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夜里,松陵县衙囚房,一道身影悄然靠近睡梦中的郝丽娘。

    闻到熟悉的气息,郝丽娘霎时清醒,见思念多日的人近在眼前,她抓住他的手,如坠梦里:“桐郎?”

    “真的是你吗!”

    男人掩住她的唇示意她收声,一双眸子黑沉得厉害。

    郝丽娘泪流满面,牵着他抚向她的肚子:“我有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

    松陵的除妖师在外设陷阱擒他,她日夜为他担忧,好在,他没事。

    男人微笑,冰冷的手摸索上她的脖子,迅速收紧。

    郝丽娘还有点不明白:“桐郎……?”

    男人一言不发,望着她的眸中深情款款,温柔到能把人溺死其间,手却继续使着劲。

    见他面目渐狰狞,郝丽娘总算反应过来,哭着挣扎着:“桐郎!别杀我……求求你。”

    声音很快被扼断,直到她彻底不动弹了,男人才松手起身。

    他甩开她,无比嫌弃地在衣袍上擦擦手:“蠢女人,险些被你害死。”

    郝丽娘倒在地上,眼角泪水悄然滑落,临死前,她依然记得,那年春日里,她去给客人送裁好的衣衫,那客人留的地址,是松陵城外某座山下,到时天降大雨,四周无处躲藏,忽有一把伞遮住了她,她回身,见她的桐郎朝她温然一笑,丰神俊朗,胜过漫山春光。

    探了探鼻息,确定人死透了,男人跨过郝丽娘的尸体正要离开,牢房大门在他面前被人踹开。

    他见势不妙,一个箭步上前,抬手要杀,脖子被一道极细的银丝勒住。

    丝线落地生根,活物似的直往肉里钻,男人惨叫着跪地,妖力散了个干净。

    火把燃起,霍天领着众人走进来,看眼男人,道:“好个藤精木魅,可算出现了,给我抓住他!”

    木魅,亦称树精。生于深山,极善惑人。

    这树精引诱郝丽娘,是为汲取她的气血修炼,因郝丽娘有孕而行迹败露后,他一直在山里化作原形躲藏着。捉妖界除妖,无论妖邪大小,都得焚尸扬灰以绝后患,郝丽娘怀了他的孩子,他们却只将她葬了,并未焚烧,他便猜到城外坟里埋的郝丽娘是假的,真正的丽娘必定还活着。

    只要有她,有那孩子在一日,这些捉妖师不会放过他。

    见他们边等,边在城周围锲而不舍地搜查,马上要查到山脚下了,他一气之下才下山进城杀了碍事的郝丽娘。

    此树精两百年修为,远算不上大妖,也免了松陵十六家弟子的争抢。

    他们随即斩杀了树精,游行示众,风波平息后,连同郝丽娘与那孩子一起烧尽了。

    谁也没想到,郝丽娘最终没有死在凡人手里。而她的明知故犯,也让原本对她还抱有一丝怜悯期待的百姓,更加厌恶她的愚蠢,郝掌柜一家受不得骂名,暗中举家搬离了松陵。

    凌虚念在郝丽娘也是被骗的,力排众议,将她的骨灰收进了城外墓里,让她不必做孤魂野鬼。

    半个月后,这件事,在日渐寒冷的北风中,逐渐被淡化了。

    那天,城外一处尹家的庄子,来报说庄内家畜无故发狂,受惊伤人,想是有妖邪侵扰。

    这在松陵也算常见,家里药铺还没修缮完,左右无事,尹世霖带了两三个人去庄子里察看。

    半日过去,他们揪出那个缩在水井里作祟的小妖,给伤患分发了药,帮着重修被破坏的栅栏篱笆农房后,方才回去。

    半途,几人去摊上喝茶,没过多久,尹世霖惊奇发觉,除他之外的人都莫名晕倒了。

    眼瞧棚子里倒了一大片,茶里有毒?尹世霖掀开茶壶盖,忽听有人过来了。

    此处离松陵城还有段距离,荒野之外,少有人路过,他一看,居然是王九阳。

    尹世霖惊了一跳,顿时警惕起来,青天白日,樊家这是要公然行刺?还有没有王法!

