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地势略高的城南，阴灾还未蔓延到这里，尚存的百姓，多数聚集在一座五层高的观景楼内，寥寥一百多人，凄凄惶惶，无助蜷缩。
四人进去，这些面如土色的男女老少乍见生人，戒备又无力躲闪，尹世霖道明身份，说自己一行人是路过的，会些医术，并无恶意。
大雍与东虞所用文字不同，说话语调倒是相近，但凤峦城离东虞太远，口音偏离太过，大多人都听不懂，直到有个青年男子自高奋勇站出来转述，才有撑不下去的人抱来自己生病晕厥的孩子求他们看看。
尹惊舞与尹世霖诊治后，拿出随身带的药物找地方煎，那人又跑过来帮忙，自称孙尚。
此人显然见多识广，在这群落难百姓中有些威信，既已表露善意，昭歌也问他道：“你们躲在这里，平日吃的喝的从何处来？”
孙尚魁梧健壮，人倒是拘谨害羞，道：“是我带着几个人，趁正午时分恶鬼短暂歇停，去城中搜罗来的。”
这个时候，还愿意把寻到的食物分给旁人，他人还算不错，昭歌道：“我们来时，并未转遍全城，城内厉鬼多吗？”
孙尚失落道：“多，此次遭灾，凤峦百姓死了六成，一到夜里，满街游魂厉鬼咆哮不止，没人敢出门。”
雪夜心间微微一动。
昭歌问：“那晚上你们怎么办，那些鬼会进来吗？”
孙尚道：“厉鬼吃人，我们把死尸堵在门外，能勉强抵挡些，可往后也不知该如何办了，反正活着的人越来越少。”
还未弄清他们底细，事关雨妖的事不好问，昭歌与雪夜再次入城，大雨倾盆，伞挡不住，两人在街边避着，雪夜道：“有觉察到什么吗？”
昭歌道：“此地妖气鬼气混杂在一起，辨不清来处。”
“那是什么地方？”雪夜指向雨帘中那处一枝独秀的宫殿。
昭歌看过去，隔着雨雾，只能瞅见那巍峨的宫殿外有座巨型雕塑，下方修有长阶，祭台，道：“像是……祭祀的地方。”
“凤峦城之前常年干旱，想必是求雨的龙王庙吧，在大雍，这种庙宇倒很常见。”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雨势方止。
两人在城内绕了几回，那些活着的灾民多染了病，歪缩在街角，又因听不懂他们的话，压根不理人，最终，两人还是决定往那龙王庙一探究竟。
走近，才瞧那不是龙王，塑像雕的是个半阖双目的女子，雍容华贵，睥睨众生，殿外还有守卫把门，见他们过来，呵斥道：“什么人！”
昭歌学着他的语调比划道：“路过的，敢问这里头是何地？”
守卫冷傲道：“这是我凤峦城的巫女祠！掌管此地民生的重地，岂是你等贱民可以擅入的？还不快滚！”
昭歌心内无奈，城里乱成这样，民不聊生，这人耍威风给谁看，宫殿内部看守也森严，未免惊扰到妖邪，她对雪夜使了个眼色：“走吧，夜里再来。”
回到观景楼，只剩尹惊舞一人还在照顾病患，昭歌问：“尹世霖人呢？”
尹惊舞道：“方才雨停，一个孩子跑出去，他替那家人去追了。”
昭歌帮她看着炉子上的药罐，尹惊舞忙完过来烤了烤火。
昭歌道：“冤魂厉鬼出没，未防打草惊蛇，我们还不能动手，今晚楼内需要留人看守，这群百姓才不会出事。”
尹惊舞点点头：“那你小心，我会看着他们。”
雪夜问她：“他们病的如何？”
“运气不错，他们生的不是疫病，多是被冻出来的，吃些药便会好，可我担心我们带的药不多，后面不够分。”
靠他们四个去挽救全城的人，压根不行。
昭歌问旁边倚靠的病弱男人：“凤峦城城主呢？缘何不救你们？”
那人默然不言。
孙尚过来道：“事发时，城主便不知所踪了，我们被厉鬼所困，等了许久还是无人来救。”
“我看你们那巫女祠里倒是一片祥和，里面是什么人？”
说到这个，孙尚脸色暗了暗：“巫女祠里，住的是凤峦仙使。”
这涉及到凤峦城一段久远的历史。
