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世霖被迫抬眼。
灯火通明的暗室里，有邵虹石琮，尹家教徒师父全自秋周洪，庭茹与几个邵虹的亲信弟子。
这些昔日在尹子珏身边辅佐的人，全都在望着他，不苟言笑，目光深沉似湖，带些期盼，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漠然。
尹世霖最怕他们这种眼神，仰起的头又重重垂了下去。
他软弱，他无能，他担不起尹家掌门这个名号，也对付不了樊家，他愧对所有人。可他，从来就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夫人，求求你，我错了……”
邵虹踩上项儒的手，道：“把嘴闭上，再嚎，这第一次的解药，天亮再给你。”
项儒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背，生生忍住哀叫，忍到汗在地上渗出大片水迹，两眼迸满鲜红的血丝。
无人在意他的惨状。邵虹直视过来：“前些时日，你又去江边钓鱼了吧？”
尹世霖攥了攥衣袖，不敢看她。
其实他没去钓，只在那些钓客旁痴看了半日，可满室强大的压迫感令他几欲窒息，无力去解释什么。
邵虹叹了口气，面容更加幽冷，指着项儒道：“这些烂人烂事，从前我都是独自抗下，没让你知道过，今夜却叫你来，你可知是何意？”
项儒的手背叫他自己咬得稀烂，头和脚贴在一起，在地上无助战栗，尹世霖扫眼他，又迅速移开视线。
意为，她，他们这些尹家长辈，不准备再等他慢慢适应掌门这个位置了。
从接手那日开始，他已无回头路。
邵虹向他走过来，边行边道：“你可知你母亲我，一个没有丈夫长子支持的女人，这些年，是凭什么撑起尹家的？”
尹世霖哑口无言。此前，他从未在意过这事，邵虹是何人？在松陵百姓看来，她端庄强悍，有能力有魄力，待内严厉待外宽厚，张弛有度，是个人物。渐渐地，尹家人习惯凡事由她主理，连尹世霖都习以为常，甚至忘记了，他曾听过一些只在松陵暗处流传的腌臜传言，有部分嫉妒仇视邵虹能干的下流男人，对她极尽的羞辱编排造谣抹黑。
他能听闻，耳目灵通如邵虹，不可能懵然不知，她听到那种话时，该是何心情？有人关心过吗？
“你可知在你与你娘母慈子孝相亲相爱，或是陪你妹妹满院疯玩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我几日见一次我的钰儿？几日能在子夜前入睡？几日才有闲暇出门去逛？”
平静问罢，邵虹停住。
满室沉寂间，尹世霖呆呆站着，逐渐泪目。
过去，邵虹对他很宠溺，甚至可以说放纵，从不会这样清楚地诘问他，诉说她的不易。他也终于知晓这么多年，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她为尹家劳心劳力付出了多少。
属于他的自由时光，今夜之后，将彻底逝去。
“从前你懒散，贪玩，不思进取，是有人在前头为你遮风挡雨，可他们死了，而我，也不可能为你撑一辈子，若来日我们谁人出了事，你想将整个尹家拱手让与樊家吗？”
“是，儿子明白了。”尹世霖深深俯下身，泪水纷乱砸落。
邵虹盯了他会儿，冷冽的声音柔和了几分，却更加催泪：“你娘，你二叔一家，惊舞，还有那么多视你为信仰的尹家小弟子，都在等着你去护，双木，人不能永远逃避，我们早晚是会离开你的，来日，尹家须得靠你。”
尹世霖怔了怔，心痛苦地揪起，他不想，也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
