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迪奥拉来看尤兰达的时候,病床上没有人,卫生间里水声不断。他在外面等了一会,门打开之后,尤兰达扶着墙壁擦了擦嘴,脸色是大病未愈的惨白。

    “还好吗,尤兰。”瓜迪奥拉皱着眉头上前要扶她一把,被尤兰达下意识地推开。

    她自己还没从刚刚的情绪里抽出来,本能地要往后退一步,却忘记打的石膏还没拆掉,着力的瞬间被痛得又往另一边歪去,还好手还死死地扒着门框。

    “尤兰……”瓜迪奥拉依然维持着要扶她的姿势,眉头担忧地蹙紧。

    尤兰达半低着头,眼神空茫地虚虚落在某一个点上,像开机之后的电脑需要缓冲一段时间才能进入桌面。过了大概有十几秒钟,她才眨眨眼睛,看向面前的瓜迪奥拉:“啊?”

    她撑起非常茫然的一个微笑,像不堪承受清晨露水、弯了茎条的花朵:“怎么了佩普。”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瓜迪奥拉手指碰到尤兰达冰凉汗湿的鬓角,她自己都没察觉在神经质地低颤,“是做噩梦了吗?”

    如果是还没受伤之前的尤兰达,她一定会可怜巴巴地在瓜迪奥拉面前装哭、或者真哭,总之一定要把自己100分的心情表达出120分才足够。

    她会夸张地描述梦里诡异的场景、吓人的怪物,说自己因为这个惊醒之后多么多么的不舒服。

    没有受伤之前的尤兰达,从来不羞于表达自己的软弱和害怕。

    “我也是人啊,而且我这么这么可爱,我害怕一下怎么了。”她会理直气壮地,“这一点也不好笑,一点也不幼稚,那我就是怕黑、怕疼、怕做噩梦嘛。”

    在此之前,她是非常喜欢和人亲密接触的女孩子,爱撒娇、嘴巴甜、开心就笑、痛了就大哭,肆无忌惮,最擅长的技能就是仗着大家对她的宠爱蹬鼻子上脸。但所有人都爱她。

    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尤兰就很好,永远没心没肺天真开朗的小天才尤兰,对巴萨来说就已经足够好,就已经够用了。

    但现在,她谨慎地和瓜迪奥拉拉开了距离,强行架构起来的面具比轻飘飘的纸面还要脆弱,就连瓜迪奥拉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一句询问都足可以把它扎破。

    现在,尤兰达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了,她扶着门框站在原地,眼神淡淡地看着手还僵在半空中的瓜迪奥拉。

    有那么一瞬间,被注视着的瓜迪奥拉想要伸手抓住……但是抓住什么呢?瓜迪奥拉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尤兰达的身体里跑出去了。

    你也是来安慰我的吗?尤兰达轻轻地问,平和又平静的笑容,即便是最应该正式、严肃的社交场合上,瓜迪奥拉也没见她露出过这样的笑。

    虚假、矫饰、再也不像个孩子了。

    尤兰达缓缓地摇摇头,眼眉慢慢舒展开来,她说,没关系的佩普,我不是小孩子了。

    她的眼眶还有一圈没消去的红,这副强装出来的镇定并没有让瓜迪奥拉安心,反而让他想要安慰的那些堵在胸口无处言明。

    瓜迪奥拉是赛前赛后洗脑演讲的顶级大师,从前尤兰达因为没进球、或者输比赛而哭个不停,连承诺下场比赛和她互相比谁检阅后方次数更多的里奥都没办法的时候,他都能够信手拈来、驾轻就熟地把她几乎崩溃的心情安抚住。

    他以为他自己很了解尤兰达。

    但当尤兰达突然表现得像个大人一样,完美无缺、天衣无缝,把所有痛苦的部分都藏起来之后,瓜迪奥拉才意识到,尤兰达能够被他几句话安抚住,是因为她想要被自己安抚。

    就像上帝洒下恩泽赐福众生,他不给你,你不能抢。

    瓜迪奥拉收回了手。

    “尤兰。”

    “怎么了,佩普。”

    “你是个好孩子。”他看着尤兰达深色的瞳孔,顿了一下,接着说,“所以,不是你的错。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当时尤兰达听了这句话之后只是笑起来,说,你担心我会难过?没事的,佩普,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足球是圆的,输和赢都很正常。我早就接受了这一切。

    我明年再来嘛。

    瓜迪奥拉在那一刻,以为笑得虎牙都露出来的尤兰达是在说真心话。

    “我们当时都说谎了,佩普。”然而二十八岁的尤兰达在电话里说起医院里的这次探望,语气里十足的笃定。

    尤兰达说了谎,她没有接受这一切,无论再来多少个明年,都不能弥补她失去的那个。

    就算101次里,后面的100次她都赢了,即便如此,也不能抚平她第一次失败时的痛苦。

    而佩普呢?你也说谎了吧。

    她笑眯眯地,不容任何质疑、甚至也不容佩普本人辩驳地接着说道:“我太了解你了。我当时一定把你吓坏了吧。

    “所以你为了安慰我,说,不是我的错,所以才会说,觉得我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但我们都知道,如果是为了巴萨,除非是赢,否则无论如何都不足够。而被巴萨寄予厚望的我没能带领队伍在诺坎普拿下胜利,造成那一赛季最后全线崩盘、四大皆空,那么归根结底其实就是我的错。

    “佩普,你不会这么对我说,但你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你这样苛求你自己,所以也同样苛求我。”

    然而出乎瓜迪奥拉预料的是,尤兰达说完这些之后并没有向他发泄怒气、怨恨,而是说:“真感谢你,佩普。”

    “什么?”