据说百年前，城中旱灾频发，看此地环境，便知百姓生活本就困顿，这一旱，雪上加霜，粮食颗粒无收，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他们求救无门，只得苦熬，直到有一年，有位仙使降临此地，见哀鸿遍野，心生悲悯，施展仙术向上天求雨，给城内带来数场甘霖，救无数人于危困。
此后一连十年，她定期而至，逐渐改换了凤峦民生。百姓为了纪念，上报朝廷，一同建起那座巫女祠，宫殿留给仙使居住，外头给百姓供奉祭祀。
后来，仙使为让凤峦人永不再受苦，收了徒弟入巫女祠，离开时，将仙使一职给了徒弟，将她的仙术传承了下来，百姓也把这种祭祀仙使的传统保留了，多年来，春祭，秋祭，年节红白喜事，都喜欢去巫女祠上香求卦，图个平安吉利。
百年过去，这巫女祠俨然成了全城百姓的信仰。
至今，仙使轮换四任。今时仙使，名丛意，下一任徒弟也早早选出，被送到宫殿内培养十年了，名唤冯娥。
听完，昭歌问：“城内雨下个不停，城主不见踪影，这仙使可有施法救过你们？”
孙尚哑然了。
昭歌笑了笑：“受了你们百年供奉，城内遭灾，他们却封起宫门不管不顾，这也算仙使？”
“不许你污蔑我们的仙使！”
有听懂的人怒斥道：“丛意仙使所算卦象无一不灵验，她是真正会仙术的仙使！这次她无能为力，是因凤峦城内来了妖邪！”
雪夜瞧眼昭歌：“妖邪？”
“不错，据仙使称，是个雨妖，极其厉害，她敌不过，报于城主，城主却无故失踪了。”
***
尹世霖追着那孩子跑出去，没多久便在巷道里迷了路。
凤峦城依山而建，街巷为了避开山石，横七竖八乱如蛛网，找了半天寻不到人，反而不断有成形的厉鬼被吸引过来，朝他龇起带血肉的牙，尹世霖确定周围无人，击杀掉几只，继续在雾中呼喊：“你在哪里？快回来！”
身后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转头一瞧，巷子里倒着个老太太，白发苍苍，破衣烂衫，在地上蠕动，朝他探手：“救命啊——”
“老人家？”
尹世霖正要过去，暗处又窜来五六只厉鬼，冲着老人扑上去。
“啊！”
老婆婆惨呼一声，尹世霖也顾不得会不会让那雨妖发觉了，抽出长虹破月刀催动灵力劈上去，厉鬼被灵力当胸穿透，化成缕缕碧火散开了。
“婆婆，您怎么样！”尹世霖扶起老人，她伤得很重，手臂腿部都被咬出大口子，血流成河，尹世霖声音抖着：“您撑住。”
手却极稳，撕下衣衫为她压伤止血，洒上药粉，缠住伤口，忙了半天，血勉强止住了。
他满头大汗，又给老人喂了颗提气的药丸。
老婆婆虚弱睁开眼，道：“多谢你，我人老了，不中用了，被儿子赶出来，倒在这里两三天都没人管。”
尹世霖给她把了把脉，心瞬间凉了下去，勉强笑道：“您饿不饿，我这有吃的。”
没等他拿出来，老婆婆脸色一变，抓住他的手腕拖到眼前，定定看了看，悲叹道：“少年人，你这么好的人，缘何会中这样阴毒的诅咒？！”
尹世霖赫然愣住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的胳膊内侧，不知多时，长出了指甲盖大的一片痕迹，似青色的痣，形状，像半只蝴蝶。
先前沐浴时他偶然发现过，那时这痕迹还很浅，他以为是自己蹭来的脏东西，不以为意，这才多久，这痕迹居然变深了。
“婆婆，您说这是什么？”尹世霖微声问。
老婆婆道：“这是种诅咒，阴毒至极，我少时随家人走南闯北，偶然见过，前朝人唤其：黑蝶咒言。”
尹世霖手一松，长虹破月刀哐啷砸在地上，震得他抖了抖：“叫……什么？”
“黑蝶咒言。”老婆婆见他面上血色褪尽，煞白如纸，心疼地摸摸他头，“真可怜啊，你是捉妖师吧，你们家，是否曾遭遇过一种蝶妖？”
尹世霖：“是。”
“是你，还是你家长辈？”
“是我哥，前任掌门，婆婆，这咒言到底怎么一回事！”
老婆婆也为他揪心：“黑蝶咒言，乃蝶妖族专有的咒术，咒言因人而异，但一旦上身，代代相传，必让你生不如死灭门绝户，你哥当年为何会遇上？”