昔年父亲离世，尸体躺在灵堂里，年幼的他在门外扒着，迟迟不敢进去看，好像这样，还能等到那个满身药香的男人活过来，用坚实的臂膀托着他去玩。
后来，大哥尹子珏因病身故，尹家的天塌了，他从此也对那凄冷的灵堂有了生理恐惧。
所有人离开，只剩他一人。
若真有那么一日，他独自送走那一口口黑漆漆的棺木，看着活生生的亲人变成不会言语不会笑的木头牌位，会有多绝望？
邵虹见他已撑到极致，也觉得乏力，道：“夜深了，你先回去吧，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尹世霖直起身缓了会儿，冲众人行过礼，离开时，不由自主地看了眼晕厥过去的项儒。
邵虹注意到他这细微的举动，眸光淡漠，“去吧，往后你还有很多机会见证尹家叛徒的死，适时你便会懂，我撑起尹家，靠的正是个狠字。”
***
天微明。
熟睡中的尹惊舞被一阵不规律的拍门声吵醒。
原以为又有人来闹事，开门出去，外头的人满身酒气，勾着头靠在廊下，竟然是尹世霖。
“怎么是你？”尹惊舞看眼朦胧的天色，“你起这么早？”
见她出来，尹世霖笑了笑，含糊唤声小舞，大概是喝得太多，走过来时一步三晃，尹惊舞不得不过去扶住他，靠近才见他面上有泪痕，带些醉意的眼里也忧伤黯淡。
他素来豁朗阳光，看来是真被打击到了。
尹惊舞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道：“家里奸细找到了？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尹世霖灌了口酒，道：“找到了，是项儒和梁朝。”
“你别喝了。”尹惊舞夺过他酒壶放在窗台上，只觉匪夷所思：“尹家不是对他二人有养育之恩吗？他们为何要这样？”
她理解不了，有什么恩惠能比救命之恩养育之恩还大？叫他们不惜做出这种下作行径？
尹世霖牵起一个悲凉的笑：“许是樊家给的钱太多了吧。”
所谓的恩情，看不见摸不着，哪有真金白银值钱，项儒往日演戏演得那般自然，被他们质问还死不承认不思悔改，真到了命悬一线时方才吐出实话，救命之恩？可笑，也只有尹家会记在心上了。
尹惊舞心中唾弃一阵，道：“那他们人呢？夫人打算如何处置？”
尹世霖沉眸不言。
他要怎么对她说呢？算了，没这个必要。
那些凉薄冰冷的人性，血肉模糊的蜷曲躯体，歇斯底里的求饶，太脏了。何必说出来引她烦忧。
尹惊舞等了好久，疑惑地触下他的下巴：“哎，发什么呆？”
尹世霖怔了怔，凝视她的眉眼，忽觉自己回到了现实，有她在的现实。
酒气蒸得他眼眶泛浅浅的红，他的眼神不似往日纯粹，夹杂了某种沉郁的欲望，黑得灼灼发亮，尹惊舞瞧着他，觉得耳根隐隐发烫，下意识想要退开，他先一步伸手抱住了她。
“你……干什么。”
他独有的清爽气息混杂丝丝的熏然酒意铺天盖地笼罩过来，尹惊舞迅速红了脸，挣扎道：“别耍无赖。”
尹世霖似清醒似迷糊，道：“别动，让我抱会儿。”
他不放手，尹惊舞只好随他了：“大夫人让你去，给你说什么了？”
冬日的凌晨，群鸟不鸣，天地幽静，寒意正盛，抱着怀中人，尹世霖心头的阴霾逐渐涣散，外界残酷的一切在这一刻仿佛与他无关了，他所眷恋的，钟爱的，依赖的，都在他身边。
“她说，将来他们早晚会离开我，让我护好你们。”
他的音色比过往低沉郑重，鲜见的一面，让尹惊舞心跳乱了：“小舞，别离开我，好吗？只要有你陪着我，我什么都不怕。”
尹惊舞懂得他的不安，他的脆弱，抬起僵硬的手迟疑着回抱他：“干嘛忽然说这个，你喝多了，别胡思乱想。”
好端端的，她为何要离开他呢。
岂料尹世霖下一句，更叫她身心俱震：“我喜欢你，从小时候初次见你开始，一直都喜欢。”
尹惊舞沉默了许久。
久到尹世霖以为她没听清，望着她的眼睛又仔细说了一次。
