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寻噬忆,即要珍惜当下,否则一朝全忘,只余一场空。

    可他并没有去解开误会,而是放任误会滋长,默默做了两手准备。

    噬忆为罪妖,行踪不定,不知藏在何地,比续命还难寻。

    倘若他找不到噬忆,代箩续了命之后,仍不会忘记他,只有他们之间存在误会,她才不会关心他的余生,亦不会见他衰老的模样而落泪。

    倘若找到了噬忆,她便会忘记他,只有他留有几许遗憾,并不是什么坏事。

    反正余生也没几年,能与过往记忆苟活,也算是他此生的幸运。

    他决意定要找到噬忆,因为他不懂代箩的心思,双方何时生了情愫,此情是深是浅,他也不懂。

    唯有忘记他这个不相干之人,才能重新开始她的后半生。

    “咳咳——”她又嗐了血。

    代箩真是在怀疑,要么会咳着咳着,一口气上不来,要么会失血过多,体内没有血来供她活。

    那日她气得打了他一巴掌,痛觉一瞬麻木,迟迟未消的是恼怒。而他也没有来哄她,哪怕是睡梦中,也没有偷偷来过一回,唯一还算舒心的是,那位姑娘并未留在府里。

    不知又是谁在传,缪然带那位姑娘回来,是在书房与阿爷谈论婚期。

    她也想不明白,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是不是他厌恶了代家的事务,一朝出门散心,偶遇了心上人?

    代箩蜷曲身子又在咳,而小苏去给她买一些糕点,还没回来。

    “咚咚!”她刚想道进来,可却有抗拒的直觉。

    是缪然。

    小苏敲门的力度不是这样的。

    呛咳声与敲门声并发,门外的人急得拍门,他不动声色将“阿箩”的音吞掉,只是张嘴道:“小姐?”

    代箩想都不想,直接吼:“你给我滚!咳咳咳…”

    门外几缕风,习习而吹,他们隔着门,只有时不时的咳声。

    他不敢直闯闺房,若有不可见之处,无法解释得清。

    “阿箩,我回来了。”小苏回来,直接忽视他,一打开门就挡住,丝毫不给他窥视的机会。

    这段时日,他奔波在外,依然见不到噬忆的影子,路过伯绥王城,栖云居上的招牌醒目,蓦然忆起当年神君之邀。

    他已满二十岁,是时候去赴约。

    可如今,代箩还会愿意与他用膳吗?

    缪然去找须岁问详情,试图猜测逄遇神君之意,但只得须岁的含糊之语:“若不想来世后悔,那便去赴约罢。”

    不是余生后悔,而是来世后悔,或许是藏有他区区人族不懂的秘密。

    思及栖云居上的罕见,人生几世都不能有几回。

    他还是去了。

    她的身子虚弱到无法外出,故此他打算找逄遇神君商量,但接待他的是楼里的仙君,他们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同意了他的请求。

    他来此就是想告诉她,栖云居上的食物将到府里。

    他又敲了门,代箩烦躁开口:“你不去陪你…咳咳心上人,究竟意欲何为?”

    缪然无视前半句话,只回道:“我忽而想起,逄遇神君曾邀我们去栖云居上用膳,今年恰好是邀约之时。酉时一至,仙君便会来,小姐作下准备罢!”

    距那时还剩一个时辰。

    代箩还是气,可那是栖云居上!世间谁能拒绝?

    掩口而咳,唤小苏扶她起身梳妆。

    酉时至,声响起,小苏开了门。

    代箩出了里间,停在案几旁,十几位仙君依次入内,将传说中的菜肴置下,缪然随他们身后而进。

    隔着飘然来往之影,她大着胆,打量一年多未细看的面孔。

    比在代府时瘦了许多,眼下的青黑惹眼,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反正不像是美人在怀的潇洒惬意。

    菜肴放得差不多,最后一位仙君施施然现身,笑道:“此菜肴只许二位食用,其他人尝一口都不行,若是犯了此规,延续至来世的,莫怪只有恶果。”

    他们一道拜了拜:“多谢仙君!”

    众仙虚空无影,小苏悄然离去,只余他们在屋里。

    “小姐。”缪然轻唤,他在犹豫是否告知须岁的身份。

    代箩冷哼落座,不瞧他一眼,执箸而用膳。席间只有她的咳声,其他时候,静得险些连齿间之声都能听闻。

    缪然欲替她顺一顺气,可怕她厌恶他的举动,又惹她生气。

    久久才嗫嚅出声安慰:“小姐不必惧怕,此虚症过段时日就会好了。”

    代箩反呛道:“你又不是神仙,你说便是如此吗?”

    “逄遇神君曾言此话,我不过是复提罢了。”

    “缪然,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探究般的眼神,欲将他的秘密剜出。

    他浅笑反问:“世间寥寥几事,我还能隐瞒什么?”

    腹中涌起饱腹感时,眼前的菜肴如烟而化,深深惊叹于此,又为此困惑,来世究竟会如何,他们此生不会知道。

    群星熠熠,月牙悬空。缪然重新收拾行囊,正欲连夜离开,而须岁凌空落在院中,缓缓靠近他的方向,他道:“须岁姑娘有何要事吗?”

    “一个坏消息。”她简洁明了,直言道:“噬忆妖踪影全无,不知要多久才有下落,你一个人族能力有限,处处不能抵达,便在代府等着罢。”

    “哪怕没有消息,我也要去找,不然我怎么安心!”