尹世霖心乱如麻，勉强说出尹子珏五年前往漓城除黑蝶的经过。
道完，老婆婆眼泪横流，拍着他手背道：“必是他杀死那蝶妖时，被那蝶妖报复了，此孽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家那些意外死去的门徒，也是中了她的咒，而这最毒的咒言，则是针对你家掌门的，你哥死后，咒言不会消散，谁坐上这个位置，谁还会中咒，一代一代，直到你们尹家家破人亡，不复存在。”
“最毒的咒言，会是什么？”尹世霖凄声道，“让我们尹家历代掌门，病死？”
老婆婆叹道：“你小看那蝶妖了，她只会让你们生不如死，除了你哥，你家这几年还有人去世吗？”
尹世霖越想越痛苦，道：“去年，在我叔父任掌门期间，我婶娘去世了，自缢。”
老婆婆看他的眼里多了深沉的怜悯：“我知晓了，她给你们下的是情咒。”
“你有所爱之人吗？她若与真心爱你，同样会中咒，身上用不了多久会出现与你一样的咒印，此咒印上身便永世无解，你二人，只能活一个了。”
半空雷声隆隆，又要下雨了。
尹世霖觉得自己像被雷劈中，满心都在流血：“什么……？”
老婆婆疲倦唏嘘道：“情咒专咒有情人，蝶妖是想要你们尹家历代掌门，永世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
“幼时，我曾见有人被黑蝶咒言缠身，杀死全家后，疯癫自尽，而这情咒，比那还狠，你身上的咒印由青色转黑色，约莫需要一年，一年之内，你与你爱人之间，必须要有人死去，另一个才能平安活下来，若时间到了，你们都还活着，将会遭受相同的酷刑。”
“你是习武之人吧？知晓生不如死是何滋味？适时咒言发作，你先会全身经脉皆断，武功全失，继而骨头变软断裂，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床上，成为一个吃喝拉撒都无法自理的废人，接着，周身皮肤溃烂发臭流脓，容貌尽毁，再拖下去，你最终会烂成一堆不辨人形的血肉，你说，这对你二人而言，是不是比死还可怕？”
“人皆爱美，皆有尊严，谁会想在自己心爱之人面前，以那样不堪的模样收场。”
“少年人，你得想想办法了，是舍弃一人换对方活下去，还是两人一起烂成一滩碎肉。”
雨点掉落，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激起阵阵痛意，尹世霖倒在雨中，眼前渐渐模糊。
说了许久的话，也耗尽老婆婆仅有的气力，她慢慢闭上了眼，呢喃道：“那蝶妖太狠了，你们实在不该去招惹她的，可怜啊，你还这么年轻……”
等尹世霖再回神，她安静靠在街墙上，眼角挂有一滴泪，将落未落，苍老的手还抓着他，却没有温度。
“婆婆？婆婆！”
尹世霖唤了数声，才敢去探她的气息。
在他不知觉间，老人已经死了。
尹世霖呆望着她，想要记住她的脸，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才让他在今日从这个偶然相遇的路人口中，得知了尹家背负的秘密。
上天还真会玩弄人，两天前，尹惊舞才答应与他成婚，他憧憬的安稳生活正向他招手，转眼，统统被碾碎成齑粉。
雨越下越大，如泼如倒，浇在脸上冲淡了泪水。
尹世霖起身，捡起地上的布盖好老人的尸体，慢慢沿着长街往出走。
走了片刻，他跪在雨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悲痛哭嚎。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寒风掠过巷里，簌簌雨声中，那只干枯的手扯开身上张盖的破布，紧闭的眼猛然睁开，朝着虚空露出一抹得逞的讥笑。