“我不是非要你答应我，”尹世霖见她还是没反应，失落道，“你若喜欢旁人，我不会干涉你，我知道我比不上我哥，比不上很多人，你不喜欢我也是寻常。”
尹惊舞低低道：“你喜欢我什么。”
“什么都喜欢，”尹世霖笨拙地解释，“我藏了好久不敢告诉你，可我又怕你会喜欢旁人，你不晓得家里有好些弟子背地里夸你好看，我日日听着，酸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生怕他们谁按捺不住会抢走你。”
尹惊舞心间泛起笑意，背过去羞恼道：“别说了。”
尹世霖等了片刻，抓住她的手攥了攥：“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是我不好，可我真的很怕你会离我而去，那样，我不知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我有这么重要吗？”尹惊舞问。
尹世霖道：“当然了，你放心，我会努力撑起尹家的，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会好生守住的，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
他小心翼翼，又倔强地不想放开她，只好轻轻勾着她的指头。
尹惊舞咬牙酝酿了会儿，转过身道：“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不等他忐忑，她深吸口气，又道：“我会陪你。”
静了静，尹世霖满眼皆是难言的欣喜，凝视她片刻，他的目色又被醉意浸染，水波似的温柔里升腾起强烈的占有欲。
她是他的。
尹惊舞看懂了，仓皇低头，只觉双颊烧得滚烫。
她也喝醉了吗，方才脱口而出说了什么？等他酒醒了还会记得吗？
“小舞。”
头顶一声轻唤。
尹惊舞下意识抬眸，阴影降下，盖住了她，随之飞落的，还有他染着酒气的吻。
不知缠绵了多久，他松开她的唇，抚摸她绯色的脸颊，道：“今生今世，我的妻子只会是你。”
***
空耗一日，妖邪仍然杳无音信，天亮后，百姓走上街头，照旧见人便扯些事关那妖的话，没想到一夜之间，城里又出了桩大事。
“陈家死人了！”
不知谁当街喊了一声，如平地惊雷，听到消息的众人见有新的热闹可以看，争先恐后涌去了陈家。
透过矮墙，院里零零散散倒着七八具尸首，皆面容灰败张口瞪眼，手脚痛苦痉挛，像被什么吓死的，待众人砸开门，忽有个活人从里面跑了出来。
定睛瞧了瞧，此人是陈家大儿子陈校，他家这是遭了什么变故？何故都死了？
面对众人询问，陈校痴痴傻傻答不上来，口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有胆大者感觉不对，凑过去看了看，吓得退出三丈远：“他，他舌头没了！”
经查，陈家全家都被人拔了舌头，除陈校活着，疯了，其他死去的人皆是被吓死的。
短短一上午，松陵又是满城风雨。
樊家宅内，樊渊正在设宴给从荣州归来立下大功的樊见山王九阳接风洗尘，闻听此事，潦草应付完来客的阿谀奉承，招了自己的暗卫入书房细问。
好好一家人，一夜过去死得死，疯得疯，在城中人看来，陈家这显然是得罪了什么人，遭了暗害。
怀疑的风向，有往樊家吹的趋势。
樊渊清楚其中内情，听完后心头火起，抄起桌上的笔墨纸砚不管不顾砸了出去。
巨大的响动里，满屋下人战战兢兢跪地，樊见山正好进来，王九阳护着他堪堪躲过了飞溅的墨渍。
“父亲，何事发这么大火？”
樊渊屏退屋里碍眼的闲杂人，道：“陈家那帮蠢货死了，我命人布置好一切，使唤他们去破坏尹家名声，他们倒好，走了趟县衙没害到尹家半分，自己倒死得痛快。”