    “我帮你设法引出噬忆,而你留下多陪代小姐,因为我听说噬忆须求得忆主的同意,这便意味着,你需要让代小姐同意此事。等她全然忘却你的存在,你们往后就算是永别了,你多陪陪她也无妨。”

    须岁满眼认真,不是在戏弄他。

    “砰——”案几的文书被轰然掀翻。

    缪然不顾他的脸色,自顾自继续道:“阿爷,代家需要一个继承人,我肮脏的血脉不行。等阿箩成亲生子,她需要陪伴孩子长大,三十年的寿元,是我唯一能给她的。”

    “可你只能活十年啊!”代望全身都在颤抖,眼眶里也蓄满了泪。

    “心有思念之人,本就活不长,多活一日,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十年,够了。”

    续三十年的命,至少能活二十年罢?他经历过年幼丧母,他明白那种痛苦的心情,若有此机会,他不希望代箩的孩子经受这份痛。

    而余下的十年,或许他能亲眼看穿上红嫁衣的她,又以长辈的姿态送她出嫁。光是如此想,心便开始抽痛,那他又能如何呢?

    他本就是一个错误,若错误能带给旁人幸福,那便足以。

    清晨一大早,小苏刚打开门,便见缪然挺立在院子里,不由吃惊:“缪然?”

    他点点头,径直进了里间。

    坐在榻上的代箩微怔,但很快反应过来,依然没好气:“你来干什么?”

    一抬眸,她已然被环绕在怀中,代箩欲推开,可两股力度差距之大,刹那,识海中有无数可能闪过,头顶上传来明朗笑声,他道:“阿箩,你能活了。”

    她无法看到他的泪。

    如何能使她同意噬忆,那便只有他欺骗她。

    “我带回来的那位须岁姑娘,她可替人续命,几个月后你就会没事的,我们大家会永远在一起!”

    “你不是在骗我罢?”她不敢置信,欲挣脱开他的怀抱,依旧未能得逞。

    缪然道:“不是,阿爷也知道,我告诉他了。”

    “那前段日子你为什么不解释她的身份?”

    “因为不确定,怕会给你一个虚梦。”

    她信了。

    两人微微分开,代箩望着他的眼睛。

    “缪然,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可不知何时起,我喜欢你哄着我,惯着我的言行,一年来你迟迟不归,我想出去找你,那时我还以为只是兄妹的担忧,直到你带那位姑娘回来,我才发现原来不是。”

    缪然替她理了理鬓角的乱发,心中有酸楚,但仍是笑吟吟回应:“阿箩,等续了命,又请噬忆妖吞噬这些年病痛带给你的痛苦记忆后,我们就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噬忆妖?她真的只吞噬痛苦记忆?”她颇为惊奇,她听说过噬忆,在过去他讲的故事中,便有这样一个奇怪女子。

    “是的!”

    “缪然,若是能如此,那我要和你厮守此生!”

    “好。”

    他是骗她,他是骗己。

    须岁只传来噬忆妖的下落,而不顺便帮他去见她,道是她们之间不便见面。

    缪然时不时追去,半年之久,还是扑了个空。

    他诅丧归来,须岁见之,语气意味不明:“到底是该夸她能逃,还是判官追缉厉害?”

    缪然不知如何作答,明明他们一有消息就去追,并未拖延半步。

    续命之时,愈加紧凑,只有两个月,如若他们再找不到噬忆,便也只能开始续命,毕竟代箩的身子无法再等待。

    新的通缉令与寻人榜发布,犹如是一捆火药,点燃了百姓无聊的日子,当下众人皆知传闻中的噬忆妖拐走了云津的小殿下。

    缪然急忙要去查探噬忆的下落。

    须岁淡定道:“等着,她会来伯绥。”

    再有噬忆妖的下落时,又有传闻在说她擅闯冥府之事。

    那日,缪然在给代箩讲新的世间轶闻,最后一个传闻结束,须岁踏进了代箩的房门,笑道:“她来了,就在青城郊外的茶坊。”

    缪然兴冲冲出门,未几,倾盆大雨落下,他只知她在附近,却不知如何去寻,四处奔走躲雨的人群,雨雾使他分辨不出谁是噬忆妖。

    大雨中喊着喊着,不知是雨还是泪。

    离别之时已至。

    将最后那一幕记忆吞噬,楚伊收束了法术,心满意足出了门,缪然送她几步,末了,至庭院外,楚伊忍不住问:“缪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沉默片刻,缪然道:“我去一趟九黎,寻那传闻中的相思茶,或许会在青城某个角落摆个铺子,只卖那相思茶,没有人来喝也无妨,我在茶坊中,一边数人来人往,一边饮几口相思茶,细细品它是甜还是苦。”

    “事到如今,相思茶是苦是甜还重要吗?”

    “余生念想罢了。”

    楚伊笑了笑:“祝公子事事胜意,本姑娘就先告辞了!”

    “楚姑娘,好走不送。”

    缪然恭敬拜了拜,楚伊的身影蓦然消失,他才恍然醒悟,进入里间躺下,他不甘心地凝望她的睡颜。

    这半丈距离,各自醒来后,隔绝的是他们的一辈子。

    法术瞬息缠绕,只连接他与她的手,眼角皱纹慢慢攀爬,青丝间有几许如霜的斑白。

    他能给她的只是三十年的寿元。

    此夜之后,她还是十七岁,他是五十一岁。

    她不会知道他曾来过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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