    王九阳坐在他对面,平静抬眸看着他。

    两人实在扯不上半点关系,这般对坐,尹世霖头皮发麻,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王九阳道:“迷药而已,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今日在这里同你说了话。”

    他措辞奇怪,尹世霖看他不像有杀心,道:“你想干嘛,我与你说什么?”

    王九阳也不拐弯抹角:“我是专程在这等你的,有话要问你。”

    这么避人耳目,尹世霖猜不透他到底揣着什么阴谋:“我凭什么告诉你?”

    王九阳道:“从你家离开,加入樊家的那个弟子项儒,是被邵虹威胁了吧?他绷得太紧,樊渊早看穿他了,但故意留下了他,他偷取的密信也是樊渊设计好的,你们若想对此采取什么行动,最好算了,那是个陷阱。”

    果然,尹世霖心里一沉。

    樊渊城府深沉,项儒本就背信弃义,乍然去樊家,能得他多少信任。

    这点邵虹已有预料,可还是非做不可,他们必须要反击,哪怕力道暂时不足,也得先拿出态度。

    尹世霖疑道:“此话当真?”

    王九阳道:“你可以去试试,验证一下我这个消息够不够有诚意。”

    尹世霖不想被他牵着走:“你想问我什么?”

    王九阳并无丝毫犹豫:“我想问,当年陆家在北地灭大妖白骨精的途中,到底为何会死那么多人。”

    尹世霖怔了一下:“这事在界内都传遍了,压根不是秘密,何必来问我?”

    且还隔了整整八年才问,说你没别的目的,鬼都不信。

    王九阳道:“知情者说辞大致一致,没什么可听的,我想知道陆昭歌给你透露的个中细节。”

    他越郑重其事,尹世霖越觉他疑点重重:“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何身份。”

    他的反应,在王九阳预想中:“此事与樊家无关,是我自己想打听的,还得你务必保密,况且隔了那么多年,时过境迁,你告诉我又如何?陆昭歌现在斩妖剑傍身,我能动得了她吗?若你说的话,我还能向你透露点樊家的消息,怎么样?”

    尹世霖想了片刻,道:“你既有意,怎不直接去问昭歌,反而来向我这个外人打听。”

    王九阳难得的沉默了。

    尹世霖道:“你明知她不会说,对吧?”

    “对。”王九阳道。

    他打听陆家当年事,并不想陆昭歌知道,只能问她亲近的人,猜她兴许会向他们透露。凌虚不在考虑范围内,霍天孤冷不理人,尹惊舞与她又是手帕之交,他问了,她绝对会告诉陆昭歌,甚至连陆伯那个老家伙,他有天夜里都去探过口风,可还没说几句,被那老家伙抄着棍棒给撵了出来。

    所以,剩下的人选,唯有与陆昭歌青梅竹马的尹世霖了。

    “如果你实在不愿说,我只能去找尹惊舞了。”

    王九阳不想让他知晓自己没别人可问了,故意说得意味深长。

    尹世霖一下急了:“你敢!”

    王九阳从容不迫:“你不可能整日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等你不在,你看我敢不敢。”

    尹世霖道:“你要是欺负她,我与你没完!”

    “那就请你赶快说吧,好吗?反正界内早传遍了,我只是想探听些细节而已。”

    尹世霖气冲冲坐下,想了想说:“你先把那个消息透露给我,我得确定你不会骗我。”

    王九阳顿了顿,道:“听好了,你们尹家还有奸细,只与樊渊通过一两次信,是他留的底牌,藏得极好,将来想必大有作为,具体是谁不知,但那人就在邵虹身边,且地位不低。”

    这则消息,确实有点份量。会是谁呢?尹世霖把尹家的人猜了一圈,感觉谁都有可能。

    王九阳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尹世霖不知早已结束的事,他现在刨根问底是要怎样,犹豫会儿,简略道了出来。

    其中有两个细节,王九阳反问了:“你是说,方圆百里的白骨精无端复活,妖力大盛,压制的斩妖剑失灵了?所以他们才……”

    “嗯。”尹世霖不情不愿点头。

    有意思,斩妖剑还能被妖邪吓得失灵了,唬谁呢?这一定是人为的。

    至于白骨精无端复活妖力大盛的桥段,似乎也有些熟悉。

    樊家那个所谓的秘器,能激化善妖魔性,使其妖力激增,伤人性命,与这个倒是异曲同工啊。

    王九阳没说什么,临走前给尹世霖拍下一包解药:“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别对任何人说,尤其是陆昭歌,若你食言,你知道我会去动谁。”

    尹世霖确信解药无毒,融在水里给晕了满地的人挨个灌下。

    王九阳此举太奇怪了,他难道是发现了什么,才来问他的?

