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欺人,就跟溪欢的做法一样。

    不愿相信溪悦的魂身离体,只要她还以“溪悦”的躯壳活着,他们便笃定她就是溪悦,甘愿护她一生。

    楚伊道:“她不希望牵连成家,若你真想护着她,就该顺了她的意远离。”

    “我不明白。”成溥微颤起身,挺直了腰板,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不管是你,还是她,明明都不爱所谓的权势!为什么要造梦?为什么要夺云津政权?”

    “谁说我不爱?你跟溪悦待在我身边,也不过才几年,并未了解真正的我,怎敢如此信誓旦旦质问我?”她眼底尽露贪婪,他无法辨清真假。

    成溥暗暗攥紧了拳头。

    楚伊继续添火:“溪悦也不是你认识的溪悦,她的心思你又如何能懂?她只是忌于多年交情,不愿连累你罢了!”

    又沉默了好半会儿。

    “是啊,是我蠢钝不堪,明明不了解你们,就敢擅自妄下定论!”

    他强忍眼中的泪水,扯出一抹苦笑。

    话已至此,她装模做样转身,未行多远,并不意外身后的毅然决然:“等下,我会带人埋伏在王宫附近!”

    “历来是‘成王败寇,各凭本事’,由胜者书写后世史籍,我信你能夺下云津王权,届时成家便归为新王继位的功臣,世人不敢多言,如此算来,从来没有牵不牵连!”

    不顾成家的名声,坚定跟随她们,成溥抬步往回走,却惊见楚伊挡在他前面。

    “成溥,可还记得,我分别许诺你们一个心愿。”

    那时,她与小殿下的交谈,他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

    当下她主动提此事,像是在回应他的毅然决然,是为了减轻他对祖上亲人的愧意,是作为他帮助溪悦的交换条件。

    他心动了一下,低头掩饰神情:“楚伊,你不必如此,此事是我心甘情愿。何人来称王,成家并无所谓,只求云津永远安定!”

    “我知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不管是什么心愿,我都会竭尽所能。”

    楚伊错开了身子,让前路无阻可归去。

    他轻声道了句多谢,却没有继续迈步,而是怔怔立在原地,迟疑不知如何开口:此言可是在暗示不作为他的心愿?

    于公而言,百姓安乐大于一切,于私而言,这是他唯一能探寻她下落的途径。

    楚伊只是故意试探他,自然明白他的纠结,也不再藏着掖着:“不作数的,我还是欠你一个心愿。”

    “你也不要怀有任何愧疚之意。溪悦的魂身本就不是溪氏族人,只有她坐上王位,改了云津国号,才能破了流传多年的亡国预言,延续云津过往的宁静。”

    你说的可是真的?他惊讶张了张嘴,但没有将此质疑道出。

    相识不算久,也多多少少明白楚伊的性子,她时常说笑打趣,却绝不会以大事来戏弄作乐。

    心上的纠结瞬消,感激绵绵留存。

    成溥郑重跪了下去:“萍水相逢,你肯为云津至此,余生无法报此大恩大德,我愿揭竿起兵,豁出性命助你名正言顺!”

    “成溥,你别自作主张坏我计划!”她直言相告此事,只是让他不要有负担,而不是要他如此报恩!

    他怎么想的?为了粉饰非人族插手人族国事的罪名,他竟敢暗示起兵谋反,让楚伊作为镇压叛乱的英雄,光明正大出现在云津众人眼里!

    “可是——”

    “没有可是!”楚伊扫了他一眼,是在散发警告的信号:“我一个作恶多端的非人族,习惯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不需要牺牲谁来当云津的英雄!”

    她也永远不会做所谓的英雄。

    天蒙蒙亮,困意糊着双眼睁不开,短暂的美梦在脑海中反复映现,最后,因稍纵即逝的残酷现实惊醒,他几番揉了下眼角,才依依不舍从美梦中抽离。

    他明明是在跟大哥连夜赶路,怎么就突然睡觉了呢?而这个梦…如此遥不可及,可否是在昭示些什么预言?