暗卫解释完后，樊见山大致了解了樊渊的用意，道：“证据充分，上下也都疏通好了，邵虹如何洗清嫌疑的？”
樊渊气不打一处来：“她在还没上公堂时，便放火烧了尹家整条街所有铺子！我费尽心思才拉拢来他家弟子，让其把毒药一点点掺进去，全叫她给毁了！”
王九阳心底不由佩服邵虹的当机立断，那个关头，她但凡有所犹豫，陈家人必然得手，道：“她可够狠的，上万仓的药材说烧便烧，倒是丝毫不心疼。”
樊见山道：“她是否看出陈家是有备而来的，猜到他们药铺里的药必有蹊跷，若被人查出，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所以干脆全烧了。”
樊渊默认了他的猜测，道：“陈家那群莽夫，哪敌得过她的城府。”
看来，想整垮尹家，邵虹是个大坎。
松陵县官唯樊家马首是瞻，可邵虹这几年做生意，在临江等地累积了不少人脉，证据不足，县官虽得樊家授意，也不敢强行定罪，绸缪数月的局轻而易举被破，樊见山觉得可惜，道：“父亲何不安排些机灵点的人，他们露馅，怕是会暴露咱们。”
樊渊并不担心：“暴露又如何，这局玩的就是阳谋，邵虹知晓是我能怎样？我在陈家人后头安排的人还多着呢，邵虹为永绝后患烧了全部药材，但只要他家药铺还会再开，我的机会多得是。”
暗箭难防，看这个寡妇能嚣张到几时。
王九阳低声道：“尹家除了那些药，也没剩下什么了。”
樊渊瞟他一眼：“要动他家，自然要把他们的出路全部堵死，否则细水长流下去，得等到何时？”
王九阳讪讪道：“掌门提点的是。”
樊见山道：“那邵虹昨夜害死陈家人，是做给咱们看的？”
他不用猜，便清楚陈家人死于谁手。事情败露，陈家得罪的无非是樊家尹家，不是他们，只能是尹家了。
灭门这种事，与邵虹过往作风并不相像，她这是急了啊。
樊渊笑了笑，道：“是啊，她想叫咱们知道，狗急了也会跳墙，我却要叫她看看，墙外究竟是陆地，还是悬崖！”
灯火通明的暗室里，有邵虹石琮，尹家教徒师父全自秋周洪，庭茹与几个邵虹的亲信弟子。
这些昔日在尹子珏身边辅佐的人，全都在望着他，不苟言笑，目光深沉似湖，带些期盼，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漠然。
尹世霖最怕他们这种眼神，仰起的头又重重垂了下去。
他软弱，他无能，他担不起尹家掌门这个名号，也对付不了樊家，他愧对所有人。可他，从来就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夫人，求求你，我错了……”
邵虹踩上项儒的手，道：“把嘴闭上，再嚎，这第一次的解药，天亮再给你。”
项儒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背，生生忍住哀叫，忍到汗在地上渗出大片水迹，两眼迸满鲜红的血丝。
无人在意他的惨状。邵虹直视过来：“前些时日，你又去江边钓鱼了吧？”
尹世霖攥了攥衣袖，不敢看她。
其实他没去钓，只在那些钓客旁痴看了半日，可满室强大的压迫感令他几欲窒息，无力去解释什么。
邵虹叹了口气，面容更加幽冷，指着项儒道：“这些烂人烂事，从前我都是独自抗下，没让你知道过，今夜却叫你来，你可知是何意？”
项儒的手背叫他自己咬得稀烂，头和脚贴在一起，在地上无助战栗，尹世霖扫眼他，又迅速移开视线。
意为，她，他们这些尹家长辈，不准备再等他慢慢适应掌门这个位置了。
从接手那日开始，他已无回头路。
邵虹向他走过来，边行边道：“你可知你母亲我，一个没有丈夫长子支持的女人，这些年，是凭什么撑起尹家的？”
