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渊殿另一侧,敬渊背倚着床榻,指间时不时把玩着玉佩,或是细细摩挲纹理,嘴角笑意始终浓郁,恍如有一个天大的阴谋得了逞。

    他承认自己是卑鄙的。

    因厌恶那个男人的“未婚夫婿”身份,趁温婳出府后,不惜滥用手中权力,强制伯瞬提前转了世,以为温婳要送玉佩给他,气得不得了,可她却自愿将玉佩赠予他,又陪他游了谷映的海市,使他心里多了几许羞愧。

    但,仅是如此。

    当有朝一日,他能执起那双手,便不会再放开。

    蓦然察觉一道鬼息临近,敬渊随即睁开了双眼,眉眼尽显疑惑之意,那道鬼息似是温婳的,但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奇怪。

    “何事?”他颇为心虚,怕她来质问。

    “温婳”不回应,只管扭着腰肢,笑容荡漾,美眸迷离多情,一步一步叩击在他的心弦上,隐隐生出情动的奏鸣。敬渊大为惊叹,不知所以,喉结轻微滚动,以为是做了个春梦。

    可“温婳”却顺势滑到他怀中,以娇俏之语轻唤:“冥王大人,可会喜欢奴家这样的?”

    顿时识海清醒,鬼气汹涌攻击。

    “滚开!”伴随话语落下,女子被冲击在地,“啊”地一声惨叫,魔息代替了虚假的鬼息,她浑然变了个模样,是个魔族女子。

    魔女撑起身子,眸里没有一点埋怨,无畏对上嫌弃的视线,她嗲声嗲气道:“真不愧是冥王大人,奴家的幻术对您半点用都没有呢!”停了停,又故作惊讶:“啊不对,大人分明将奴家当成心上人了!”

    魔族有一幻术,可令中术者将施术者看作心上人。

    娇语已落下,她翘首以盼的,却不是等敬渊的回答,而是期待女子推门而入,来与她正面对峙,她想瞧一瞧,冥王的心上人究竟是长什么模样!

    “你欲魂散,何必如此!”敬渊重新变幻了一件衣袍,心里不再那么作呕,稍稍舒服了些。

    若换作往日,这点小伎俩,并不能使他上当,许是近些时日,因伯瞬扰乱了心境,心中的邪念已达到他所不能压制的地步了。

    魔女继续矫揉造作:“大人,别那么凶嘛,奴家想您想得紧!”

    她怎么敢来勾引冥王?冥王长相俊美,气度儒雅,身侧却无一红颜知己,而她倾慕他多年,难得闲游一趟谷映国的海市,却惊见冥王与佳人同游,不禁生了妒嫉之意。

    冲动而来,心中无所惧怕,各界和约尚存,冥府归神界之下,冥王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了她!

    他不中幻术又如何,她已信了虚渺的幻术,就此踉踉跄跄离开。

    “擅闯冥府之罪,玷污冥王之孽,你可知将如何承受?”敬渊凝聚鬼气,魔女惊恐后退,迈开步子逃跑,狡辩道:“玩笑话罢了,冥王大人切勿放在心上!”

    她挣扎之余,不忘再施幻术,使幻术迷惑住温婳的心绪。

    冥府之门近在眼前,她欲逃不成,鬼气骤降,魔女瘫倒在地,咳了一口血,敬渊不知为何心慌,无心再对此动刑,连忙召来几个鬼差,交代道:“严守冥府之门,非鬼差不得入内!”

    “是!”两个鬼差应了声,准备将魔女架出去。

    “若魔尊依旧不管你们这帮杂碎,本王不介意跨界行道!”

    敬渊颇为烦躁,恨恨道完,又问其余鬼差:“温婳何在?”

    周遭的鬼差,无一能回应。

    不久前,他们同时回府,但他先回了长渊殿,温婳四处找不到伯瞬,哪怕是回长渊殿质问他,她也该回来了,可却不是如此,殿里没有她的气息,沿路惩处魔女的动静之大,依旧不见她露面。

    “大人!大事不好了!”远远闻声,迷魂鬼君闪现而至,语气微颤:“孟…孟婆说,温婳私自转世了!”

    四周鬼差哗然,敬渊心沉如溺水。

    温婳去而复返,步子跌跌撞撞,面上犹有泪水淌过的痕迹。

    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温婳?有何事?”孟婆止住倒孟婆汤的动作,一脸疑惑望向她。

    孟婆原以为是冥王有何吩咐,特意托温婳来传话,可她只是木然瞟了一眼,即将锁魂链紧缠其魂,惊得孟婆遑急大喊:“温婳!你要做甚!”