    不敢笃定一言,始终萦绕在心尖。

    半蹲在大路旁的河岸,捧了一手冷水拂面,脑中意识清醒了不少,但还是在念念那个梦,不知为何,他遽然抬头,痴痴凝望王城的方向。

    “看什么呢?我们该赶路了!”大哥一嗓子将他震醒。

    是啊,他在看什么?是在对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抱有期待吗?

    他轻声道:“没什么,走罢。”

    今日新王即将登基,市井流传的蜚语,各个王族子女带人回王城的阵势,很明显,夺位的硝烟终将点燃,彻底击垮他们对云津不会亡的期许。

    安然无恙度过此生,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妄念。

    他收回视线的那一刹那,惊奇捕捉到大哥的眼神,如方才的他一般,痴恋停留在王城的方向,与昨日的心灰意冷不同,眸光亦是有期待在游荡。

    不觉脱口而出:“大哥也做那个梦了吗?”

    胡话一出,暗笑自己唐突乱问,他在抱什么幻想?人族怎么可能会做相同的梦?

    “你你你,也梦见了什么?!”大哥惊讶不知所措。

    两人对视良久,白昼彻底降临,此地距离王城十几里,若有战火,容不得他们再迟疑下去,各自描述了一个奇怪的美梦,最后一语落下,他们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可又瞬间提心吊胆。

    所作的梦确实是不一样的,但其中的相似之处是关于云津的安定,是藏在他们心底的映射,似是在隐隐暗示他们,只有小殿下登上王位,这些美梦才会实现。

    他沉默了下,抓紧了肩上的包裹,坚定道:“大哥,我要回王城!”

    “你疯了?这都只是梦罢了,我们如何赌得起?你回去会死的!”他激动按住他的两肩,希望弟弟清醒过来。

    “昨夜我们赶路,却莫名昏睡于此,深陷在一个遥不可及的梦里,这不就是非人族的法术在搞鬼吗?摆明了就是非人族站在小殿下那边,而美梦是非人族给我们的承诺!”

    “云津永无战火,千世万世安宁!大哥,你难道不想待在这样的云津吗?”

    大哥松开了手,两眼不觉蓄满了泪水,一句否定的话都开不了口。

    过去多年的那两战,几乎耗尽了云津所有的气运。

    父兄死在东泽侵袭的边境,母亲带他们兄妹南下避难,岂料又遇宋玄之变,破了王城仅存的宁静,多地盗贼趁乱而起,不久,小妹病死路途上,接连打击使母亲活不下去,全家只剩兄弟二人。

    他们在外流浪多年,一路扶持勉强长大,为了目睹王城的繁华,他们走进了这座权贵云集的王城,贩卖些自制的家乡小玩意儿,平平淡淡度日,就此留下了六年。

    可惜,时运不济,王权交替又会掀起新的风雨,他们守到了最后一刻,才怀揣忐忑不安的心绪离开王城,仅仅是为了活命。

    “大哥,我再也不想经历战火了。”

    他抽泣几声,勉强压住哽咽:“非人族掌控云津的王权又如何?云津像九黎那般又有什么不好?我只想安然度过此生!”

    丢下一句保重,他毫不犹豫踏上回程。

    阻止的念头早已断去,大哥只是犹豫要不要跟回去。

    人族是有数不清的轮回,可他们还不想抱憾而终,此生的兄弟之情,与友人的相识羁绊,怎能轻易就散掉?

    他该不该赌一把?可是仅凭兄弟间的两个梦,如何能断定是非人族所为?

    旭阳缓缓跃空,河水淙淙而下,声声嘈杂将水流声取代,离他越来越近,好像有几句笑语,又好像尽是惶惶不安,听得不真切。

    他一顿翘首顾盼,终于见大路上露出许多身影,男女老少皆有,几把刀枪紧拽在手中,氛围甚是凝重。

    断断续续有人跟上队伍,待这伙人浩浩荡荡路过他眼前,他看清了所有人脸上的茫然与期盼。

    他明白了。

    两个人做一个相似的梦,或许只是偶然中的偶然,确实不能肯定是非人族在施法,但如果是,所有云津人都做同一个关乎云津未来的美梦,那必定是非人族的法术在引诱!

    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不管施法的是神族还是仙族,或是妖族还是魔族,为了未来的安宁日子,他们甘愿赌一把!