尹世霖哑口无言。此前，他从未在意过这事，邵虹是何人？在松陵百姓看来，她端庄强悍，有能力有魄力，待内严厉待外宽厚，张弛有度，是个人物。渐渐地，尹家人习惯凡事由她主理，连尹世霖都习以为常，甚至忘记了，他曾听过一些只在松陵暗处流传的腌臜传言，有部分嫉妒仇视邵虹能干的下流男人，对她极尽的羞辱编排造谣抹黑。
他能听闻，耳目灵通如邵虹，不可能懵然不知，她听到那种话时，该是何心情？有人关心过吗？
“你可知在你与你娘母慈子孝相亲相爱，或是陪你妹妹满院疯玩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我几日见一次我的钰儿？几日能在子夜前入睡？几日才有闲暇出门去逛？”
平静问罢，邵虹停住。
满室沉寂间，尹世霖呆呆站着，逐渐泪目。
过去，邵虹对他很宠溺，甚至可以说放纵，从不会这样清楚地诘问他，诉说她的不易。他也终于知晓这么多年，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她为尹家劳心劳力付出了多少。
属于他的自由时光，今夜之后，将彻底逝去。
“从前你懒散，贪玩，不思进取，是有人在前头为你遮风挡雨，可他们死了，而我，也不可能为你撑一辈子，若来日我们谁人出了事，你想将整个尹家拱手让与樊家吗？”
“是，儿子明白了。”尹世霖深深俯下身，泪水纷乱砸落。
邵虹盯了他会儿，冷冽的声音柔和了几分，却更加催泪：“你娘，你二叔一家，惊舞，还有那么多视你为信仰的尹家小弟子，都在等着你去护，双木，人不能永远逃避，我们早晚是会离开你的，来日，尹家须得靠你。”
尹世霖怔了怔，心痛苦地揪起，他不想，也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
昔年父亲离世，尸体躺在灵堂里，年幼的他在门外扒着，迟迟不敢进去看，好像这样，还能等到那个满身药香的男人活过来，用坚实的臂膀托着他去玩。
后来，大哥尹子珏因病身故，尹家的天塌了，他从此也对那凄冷的灵堂有了生理恐惧。
所有人离开，只剩他一人。
若真有那么一日，他独自送走那一口口黑漆漆的棺木，看着活生生的亲人变成不会言语不会笑的木头牌位，会有多绝望？
邵虹见他已撑到极致，也觉得乏力，道：“夜深了，你先回去吧，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尹世霖直起身缓了会儿，冲众人行过礼，离开时，不由自主地看了眼晕厥过去的项儒。
邵虹注意到他这细微的举动，眸光淡漠，“去吧，往后你还有很多机会见证尹家叛徒的死，适时你便会懂，我撑起尹家，靠的正是个狠字。”
***
天微明。
熟睡中的尹惊舞被一阵不规律的拍门声吵醒。
原以为又有人来闹事，开门出去，外头的人满身酒气，勾着头靠在廊下，竟然是尹世霖。
“怎么是你？”尹惊舞看眼朦胧的天色，“你起这么早？”
见她出来，尹世霖笑了笑，含糊唤声小舞，大概是喝得太多，走过来时一步三晃，尹惊舞不得不过去扶住他，靠近才见他面上有泪痕，带些醉意的眼里也忧伤黯淡。
他素来豁朗阳光，看来是真被打击到了。
尹惊舞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道：“家里奸细找到了？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尹世霖灌了口酒，道：“找到了，是项儒和梁朝。”
“你别喝了。”尹惊舞夺过他酒壶放在窗台上，只觉匪夷所思：“尹家不是对他二人有养育之恩吗？他们为何要这样？”
她理解不了，有什么恩惠能比救命之恩养育之恩还大？叫他们不惜做出这种下作行径？
尹世霖牵起一个悲凉的笑：“许是樊家给的钱太多了吧。”