    她看见了。

    美人容貌娇艳如花,举止袅娜多姿,男人挑起美人的下巴,他们相视而笑,美人娇嗔未有多言,双双倒向床榻。

    美人在怀,任谁不心动?

    此幕使之心痛,多重悲伤交织,幻术牵连着她的思绪,使她无法清醒思考。

    “往奈何桥去,往奈何桥去。”这个识海里仅有的残念,使她像极了提线木偶,一心只想毁约离开,而不思量往后是否能活命。

    孟婆汤流过咽喉,五味杂陈其中,温婳投身轮回井,锁魂链瞬息消散,孟婆得了自由,急不可耐去井旁探寻,全然无踪,一直反复念叨:“这该如何是好!”

    “快去禀告冥王!”迷魂鬼君领亡魂来转世,方欲交代几句,便听闻孟婆急声:“温婳那丫头,不知咋了,竟闯上奈何桥,毁约转世去了!”

    鬼君的笑意倏地僵住,忙不迭去寻冥王。

    未婚夫婿前脚转世,温婳即后脚跟上,无不怀疑其中的联系。

    奈何桥畔,死水潺潺,鬼差们如临大敌,肃立不敢言,惟有孟婆描述事情之始。

    “方才温婳到奈何桥,得知伯瞬转了世,一脸伤神,独自站在不远处,久久都没有离开。后来她走了一会儿,却又去而复返,老身问她有何事,又不言语,直接以锁魂链困住老身,转世去了!”

    敬渊闻言冷笑,尽显无奈与落寞,原来此情是强求不得的!他步入虚空,鬼差们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纷纷逃离现场。

    至此,鬼差舍不得未婚夫婿而莽撞毁约转生一事,迅速传遍了整个冥府。

    姜宁从人界勾魂回府,听此奇闻中的名字,以为是谁散播的流言蜚语,指着他们怒骂不止,可她寻遍冥府上下,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

    重回罗生殿,鬼君忙碌翻查。

    敬渊斜靠于椅背,瞳孔的狠戾显露无疑,又掺杂着几许后悔之意,若知她痴恋至此,如此不顾自身安危,也要随他离开,他不会让他转世!

    可事已至此,终究是无力挽回,她毁契而去,生死不明,眼下该是设法救她。

    从前,其他的鬼差毁约时,敬渊能顺着轮回命簿之言,寻至其下落,待他们成年那日,便将他们带回冥府行刑。而温婳的轮回命簿,只记有她的前世,没有一句来世降生何时何地之言,或许是…她转生已失败。

    鬼契已生,违者由冥府与天道共罚。若温婳未能转世成功,那便是在转世之时,遭到了天谴击杀!

    心绪如沉入深谷,胸腔处愈加生疼。

    许是困于轮回命簿无言,又许是不敢面对她的死,他们忙得团团转,皆未忆起生死命簿能核对生死。

    终是一无所获。

    生死鬼君眯着眼,只敢掀命簿的一角搜查,名字映现之间,出现了她的名字,霎时松了口气:“温婳还活着!”

    她未经寻常转世流程,处于生死命簿上的名字还是原来的名字。

    敬渊夺去细瞧,稍稍心安,只要有一丝生机,那便是还活着,就算轮回命簿没有信息,他也能将她带回来!

    承冥王之令,举全府之力,缉拿毁约者温婳!

    此举彷佛大海捞针般,一百多年来未有一丝线索。冥王的脾性越发暴躁,喜怒无常,冥府鬼差日日提心吊胆。

    鬼差如常鱼贯而入,拿了命簿即消失在生死殿,生死鬼君抬头时,却见案桌上剩了张命簿,不禁暗骂鬼差们粗心。她怕错过了时辰,起身去取,目光触及命簿之名,霎时嘘了声,动身欲往罗生殿。

    命簿上言:温婳,年二十八,死因天谴击杀!

