞬移进屋,大门紧紧闭上。

    姜宁身子半软,顺势滑下,晏如搂着她席地而坐,尽量使她舒服些,听她半醉半醒地道来。

    三千年前,有个姑娘成了鬼差,不久,因一时犯错,惹怒了冥王。

    有个亡魂因此消逝,姑娘怀揣愧疚,不惜动用禁术,勤加修炼,一举成为众多鬼差中,唯一处理仇杀之魂时,仍旧能游刃有余的鬼差,因禁术危害之深,魂体面临破碎之险,得居长渊殿修行。

    她曾坦诚,要续鬼契,可未落实,选择在鬼契期满前,随生前的未婚夫婿而转世。冥王勃然大怒,为罚此女背信弃义,以儆效尤,不惜一切代价,寻至她的转世,将她关在第十八炼狱中折磨。

    后来,姑娘遭天劫陨殁,从此杳无音讯。

    “她就是我?”

    并非是晏如多虑。如此无缘无故,若是一个久远的故事,缓缓随她道来。可言语间,她的心绪越发不宁,热泪不觉盈眶,仿佛并不是与之不相干的故事。

    她问着,但没有答复。姜宁酒醉醺醺,埋在她脖颈间乱蹭,蹭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口中嗫嚅着,只依稀辩得出是:“故人…我的…”

    晏如欲问故人之名,须臾之间,怀中一空,姜宁落到了另一个怀抱中,又飘然消失在眼前,惟闻:“久不见故人,醉酒失了仪态,你可别与姜宁复提,不然她会怪我没顾好她!”

    一来一往,前后不到一刻钟。像是在单纯缅怀故人,又像是在故意透露过往。晏如不知他们到底是何意,但已深深埋下心底,她会时刻谨记着,不敢得罪冥王。

    七月最后一日,晏如看乏了夜景,懒懒合眼假寐。良久后,她睡眼惺忪起身,无意扫到窗前的黑影,茫然凝神望去,瞬息清醒,惊慌不知所以然:“冥…冥王大人!”

    “出来!”随话音即落,晏如瞬移在身侧。众多疑惑不敢问,她只能低着头,听候发落。可久久不闻言,她狐疑抬眼,只见远去的背影,无声无息,步子轻缓,似在等她跟上。

    不知他又在打什么算盘,要如何折磨她!

    她忧心忡忡,不知如何应对,只能默不吱声,跟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天地变幻之间,前后来到了人界。

    绿树浓荫,以高大之姿,遮住了橙红落日,但遮不住满空的彩霞。他们迎着霞光出了林子,高楼将她的目光夺走,浴风的青龙旗,轻轻摇曳起,心里的一丝妄想。

    青龙旗,是伯绥国的王旗,她生前之国。

    敬渊甚是奇怪。他始终是面无表情,大步流星在前,晏如不知他的喜怒,惊慌失措地随他的步子,铺子换了一家又一家,城池之貌变了又变,不知何时,已到伯绥国最南的城池。

    敬渊遏制着内心的怒意,越发失了耐性,猝然停下脚步。

    “逛了那么久,就没有一样喜欢的?”

    “啊?”晏如满头雾水,险些撞上他。

    暮色残尽,暗色渐染,灯笼火光鲜亮,菜肴香味飘扬。冰糖葫芦的糖衣,在余光中微微发亮,甜味似在鼻尖,缓缓蔓延,是他将此物递到了眼前。

    “我不要!”她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下意识拒绝,又发觉不妥,甚是局促不安:“我…并不爱此物,多谢大人好意!”

    她脸上满是嫌弃,毫无掩饰地,并不是在说谎。而她生前亦是如此,不爱甜甜滋味之物,从未品尝过,每回都是厉声拒绝,此时是忌于他的颜面,得以稍稍委婉。

    敬渊眼里的期许消失,浑身气势凛然,糖葫芦在鬼气中化作一缕烟。四周的人族,仓促乱逃,生怕波及于此,顷刻整条街上,只剩他们对视而立。

    她已不是躯壳的傀儡,终于有了意识,却再也不是她。他几度测试,如今不得不接受事实,或许是他错了,他不该强求。

    他唇边浅浅扬起,连道了几句好,却叫晏如越发惊慌,不敢直面于他。

    晏如低着头,极度不安,双目不禁游离,试图偷看冥王的神情,可她却瞟见熟悉之处,猛然欣喜雀跃,抬眼视之,欲提请求。

    可始料未及间,他眼底的眷念,目光缱绻如诉,满是悲伤的眸子,见她笑逐颜开,又跃起了一丝喜光。

    毫无遗漏地都落入她的眼。

    他好像在透过她的魂魄,去寻找另一个身影,去思念另一个她。

    晏如愣了片刻,心颤不已,情绪纷杂,逼迫自己不要乱想,别开视线,讨好似地笑了笑:“大人,我可否回趟家?”

    循着街边小巷,拐几个弯,直达城郊,便是她的家。忧心冥王之怒,她步步紧随,竟未发觉离家如此之近!

    “随你!”

    敬渊转身步入虚空,步伐之沉重,凌然之势殆尽,透露着几分落寞。

    周遭人影重现,嘈杂的说笑声,感叹方才之惊险,恢复了闹市的模样,而她举步不前,无法忽视的,是那双情意痴缠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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