    他狂奔而去,犹如与旭日赛跑,一心要追上弟弟,意图赶上关键的那一刻,盘缠而生的念头是,除了梦中所说的小殿下,谁都不能坐上那个位置!

    云津王宫正门前,没有选择离开王城的人,没有质疑这些相似的梦,早早守候于此肩背相贴,齐声高呼只许小殿下继位,欲闯而不能,是有王军手持长矛严守,将人群隔在宫门的三丈外。

    王军守兵时不时的侧目,闪烁的眸光里隐有几分向往。

    谁不想云津长久安宁?

    又一辆马车停下,呼声稍作歇息,直至倩影撩开车帘而下,一脸错愕望了人群一眼,不知是谁小声道了句“她好像就是小殿下”,众人屏息以待,这就是可以给云津带来安宁的新王?

    只见小殿下惊惧回头,不知朝厢里说了什么,困惑尽消,笑意更浓了几分,而那坐在厢里的就是非人族?再一眼,有个陌生女子下了马车,没有人辨认得出她的身份,也没有一息可明示她的归属。

    素净的青袍,空无一饰的披发,或许只是小殿下的婢女?

    不敢确定,人群掀起了一阵慌乱,七嘴八舌之间,紧缠于心的不安恢复平静,至少他们能确定的是,小殿下并不如传闻中那般骄横跋扈,不管非人族是谁,云津还是有希望的。

    款步入了宫门,怕谈话声叫人听了去,她们没有用步辇代步,而是并肩走了一段,大略说了几句楚伊所做的准备。

    溪悦醒来后,得不到半句解释,只能任楚伊卖关子:“到了王宫你就知道了。”

    所以,远远闻声而动,她惊讶于那一声声只许小殿下继位之言,满城百姓几乎都聚到了王宫前。

    世间闻所未闻,一个梦便拥有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念及舒家,楚伊笑意退去,脸色变得不太好:“抱歉,我未能亲手摧毁舒家。”

    她满眼歉疚继续道:“舒家为官多年,且商号广布云津,势力上可达宫廷,下可达偏远地方,而其忠孝护国之心,世人皆知,只有他们在其中拱火,才能将民众的心绪搅得更乱,更愿相信那些为他们而造的梦。”

    “楚伊,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十分感激,怎么可能因此责怪你?舒家前人所造成的错,就这样罢,那些压迫我身的苦难…都过去了。”

    语末,她的些微停顿,气息轻得楚伊几乎听不清最后那几个字。

    顺其视线望去,眼前这条直入云懿殿的长阶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步至半程。

    楚伊道:“凭着他的记忆,我造梦时,避开了所有他的人,故而他也没有美梦。”

    造梦不是凭空而造,而是以每个人的念想为引线,篡改成一个个相似而又不相似的美梦,由此来撩拨他们对云津安宁的渴望。

    “如此便好,少念一回是一回。”泪欲夺眶而出,她赶紧微微仰头。

    她们终于来到这一步。先王的遗诏又如何?各个城池的街巷皆有民众暴动,王后娘娘不可能不顾民心所向!

    步辇作势欲停,辇上的女子娇哼:“停什么,快抬我上去!”

    “舒姑娘,王宫有规定,无论是什么身份,到云懿殿长阶前须下辇步行。”

    几个小厮皆露难色,不敢得罪眼前人,但忌于宫规,正欲将步辇置于地面。

    唐梨随手抓了一个人过来,狠狠抽下了几巴掌:“本小姐就不下,谁敢逼我?小心我叫端王殿下打死你们几个!快抬我上去!”

    毫不避讳的叫嚣引人注目,两侧的王军纷纷默声望之,似在揣度何时出手阻拦。

    侍女赶紧低声提醒:“舒姑娘下来罢,宫里大事将发,若是惊扰了王后娘娘,殿下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区区一个寡妇,怕她做什么?我——”

    话及一半,“刷”的一声清脆溢出,兵卒错愕的轻唤声引她抬头,眼帘下落入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身影。

    这是溪岚的妹妹,初见时莫名其妙发疯,本就极其不喜欢她,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叫她看了去…顿然心惊,惧她坏了她的谋划,生生咽下了“未来王后”之言。

    小厮们慌忙落了辇,齐声唤了几声小殿下,恭敬退至一侧听候发落。

    一坐一站,居高临下的气势逼近,冷冽眸光剜在她身上,隐隐约约是有无尽绵延的恨意,使她心底直发怵。

    唐梨止不住哆嗦了一下,撑着步辇两旁的扶手起身,漾起笑意讨好道:“悦儿妹妹,好久——啊!”