    极有可能是他们所知的温婳。

    鬼君行至殿门,刹那冥王冲出虚空,怀里抱着个红嫁衣女子,气息微弱到近似消失,仅凭这一口气吊着。

    “速去查躲避天罚的法子!”闻此道命令,语气之急,鬼君瞬息明白冥王的情,她还未将惊讶之色压下,便连忙应声而去,去查一个渺茫的答案。

    温婳违背了鬼契,如当年的誓言般,天道与冥府都要罚她。当年未直接转世,魂体处虚空中七十余年,天谴偶然降下,像是玩弄般驱逐她,未散她的魂,她足以平安降生,孟婆汤之少,未使她忘却过往,转世后的第四年,恢复了记忆,特此避开所有鬼差。

    前半生不遇天谴,但在出嫁那日,天谴再度袭来,她未直接毙命,是敬渊察觉到她的气息,护住了她最后一口气。

    当时魂魄撕裂之痛,使她心如死灰,自知再也不能侥幸逃脱,可当她还能睁眼的那一瞬间,深感万分知足,原来她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新奇打量眼前一切,各式特殊的刑具,整齐排列在墙上或地上,黝黑之墙流着通红血水,携着阵阵腥臭之味,冲击着她的知觉。

    说不上惧怕,只是几十年未见之,一时不大适应。

    她全身皆已被封印,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视线之内,显出一张陌生且稚嫩的面孔。

    一个看似十八九岁的少年,实则不知是几千岁了。

    “这是哪儿?”不知晕了多久,嗓音些许沙哑。

    他反问之:“你不是曾经的鬼差吗?这都不知道?”

    温婳稍稍回忆,不确定道:“十八炼狱?”

    “真聪明!”男人“嘿嘿”笑了两声,透露着些许阴森,温婳略感不适,尚未再问什么,炼狱内已无他的气息。

    十八炼狱,当年姜宁受罚之地,传闻由一个样貌十八九岁的少年鬼判掌管,许是他生前的那一世,受尽无缘无故的折磨,没有半点悲悯之情,成为冥府最无情的鬼判,从不会手下留情。

    可见冥王真是气极了,多希望他能给她一个痛快。

    避开冥府中的耳目,敬渊迫不及待踏进了十八炼狱,他将她藏到这里,是为躲避余下的天谴,而他对外宣称是惩罚,实则是佑她无恙。

    如若不是他偶然路过,瞧见天谴藏于雷云中,直觉将有大事发生,没有即刻离去,上前查探了雷云下的迎亲队伍。她坐在喜轿里,掀开了车帘的一角,还露出了红盖头下的小脸,桃妆映满面,如此动人。

    倘若没有天谴,亦没有他,她当真要嫁人?

    不是伯瞬,不是他,还有谁是她的良人!

    如今他又气又喜,她闭目不视之,一副不愿见他的模样,这几十年来的怨气,汹涌淹没了他的意识。

    “你就那么爱他?不惜毁约也要跟他走,你可曾思虑过后果?”

    一连三问,她稍有些懵,脑中转瞬即逝的片段,使她反应过来,当年与伯瞬先后转世,而伯瞬是她生前的未婚夫婿,在他们眼中,她是为伯瞬毁约的。

    温婳并非如此冲动,当年目睹冥王有心上人,是有几分难过,但不至于如此发狂,可身体莫名不受控制,识海莫名混乱不堪,最后彻底将她推进了深渊。

    如此解释,冥王会信?倒不如,顺势认下这个理由。

    她对上他的视线,嘴角上扬,颇有几分挑衅:“是又如何?留着我,左右不过是冥府之耻,大人不妨给我一个痛快罢!”

    “你休想!”敬渊倾身压下,两唇柔软相触,越吻越狠,血腥味在鼻尖漾开,半响,稍作分离:“无论多少世,你永远是我的!”

    如狼般的凶光,与茫然的视线交缠,他再度覆上了红唇。

    封印的束缚解除,她环上了他的脖颈,开始回应他的吻,他惊得瞳孔一怔,他欲问何意,可她意识缓缓消散,身上的温度也在逐渐变凉。

    无法问出的话,只有她归来时,才能问个清楚。

    万般不舍,可迟疑不得,将她的记忆封进魂魄深处,抱出了炼狱。

    肉身已与魂魄分离。

    迷魂鬼君接过肉身,遮掩耳目前往奈何桥,将她葬入了奈何桥下的死水,施加鬼力相持,营造原身与魂魄同葬的假象。

    “大人,温婳…她该唤何名?”生死命簿上,“温婳”之名已然消失,鬼君不敢擅作主张,犹豫望向冥王。

    敬渊细细端量她的眉眼,满目尽是依依不舍,沉吟片刻后,才轻喃:“晏如。”

    愿她岁岁安然,可平安归来。

    摧毁温婳的命薄,再造新的命薄,以此来瞒过所谓的世间法则。若是成功的话,她将以另一个身份转世,从此解除天谴的追击,若是不幸失败,她将永远无法转世,时时刻刻生不如死!