***
雨下到天黑才停。
暮色四合，观景楼内，尹惊舞来回踱着步，不时望向窗外。
昭歌对雪夜道：“你陪小舞留在这里吧，尹世霖没回来，楼里人多，夜里让她一个人在我不放心。”
雪夜迟疑：“那你自己去可以吗？”
昭歌道：“我只是去探探巫女祠，不与他们正面相对，不会有事的，放心。”
走前，她将斩妖剑交给尹惊舞：“拿着，我附了些灵力，有这剑在，今夜厉鬼闯不进来，你同雪夜呆在这里，别出去，等我回来。”
尹惊舞也不放心她：“可是……”
昭歌握住她手道：“救人要紧，这些病人不能有事，我出去，正好去找找尹世霖，看他是掉在哪个坑里了，追个小孩追了一整天。”
尹惊舞也放不下那些高热未退的幼童，答应了她。
出门时，夜色浓了些，去巫女祠有些早，昭歌先飞到高处，眺望凤峦全城。
城内幽深如海，只亮着屈指可数的几处光，如萤火落入湖面，微弱寥落。却不寂静，暗处不断有厉鬼呜呜咆哮，估计等不到子夜，便会大开杀戒。
巫女祠宫殿内，也只点着不多的灯盏，忽明忽暗，似黑暗里专门魅惑路人靠近的妖在眨眼，透着一股子诡异沉寂。
昭歌盯着那里看了良久。
凤峦城不大，并无太多可疑之地，雨妖的出现，想来与这巫女祠脱不了干系。
城主，仙使，雨妖，必有各自的蹊跷。
在街巷内转了转，入夜，剩余百姓闭门不出，道路迷雾沉沉，藤枝在屋檐上晃动，真乃阳间鬼蜮，找不到尹世霖，昭歌也不寻了，亥时初，厉鬼出动，她掩好面，纵身飞入巫女祠宫殿。
到祭台上，守卫正好交班，她踏到屋檐上居高临下观察片刻，待地上人走了，看了看宫殿布置，朝其中亮灯的一座潜行过去。
费了一番功夫爬到后窗，昭歌小心推开道缝隙，整个人猫似的趴在那往里面望。
室内宽敞华丽，陈设精美，挂满了红色纱帐，是不知谁人的寝宫，可惜烛火一暗，瞅着昏昏沉沉的，炉中暖香扑面而来，隐约透出几分暧昧不清的氛围。
过了片刻，有人进入昭歌视野。
是个身量亭亭的女子，披散着头发，白衣飘然，面带愁容。
四人进去，这些面如土色的男女老少乍见生人，戒备又无力躲闪，尹世霖道明身份，说自己一行人是路过的，会些医术，并无恶意。
大雍与东虞所用文字不同，说话语调倒是相近，但凤峦城离东虞太远，口音偏离太过，大多人都听不懂，直到有个青年男子自高奋勇站出来转述，才有撑不下去的人抱来自己生病晕厥的孩子求他们看看。
尹惊舞与尹世霖诊治后，拿出随身带的药物找地方煎，那人又跑过来帮忙，自称孙尚。
此人显然见多识广，在这群落难百姓中有些威信，既已表露善意，昭歌也问他道：“你们躲在这里，平日吃的喝的从何处来？”
孙尚魁梧健壮，人倒是拘谨害羞，道：“是我带着几个人，趁正午时分恶鬼短暂歇停，去城中搜罗来的。”
这个时候，还愿意把寻到的食物分给旁人，他人还算不错，昭歌道：“我们来时，并未转遍全城，城内厉鬼多吗？”
孙尚失落道：“多，此次遭灾，凤峦百姓死了六成，一到夜里，满街游魂厉鬼咆哮不止，没人敢出门。”
雪夜心间微微一动。
昭歌问：“那晚上你们怎么办，那些鬼会进来吗？”
孙尚道：“厉鬼吃人，我们把死尸堵在门外，能勉强抵挡些，可往后也不知该如何办了，反正活着的人越来越少。”
还未弄清他们底细，事关雨妖的事不好问，昭歌与雪夜再次入城，大雨倾盆，伞挡不住，两人在街边避着，雪夜道：“有觉察到什么吗？”
昭歌道：“此地妖气鬼气混杂在一起，辨不清来处。”
“那是什么地方？”雪夜指向雨帘中那处一枝独秀的宫殿。
昭歌看过去，隔着雨雾，只能瞅见那巍峨的宫殿外有座巨型雕塑，下方修有长阶，祭台，道：“像是……祭祀的地方。”
“凤峦城之前常年干旱，想必是求雨的龙王庙吧，在大雍，这种庙宇倒很常见。”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雨势方止。