    “小殿下!”

    寒光极速晃眼而过,惊得唐梨瞳孔欲裂,长刀直接捅穿了她的胸膛,刹那鲜血溅向八方,一阵蔓延至全身的剧痛强势夺走她的意识,逼她不得不直直往后倾倒。

    溪悦顺势借力压上步辇,将刀柄又推进了几寸,这一下,积涌在嘴腔的血狂喷而出,如水浇灌着大地,彻底惊醒愣怔的众人。

    所有人都无法预料会发生这一幕,在场的人皆不敢阻拦一二。

    胆小的小厮早已一溜烟逃跑,王府侍女腿软瘫坐在地上,几滴热流溅到她的脸,她巍颤颤抬手抹了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啊”的一声尖叫,直接昏倒在地。

    痛,剧痛,没有办法缓解,血还在不断流出,谁都不会救她。

    她的血污了眼前的脸,使溪悦像极了是来自冥府的恶鬼,一开口,恍如是来向她索命的幽魂:“唐梨,我舒家三口人的命,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

    她说什么?舒家三口人?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她们都死了!执行死刑的那日,她亲眼看见她们随所有唐家人死在行刑台上的!

    舒绘……

    一个像是劈开她的脑门而钻来的名字。

    这也不可能!舒绘明明替她死在了端王府!眼前的人明明是云津的小殿下!

    “你你你…不…可…”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知贯穿躯体的刀挪动了几下,搅得血肉一顿猛痛。

    锋刃幽幽而出,如是喝足了人血,任血洞源源不断汩汩,她的头颅垂垂而落,双目圆睁盯着溪悦,无能为力地发觉,生息正一点点从体内抽离。

    溪岚发疯狂奔了一路,终于跨下最后一阶石阶。

    听闻“小殿下将至”的传话,溪岚当即止步回了头,是想找她探问她身子如何,不料竟见她持刀捅进了他的舒绘。

    远远地,肉眼便见一片猩红溅洒各方,不是错觉,也不是什么恐怖的梦。

    血腥味充溢在鼻腔,越来越浓,越来越郁,心弦崩裂坠落于谷底,他的步子犹如有千斤重,抬起来很是费劲,可一步也不敢耽搁,她的呼吸愈加微弱了。

    “溪悦!你到底在做什么!”他完全丧失了理智。

    狠狠推开她下辇,扶起毫无生机的躯壳,一遍又一遍呼喊着舒绘。

    溪岚按着血人的伤口,却止不住她的死气恹恹,根本无力回天。

    而有术法护体,溪悦无恙落地。

    朝长阶而行,冷冷丢开手里的血刀,昂首挺胸而踏上石阶,暗自抑下心底飘飘的喜悦,她终于为亲人报仇了!

    心绪回至两人的孽缘,她什么都不能解释,要他恨她又如何?

    “王兄,你问——”故作一脸嚣张跋扈,唇角尽是胜利者的讥笑:“我在做什么?我将是云津的王,要杀一个云津的罪人,有何不妥?”

    他不敢置信抬头,一度放任怀里的躯体越渐冰冷。

    素白丧服上大块血迹,像是绽出的妖艳花姿,转眼在法术下消失,她的脸上也变得白净,人死在她手,一如碾死只小小的蚂蚁般,不费一丝力,也不留一点污。

    冷漠如细针密麻刺着心房,不知他们兄妹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溪岚蓦然落泪,看不透她复杂的情愫,只知她轻笑道:“王兄,我在云懿殿等你三年,三年之后,你来杀我为她报仇!”

    任目光灼灼,悄然描摹他的轮廓,一遍遍刻在脑海深处。

    两度别离,两度重逢,这一回,她的死期将至,往后不可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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