    此法变数多,可别无他法。

    为了在未知之途相遇,敬渊略施几分鬼力,在她魂身锁骨处刻下了彼岸花影,如刺青般深深刻进魂魄中,往后会指引他找到她,而无论她转生多少世,印记都不会泯灭。

    他又渡了半身修为护她,亲手放她进入了轮回。

    八十多年寻不到一点消息,正以为计划失败时,他终于找到了第一世的晏如。

    彼时的她,衣袖、裙尾全然卷起,脚下淌着涓涓流水,正与另一位小姑娘捉鱼,良久,只捉到一尾鱼,却笑得十分灿烂,使他的愁怨一扫而空。

    他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下一眼,晏如面露痛苦,她捂着胸腔,无声倒向溪流,他欲施法救她,却无能为力,另一位姑娘未及时察觉,发现时已来不及。

    她在他眼前死去,那年她才十六岁。

    第二世的晏如,正在台上翩然起舞,衣袂飘飘如仙,在众人欢快喧闹声中,他们视线交汇,她的舞步卒然休止,素手移到锁骨处,猛地瘫倒在台上,眼里没有丝毫生机。

    十九岁的这年,她方夺下才女之名,欢庆宴上,在众人眼前香消玉殒了。

    不知何时,他与她就像冥府的彼岸花,花叶永不相见,他们相遇之时,即是她暴毙之日。

    转世命簿上,两世之亡,天命自主生成的死因,却是道冥王夺命!

    原来,温婳成功转世,并不算躲开天罚,这一次次的轮回,他们生生不得相见,亦是天道的惩罚,而又不知几世才会止尽。

    冥府上下开始流传“鬼差得罪冥王,生生世世不得安宁”之言。

    他无心理会,只忧如何破局。

    鬼君寻到第三世的晏如,敬渊并没有选择去见。

    可十八岁那年,她在云津的狩猎礼上,乍然从马背落了下去,当场摔成残废,两年后无药可治而终。

    那时,他不过是为了缉拿仇杀鬼魂,无意闯入林子里。

    第四世时,他打算不叨扰,让她安然度过此生,可听闻她定亲,未压制住妒忌之心,莽撞而行,冲入了她的闺房,而那时的她,恰好沐浴更衣。

    他慌忙退出,逃回冥府,死讯传来,又再次将他的妄念击碎。

    一如既往,他在冥府门口等她。

    不如前几世那般,眼神空洞无光,面如沉沉死灰,她的眼神多了一丝活气,彷佛不再是一具装载魂魄的躯壳。

    她终于活过来了。

    “这一生,我可否能成为鬼差?”

    她试探,她无心之问,并不知他等了千年。

    无数思念,无数欣喜,只化作了一句自然。

    明明她没有半点记忆,却像是特意气他般,只想立五十年鬼契,任旁侧的鬼君如何劝说,她依旧坚持如此。

    他只能阴招,欲引她道五千年鬼契。

    她为男人毁约,他费尽心思,历经千余年,才救回她,可她却不会为他留下。

    心里的怨气如潮,不禁要刁难她。

    一边心疼,一边嘴硬。

    “她又没有记忆,何须与她置气?”生死鬼君来劝。

    “当年她是有错,可天道已降下劫罚,她幸而逃脱,又何须如此折磨她?”姜宁为她抱不平。

    可究竟是谁在折磨谁。

    此生没有伯瞬,没有心上人,那他该如何使她动心?

    相同的容颜,但性子迥异,晏如不像温婳,她会有很多小情绪表露,不如温婳那般淡然平静,只有当她沉默不言时,神情才会有几分像温婳。

    可这终究不是他钟情的她。

    尽管如此,他好像陷入更深的执念,哪怕不是她,他也要留下她!

    不管伯瞬如何,他欲恢复她的记忆,欲问她那瞬间回应的吻,是否含有半分爱意,谁知天道如戏弄他般,并未使他如愿,滚滚天谴蓄势待发,他只能将她困在十八炼狱,寻时机断了那些天谴。

    此生还不逢良时,她的一句解释,他还要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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