两人在城内绕了几回，那些活着的灾民多染了病，歪缩在街角，又因听不懂他们的话，压根不理人，最终，两人还是决定往那龙王庙一探究竟。
走近，才瞧那不是龙王，塑像雕的是个半阖双目的女子，雍容华贵，睥睨众生，殿外还有守卫把门，见他们过来，呵斥道：“什么人！”
昭歌学着他的语调比划道：“路过的，敢问这里头是何地？”
守卫冷傲道：“这是我凤峦城的巫女祠！掌管此地民生的重地，岂是你等贱民可以擅入的？还不快滚！”
昭歌心内无奈，城里乱成这样，民不聊生，这人耍威风给谁看，宫殿内部看守也森严，未免惊扰到妖邪，她对雪夜使了个眼色：“走吧，夜里再来。”
回到观景楼，只剩尹惊舞一人还在照顾病患，昭歌问：“尹世霖人呢？”
尹惊舞道：“方才雨停，一个孩子跑出去，他替那家人去追了。”
昭歌帮她看着炉子上的药罐，尹惊舞忙完过来烤了烤火。
昭歌道：“冤魂厉鬼出没，未防打草惊蛇，我们还不能动手，今晚楼内需要留人看守，这群百姓才不会出事。”
尹惊舞点点头：“那你小心，我会看着他们。”
雪夜问她：“他们病的如何？”
“运气不错，他们生的不是疫病，多是被冻出来的，吃些药便会好，可我担心我们带的药不多，后面不够分。”
靠他们四个去挽救全城的人，压根不行。
昭歌问旁边倚靠的病弱男人：“凤峦城城主呢？缘何不救你们？”
那人默然不言。
孙尚过来道：“事发时，城主便不知所踪了，我们被厉鬼所困，等了许久还是无人来救。”
“我看你们那巫女祠里倒是一片祥和，里面是什么人？”
说到这个，孙尚脸色暗了暗：“巫女祠里，住的是凤峦仙使。”
这涉及到凤峦城一段久远的历史。
据说百年前，城中旱灾频发，看此地环境，便知百姓生活本就困顿，这一旱，雪上加霜，粮食颗粒无收，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他们求救无门，只得苦熬，直到有一年，有位仙使降临此地，见哀鸿遍野，心生悲悯，施展仙术向上天求雨，给城内带来数场甘霖，救无数人于危困。
此后一连十年，她定期而至，逐渐改换了凤峦民生。百姓为了纪念，上报朝廷，一同建起那座巫女祠，宫殿留给仙使居住，外头给百姓供奉祭祀。
后来，仙使为让凤峦人永不再受苦，收了徒弟入巫女祠，离开时，将仙使一职给了徒弟，将她的仙术传承了下来，百姓也把这种祭祀仙使的传统保留了，多年来，春祭，秋祭，年节红白喜事，都喜欢去巫女祠上香求卦，图个平安吉利。
百年过去，这巫女祠俨然成了全城百姓的信仰。
至今，仙使轮换四任。今时仙使，名丛意，下一任徒弟也早早选出，被送到宫殿内培养十年了，名唤冯娥。
听完，昭歌问：“城内雨下个不停，城主不见踪影，这仙使可有施法救过你们？”
孙尚哑然了。
昭歌笑了笑：“受了你们百年供奉，城内遭灾，他们却封起宫门不管不顾，这也算仙使？”
“不许你污蔑我们的仙使！”
有听懂的人怒斥道：“丛意仙使所算卦象无一不灵验，她是真正会仙术的仙使！这次她无能为力，是因凤峦城内来了妖邪！”
雪夜瞧眼昭歌：“妖邪？”
“不错，据仙使称，是个雨妖，极其厉害，她敌不过，报于城主，城主却无故失踪了。”
***
尹世霖追着那孩子跑出去，没多久便在巷道里迷了路。
凤峦城依山而建，街巷为了避开山石，横七竖八乱如蛛网，找了半天寻不到人，反而不断有成形的厉鬼被吸引过来，朝他龇起带血肉的牙，尹世霖确定周围无人，击杀掉几只，继续在雾中呼喊：“你在哪里？快回来！”
身后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转头一瞧，巷子里倒着个老太太，白发苍苍，破衣烂衫，在地上蠕动，朝他探手：“救命啊——”
“老人家？”
尹世霖正要过去，暗处又窜来五六只厉鬼，冲着老人扑上去。
“啊！”