    尹世霖纠结了会儿,还是决定先按下不提。

    没影的事,说了也白说,先找尹家暗藏的奸细要紧。

    ***

    三个月后,松陵开春了。

    期间,全城沉浸在过年的喜悦里,难得的过了一段悠闲漫长的时光。尹家新一季药草长出,药店重新开张,邵虹增加了看守,隔开了问诊的屋子,多种防范之下,樊家也暂且消停了。

    昭歌在听雨斋安心休养,身上的伤大体痊愈,灵力恢复,左手使剑练得也差不多了。

    这天,凌虚夜观天象,发现北地大雍国有雨妖出没,问昭歌愿不愿意去。

    听到这个地方,昭歌自知,该来的总会来的,当即决意要去。

    霍天抱着更加壮硕的红锦天在旁听着,突然道:“师父,我也想去。”

    当初,昭歌去荣州,他被派去了城南柳陵镇,在那里晃了半个月,只杀了几个水妖,即便当地百姓对他感激涕零,他还是觉得,很遗憾。

    凌虚扫了眼他,道:“去便去吧,路上小心。”

    八个字,让霍天欢喜了很久。

    欢喜够了,又感到无边落寞。

    过年期间,雪夜与陆伯都在翻云岭,凌虚还接来昭歌的外祖父母舅舅一家来住了七日,算上秦叔一家人,听雨斋从未有过如此热闹,可惜,热闹是他们的,与他无关。

    他对自己家人的思念,也在新的一年达到了顶峰。

    也许,该去试着揭开那些陈旧的伤疤了。

    三人到松陵时,尹惊舞偶然得知后,也想与他们随行。

    她在尹家待了太久,有意去松松筋骨,恰好尹家近来不忙,尹世霖禀明邵虹后,与她同去了。

    先前与书妖对决,整个捉妖界损兵折将,需要时间调养恢复,原定年后开办的捉妖盛会也推迟了几个月,尹世霖想借机去北地看能否除一两只大妖,在盛会上为尹家装点装点。

    大雍不比东虞,山高路遥,五人轻装上阵,挑了一日驾马出发。

    雨妖一事,事发大雍国凤峦城,极北之地,年前,寒冬腊月,城中极其反常的连下了两月的暴雨,导致洪水泛滥,发了阴灾。

    大雍国少捉妖师,此事至今还未解决,也不知城内是怎样一番情形。

    走了十日后,五人离东虞边关渐近。

    二三月的日子,临江已风和水暖,北边还是一片肃杀,不见半点草丛树芽,远山尚覆着残雪。

    时隔八年,故地重游,昭歌一眼认出自己与家人当年走过的地方。

    翻过眼前这座山,那头是荒漠,距大雍国已不足百里。

    那里,亦是当年他们陆家遭遇白骨精的地方。

    “这条线上地势复杂,有崇山峻岭,也有平谷洼地,严寒少雨,沙尘漫天,极其荒凉,露宿不太行,我记得附近有五六个村子,晚上咱们去那里歇息吧。”

    昭歌回头望向几人。

    他们的脸色也都不太好。

    她是旧忆缠身,觉得此地的空气里,还残余着那股熟悉的腐败血腥气,故而心事重重。

    尹惊舞与她相同,这里再往前走,快到绿萝乡了,她势必要回那个荒废已久的地方,看上一看。

    尹世霖凝望着尹惊舞,这一路他都在逗她开心,这时,也不禁对她的悲伤感同身受。

    霍天自打走出临江,便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撕开陈年旧疤,哪是件容易的事,何况他预感到沈香寒已死,此行只是为了来验证,顺带查清他的身世。一旦查明,他多年来的精神支柱,怕会瞬间崩塌。

    雪夜失色,则是因为这个地方,他有点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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