所谓的恩情，看不见摸不着，哪有真金白银值钱，项儒往日演戏演得那般自然，被他们质问还死不承认不思悔改，真到了命悬一线时方才吐出实话，救命之恩？可笑，也只有尹家会记在心上了。
尹惊舞心中唾弃一阵，道：“那他们人呢？夫人打算如何处置？”
尹世霖沉眸不言。
他要怎么对她说呢？算了，没这个必要。
那些凉薄冰冷的人性，血肉模糊的蜷曲躯体，歇斯底里的求饶，太脏了。何必说出来引她烦忧。
尹惊舞等了好久，疑惑地触下他的下巴：“哎，发什么呆？”
尹世霖怔了怔，凝视她的眉眼，忽觉自己回到了现实，有她在的现实。
酒气蒸得他眼眶泛浅浅的红，他的眼神不似往日纯粹，夹杂了某种沉郁的欲望，黑得灼灼发亮，尹惊舞瞧着他，觉得耳根隐隐发烫，下意识想要退开，他先一步伸手抱住了她。
“你……干什么。”
他独有的清爽气息混杂丝丝的熏然酒意铺天盖地笼罩过来，尹惊舞迅速红了脸，挣扎道：“别耍无赖。”
尹世霖似清醒似迷糊，道：“别动，让我抱会儿。”
他不放手，尹惊舞只好随他了：“大夫人让你去，给你说什么了？”
冬日的凌晨，群鸟不鸣，天地幽静，寒意正盛，抱着怀中人，尹世霖心头的阴霾逐渐涣散，外界残酷的一切在这一刻仿佛与他无关了，他所眷恋的，钟爱的，依赖的，都在他身边。
“她说，将来他们早晚会离开我，让我护好你们。”
他的音色比过往低沉郑重，鲜见的一面，让尹惊舞心跳乱了：“小舞，别离开我，好吗？只要有你陪着我，我什么都不怕。”
尹惊舞懂得他的不安，他的脆弱，抬起僵硬的手迟疑着回抱他：“干嘛忽然说这个，你喝多了，别胡思乱想。”
好端端的，她为何要离开他呢。
岂料尹世霖下一句，更叫她身心俱震：“我喜欢你，从小时候初次见你开始，一直都喜欢。”
尹惊舞沉默了许久。
久到尹世霖以为她没听清，望着她的眼睛又仔细说了一次。
“我不是非要你答应我，”尹世霖见她还是没反应，失落道，“你若喜欢旁人，我不会干涉你，我知道我比不上我哥，比不上很多人，你不喜欢我也是寻常。”
尹惊舞低低道：“你喜欢我什么。”
“什么都喜欢，”尹世霖笨拙地解释，“我藏了好久不敢告诉你，可我又怕你会喜欢旁人，你不晓得家里有好些弟子背地里夸你好看，我日日听着，酸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生怕他们谁按捺不住会抢走你。”
尹惊舞心间泛起笑意，背过去羞恼道：“别说了。”
尹世霖等了片刻，抓住她的手攥了攥：“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是我不好，可我真的很怕你会离我而去，那样，我不知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我有这么重要吗？”尹惊舞问。
尹世霖道：“当然了，你放心，我会努力撑起尹家的，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会好生守住的，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
他小心翼翼，又倔强地不想放开她，只好轻轻勾着她的指头。
尹惊舞咬牙酝酿了会儿，转过身道：“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不等他忐忑，她深吸口气，又道：“我会陪你。”
静了静，尹世霖满眼皆是难言的欣喜，凝视她片刻，他的目色又被醉意浸染，水波似的温柔里升腾起强烈的占有欲。
她是他的。
尹惊舞看懂了，仓皇低头，只觉双颊烧得滚烫。
她也喝醉了吗，方才脱口而出说了什么？等他酒醒了还会记得吗？
“小舞。”
头顶一声轻唤。
尹惊舞下意识抬眸，阴影降下，盖住了她，随之飞落的，还有他染着酒气的吻。