老婆婆惨呼一声，尹世霖也顾不得会不会让那雨妖发觉了，抽出长虹破月刀催动灵力劈上去，厉鬼被灵力当胸穿透，化成缕缕碧火散开了。
“婆婆，您怎么样！”尹世霖扶起老人，她伤得很重，手臂腿部都被咬出大口子，血流成河，尹世霖声音抖着：“您撑住。”
手却极稳，撕下衣衫为她压伤止血，洒上药粉，缠住伤口，忙了半天，血勉强止住了。
他满头大汗，又给老人喂了颗提气的药丸。
老婆婆虚弱睁开眼，道：“多谢你，我人老了，不中用了，被儿子赶出来，倒在这里两三天都没人管。”
尹世霖给她把了把脉，心瞬间凉了下去，勉强笑道：“您饿不饿，我这有吃的。”
没等他拿出来，老婆婆脸色一变，抓住他的手腕拖到眼前，定定看了看，悲叹道：“少年人，你这么好的人，缘何会中这样阴毒的诅咒？！”
尹世霖赫然愣住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的胳膊内侧，不知多时，长出了指甲盖大的一片痕迹，似青色的痣，形状，像半只蝴蝶。
先前沐浴时他偶然发现过，那时这痕迹还很浅，他以为是自己蹭来的脏东西，不以为意，这才多久，这痕迹居然变深了。
“婆婆，您说这是什么？”尹世霖微声问。
老婆婆道：“这是种诅咒，阴毒至极，我少时随家人走南闯北，偶然见过，前朝人唤其：黑蝶咒言。”
尹世霖手一松，长虹破月刀哐啷砸在地上，震得他抖了抖：“叫……什么？”
“黑蝶咒言。”老婆婆见他面上血色褪尽，煞白如纸，心疼地摸摸他头，“真可怜啊，你是捉妖师吧，你们家，是否曾遭遇过一种蝶妖？”
尹世霖：“是。”
“是你，还是你家长辈？”
“是我哥，前任掌门，婆婆，这咒言到底怎么一回事！”
老婆婆也为他揪心：“黑蝶咒言，乃蝶妖族专有的咒术，咒言因人而异，但一旦上身，代代相传，必让你生不如死灭门绝户，你哥当年为何会遇上？”
尹世霖心乱如麻，勉强说出尹子珏五年前往漓城除黑蝶的经过。
道完，老婆婆眼泪横流，拍着他手背道：“必是他杀死那蝶妖时，被那蝶妖报复了，此孽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家那些意外死去的门徒，也是中了她的咒，而这最毒的咒言，则是针对你家掌门的，你哥死后，咒言不会消散，谁坐上这个位置，谁还会中咒，一代一代，直到你们尹家家破人亡，不复存在。”
“最毒的咒言，会是什么？”尹世霖凄声道，“让我们尹家历代掌门，病死？”
老婆婆叹道：“你小看那蝶妖了，她只会让你们生不如死，除了你哥，你家这几年还有人去世吗？”
尹世霖越想越痛苦，道：“去年，在我叔父任掌门期间，我婶娘去世了，自缢。”
老婆婆看他的眼里多了深沉的怜悯：“我知晓了，她给你们下的是情咒。”
“你有所爱之人吗？她若与真心爱你，同样会中咒，身上用不了多久会出现与你一样的咒印，此咒印上身便永世无解，你二人，只能活一个了。”
半空雷声隆隆，又要下雨了。
尹世霖觉得自己像被雷劈中，满心都在流血：“什么……？”
老婆婆疲倦唏嘘道：“情咒专咒有情人，蝶妖是想要你们尹家历代掌门，永世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
“幼时，我曾见有人被黑蝶咒言缠身，杀死全家后，疯癫自尽，而这情咒，比那还狠，你身上的咒印由青色转黑色，约莫需要一年，一年之内，你与你爱人之间，必须要有人死去，另一个才能平安活下来，若时间到了，你们都还活着，将会遭受相同的酷刑。”
“你是习武之人吧？知晓生不如死是何滋味？适时咒言发作，你先会全身经脉皆断，武功全失，继而骨头变软断裂，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床上，成为一个吃喝拉撒都无法自理的废人，接着，周身皮肤溃烂发臭流脓，容貌尽毁，再拖下去，你最终会烂成一堆不辨人形的血肉，你说，这对你二人而言，是不是比死还可怕？”