    “我要感谢你就像看你自己一样地审视我。”尤兰达的哼笑慢悠悠地顺着电流、跨越一千多公里的距离,跟着窗外的微风一起吹进他的耳朵里,“所以我才能借此,了解你。”

    瓜迪奥拉很久很久地沉默下去,曼彻斯特久违的晴空下,绿茵场上的草皮刚被浇过水,初升的晨曦洒在上面,一片淡淡的金。

    就好像一片湖。

    “所以你第二年拿到欧冠冠军的时候才会问我,到底怎么才足够,是吗?”

    “嗯……”尤兰达想了会,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然后雀跃地应了一声,“对。

    “因为佩普才不会知足嘛。佩普是很贪心很贪心的人,不管是做球员、还是做教练,总想给巴萨带来更多,所以明明自己背痛到在替补席上都直不起腰来了,还要坚持在场边指挥;所以明明焦虑、失眠、都快要崩溃了,还要在里奥面前那么那么温柔地告诉他,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要执行什么样的战术。”

    尤兰达哼了一声,听起来气鼓鼓的:“佩普就从来都没有这样和我说过话。”

    “尤兰,你在撒娇吗?”

    “撒娇?不是啊,”尤兰达坐在自己花园里的摇椅上,巴塞罗那的太阳现在还没完全出来,她职业时期的生物钟就让她早早起来,伴着热气腾腾的马黛茶,对着灰沉沉的天空大眼瞪小眼,“我只是有点嫉妒而已啦。”

    瓜迪奥拉哑然失笑,走到办公室的窗边,手指敲在窗台上,不紧不慢地反问她:“嫉妒什么?”

    “你永远都有理由正大光明、毫不避讳地谈起里奥,然后选择他、支持他、偏爱他,永远在注视他的时候就仅仅只是在注视他而已。”

    尤兰达好像在过去的那十年里学会了一种特殊的能力,那就是把那些沉重的话题都可以轻飘飘地讲出来,仿佛往事如过眼云烟一吹即散、她聊起也不过只是在释怀之后的闲谈一样,

    “但是我呢?却从来没有一刻是可以和你一起的。

    “所以我说,我好嫉妒。我认识的所有人,她们爱我,都是因为爱巴萨所以才爱我。不过这当然也是很合理的啦,如果不是因为巴萨,她们有什么理由纵容我、偏爱我、包容我、维护我呢?毕竟我的一切都是巴萨给的,对吧……”

    “不是的。”瓜迪奥拉打断了尤兰达,伸手按住并不算尖锐的窗棱,手掌被凸起的部分压出迟钝的痛。

    “不是的。”他垂下眼睑,再一次重复,“就算你不是巴萨的人,我也会喜欢你。”

    瓜迪奥拉意识到,有些事情是不能够装聋作哑、草草了事、含糊不清的。

    很多年前没有给出的答案,在莫比乌斯环上走了一圈之后,再度回到了原点。

    “尤兰达,你有一天问我,你会不会是我心里第一好的球员,我没有回答你。然后你说,你当然知道在我心里里奥是无条件第一位的,又接着问我,那你是不是我心里第二好的球员,我还是没有回答你。

    “你那个时候其实很难过是不是?”

    “嗯……还好啦。”尤兰达哈哈笑了两声,又很快地安静下来,“所以呢?你现在要给我答案了?觉得我二十八岁就退役,很可怜,又要编一个谎话来骗我了?”

    “不是的。”

    他第三遍重复这句话。

    “我那个时候没有回答你,并不代表你不是第二好的。只是我觉得,你是不可以被比较的。”

    “就像里奥一样?”

    “不,不是的。”即便尤兰达看不到,瓜迪奥拉还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翻过手掌,看着手心几道深深的红痕,颜色比巴萨的红条纹要浅上那么一点,“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够用第一、第二把你和里奥相比较,然后排出一个先后顺位。

    “里奥很重要,但你也同样珍贵。

    “而我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说,或许是因为,我以为你会懂。”

    “佩普,你真狡猾。”隔了很久很久之后,瓜迪奥拉才听见电话那头的尤兰达闷闷的声音,“没有人比你更讨厌了。”

    可是电话那头的尤兰达吸了吸鼻子,又说:

    “但是佩普,就算你那么讨厌,那个时候让我那么难过。我也还是好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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