不知缠绵了多久，他松开她的唇，抚摸她绯色的脸颊，道：“今生今世，我的妻子只会是你。”
***
空耗一日，妖邪仍然杳无音信，天亮后，百姓走上街头，照旧见人便扯些事关那妖的话，没想到一夜之间，城里又出了桩大事。
“陈家死人了！”
不知谁当街喊了一声，如平地惊雷，听到消息的众人见有新的热闹可以看，争先恐后涌去了陈家。
透过矮墙，院里零零散散倒着七八具尸首，皆面容灰败张口瞪眼，手脚痛苦痉挛，像被什么吓死的，待众人砸开门，忽有个活人从里面跑了出来。
定睛瞧了瞧，此人是陈家大儿子陈校，他家这是遭了什么变故？何故都死了？
面对众人询问，陈校痴痴傻傻答不上来，口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有胆大者感觉不对，凑过去看了看，吓得退出三丈远：“他，他舌头没了！”
经查，陈家全家都被人拔了舌头，除陈校活着，疯了，其他死去的人皆是被吓死的。
短短一上午，松陵又是满城风雨。
樊家宅内，樊渊正在设宴给从荣州归来立下大功的樊见山王九阳接风洗尘，闻听此事，潦草应付完来客的阿谀奉承，招了自己的暗卫入书房细问。
好好一家人，一夜过去死得死，疯得疯，在城中人看来，陈家这显然是得罪了什么人，遭了暗害。
怀疑的风向，有往樊家吹的趋势。
樊渊清楚其中内情，听完后心头火起，抄起桌上的笔墨纸砚不管不顾砸了出去。
巨大的响动里，满屋下人战战兢兢跪地，樊见山正好进来，王九阳护着他堪堪躲过了飞溅的墨渍。
“父亲，何事发这么大火？”
樊渊屏退屋里碍眼的闲杂人，道：“陈家那帮蠢货死了，我命人布置好一切，使唤他们去破坏尹家名声，他们倒好，走了趟县衙没害到尹家半分，自己倒死得痛快。”
暗卫解释完后，樊见山大致了解了樊渊的用意，道：“证据充分，上下也都疏通好了，邵虹如何洗清嫌疑的？”
樊渊气不打一处来：“她在还没上公堂时，便放火烧了尹家整条街所有铺子！我费尽心思才拉拢来他家弟子，让其把毒药一点点掺进去，全叫她给毁了！”
王九阳心底不由佩服邵虹的当机立断，那个关头，她但凡有所犹豫，陈家人必然得手，道：“她可够狠的，上万仓的药材说烧便烧，倒是丝毫不心疼。”
樊见山道：“她是否看出陈家是有备而来的，猜到他们药铺里的药必有蹊跷，若被人查出，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所以干脆全烧了。”
樊渊默认了他的猜测，道：“陈家那群莽夫，哪敌得过她的城府。”
看来，想整垮尹家，邵虹是个大坎。
松陵县官唯樊家马首是瞻，可邵虹这几年做生意，在临江等地累积了不少人脉，证据不足，县官虽得樊家授意，也不敢强行定罪，绸缪数月的局轻而易举被破，樊见山觉得可惜，道：“父亲何不安排些机灵点的人，他们露馅，怕是会暴露咱们。”
樊渊并不担心：“暴露又如何，这局玩的就是阳谋，邵虹知晓是我能怎样？我在陈家人后头安排的人还多着呢，邵虹为永绝后患烧了全部药材，但只要他家药铺还会再开，我的机会多得是。”
暗箭难防，看这个寡妇能嚣张到几时。
王九阳低声道：“尹家除了那些药，也没剩下什么了。”
樊渊瞟他一眼：“要动他家，自然要把他们的出路全部堵死，否则细水长流下去，得等到何时？”
王九阳讪讪道：“掌门提点的是。”
樊见山道：“那邵虹昨夜害死陈家人，是做给咱们看的？”
他不用猜，便清楚陈家人死于谁手。事情败露，陈家得罪的无非是樊家尹家，不是他们，只能是尹家了。
灭门这种事，与邵虹过往作风并不相像，她这是急了啊。
樊渊笑了笑，道：“是啊，她想叫咱们知道，狗急了也会跳墙，我却要叫她看看，墙外究竟是陆地，还是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