“人皆爱美，皆有尊严，谁会想在自己心爱之人面前，以那样不堪的模样收场。”
“少年人，你得想想办法了，是舍弃一人换对方活下去，还是两人一起烂成一滩碎肉。”
雨点掉落，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激起阵阵痛意，尹世霖倒在雨中，眼前渐渐模糊。
说了许久的话，也耗尽老婆婆仅有的气力，她慢慢闭上了眼，呢喃道：“那蝶妖太狠了，你们实在不该去招惹她的，可怜啊，你还这么年轻……”
等尹世霖再回神，她安静靠在街墙上，眼角挂有一滴泪，将落未落，苍老的手还抓着他，却没有温度。
“婆婆？婆婆！”
尹世霖唤了数声，才敢去探她的气息。
在他不知觉间，老人已经死了。
尹世霖呆望着她，想要记住她的脸，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才让他在今日从这个偶然相遇的路人口中，得知了尹家背负的秘密。
上天还真会玩弄人，两天前，尹惊舞才答应与他成婚，他憧憬的安稳生活正向他招手，转眼，统统被碾碎成齑粉。
雨越下越大，如泼如倒，浇在脸上冲淡了泪水。
尹世霖起身，捡起地上的布盖好老人的尸体，慢慢沿着长街往出走。
走了片刻，他跪在雨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悲痛哭嚎。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寒风掠过巷里，簌簌雨声中，那只干枯的手扯开身上张盖的破布，紧闭的眼猛然睁开，朝着虚空露出一抹得逞的讥笑。
***
雨下到天黑才停。
暮色四合，观景楼内，尹惊舞来回踱着步，不时望向窗外。
昭歌对雪夜道：“你陪小舞留在这里吧，尹世霖没回来，楼里人多，夜里让她一个人在我不放心。”
雪夜迟疑：“那你自己去可以吗？”
昭歌道：“我只是去探探巫女祠，不与他们正面相对，不会有事的，放心。”
走前，她将斩妖剑交给尹惊舞：“拿着，我附了些灵力，有这剑在，今夜厉鬼闯不进来，你同雪夜呆在这里，别出去，等我回来。”
尹惊舞也不放心她：“可是……”
昭歌握住她手道：“救人要紧，这些病人不能有事，我出去，正好去找找尹世霖，看他是掉在哪个坑里了，追个小孩追了一整天。”
尹惊舞也放不下那些高热未退的幼童，答应了她。
出门时，夜色浓了些，去巫女祠有些早，昭歌先飞到高处，眺望凤峦全城。
城内幽深如海，只亮着屈指可数的几处光，如萤火落入湖面，微弱寥落。却不寂静，暗处不断有厉鬼呜呜咆哮，估计等不到子夜，便会大开杀戒。
巫女祠宫殿内，也只点着不多的灯盏，忽明忽暗，似黑暗里专门魅惑路人靠近的妖在眨眼，透着一股子诡异沉寂。
昭歌盯着那里看了良久。
凤峦城不大，并无太多可疑之地，雨妖的出现，想来与这巫女祠脱不了干系。
城主，仙使，雨妖，必有各自的蹊跷。
在街巷内转了转，入夜，剩余百姓闭门不出，道路迷雾沉沉，藤枝在屋檐上晃动，真乃阳间鬼蜮，找不到尹世霖，昭歌也不寻了，亥时初，厉鬼出动，她掩好面，纵身飞入巫女祠宫殿。
到祭台上，守卫正好交班，她踏到屋檐上居高临下观察片刻，待地上人走了，看了看宫殿布置，朝其中亮灯的一座潜行过去。
费了一番功夫爬到后窗，昭歌小心推开道缝隙，整个人猫似的趴在那往里面望。
室内宽敞华丽，陈设精美，挂满了红色纱帐，是不知谁人的寝宫，可惜烛火一暗，瞅着昏昏沉沉的，炉中暖香扑面而来，隐约透出几分暧昧不清的氛围。
过了片刻，有人进入昭歌视野。
是个身量亭亭的女子，披散着头发，白衣飘然，面带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