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祭台时,尹惊舞与尹世霖正好回来,冯娥连忙问他们如何了,尹惊舞拍着她手背,道:“你节哀。”

    冯娥觉得自己听不懂这三个字,脚下仿佛踩着浮云,勉强行到巫女祠大门外。

    文一舟的尸首就在那里,盖着的白布上全是血。

    不久前,他才与她告了别,顷刻间阴阳两隔,冯娥走近,胸腔里闷得慌,面部也僵硬地做不出表情。

    这个时候,无人再盯着她了吧,她总算不用,假装落泪哭泣了。

    “一舟。”

    她掀开布,怔了半刻,又面无表情盖了回去。

    “你走好。”

    遥望天际,凤峦隐隐放晴。

    也许将来,自己会在许多个时刻想起他,回忆他们曾经相伴的点滴,也可能,永远不会记起。

    她没告诉他,她厌恶他总提起过去,只有现实过得不如意的人,才会怀念沉湎过去。

    她是要往前走的。

    在地上瘫了很久,等回到祭台上,冯娥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绝望痛苦样。

    昭歌四人正在商议除阴灾的事,她避过他们,冲进关押春深的殿内,重重甩上了门。

    春深端坐在地上,似乎料定她会过来,毫不吃惊。

    “你是故意的!”冯娥道。

    他轻笑:“什么?”

    “文一舟死了!”冯娥泪如雨下,扑到他面前喊道,“有人来抢你的妖灵,杀了他,你早知会如此!”

    春深望进她漆黑的眼底:“你的演技依旧这么好,连我都觉得你是真的伤心了,小娥,我死了你会为我这样哭吗?”

    冯娥哭打着他:“你住口!”

    春深笑道:“我就是故意的,你利用我,还不许我也算计你一次吗?况且我比谁都清楚,你不会让自己犯险,瞧,你还好好的,奇怪啊,我给你的妖灵,怎会到了文一舟那?”

    瞧冯娥半晌无言,春深靠近她,搭上她削弱的肩,小声道:“我帮你灭了他的口,你不感谢我吗?妖灵是我给你的,可他是你害死的。”

    有人看穿了她的真面目,真是不容易,冯娥静静倚在他怀里,声音恢复了本色,是带着疏离的冷郁:“你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

    春深触到她袖中的刀,微微笑道:“不干什么,只想在死前,再帮你一回。”

    “反正我活不了了,你想杀我,我也早就知道,借刀杀人后再用尽办法摆脱,你一向如此,可叹我们一个个都毫无怨言,文一舟死时也没有披露你吧,他那么爱你。”

    冯娥抽出刀干脆地捅了过去:“希望你也如此!”

    春深没躲,由着她伤了他,道:“当然了。”

    一刀下去,血流如注,春深歪倒在地,望着冯娥哭红的眼,柔和道:“光用刀不行的,他们先前给你的龙髓液呢?”

    “用完了?那没办法,你可以让陆昭歌来杀我,或者等一等,花魂国的人快找来了,我这条命,留不了太久,让我再抱抱你吧,小娥。”

    他亲切揽过她,下巴抵在她头上,冯娥攥紧他衣衫,听他道:“等我死了,你的后路,安排好了吗?”

    冯娥眼睛发涩,道:“不用你费心。”

    她凡事都会为自己谋划,从不会耽于情感,春深很喜欢她这点,顺势追忆起过往:“其实在你之前,我曾爱过一个人,她与我从花魂国逃出来,半途却弃我而去,把追捕的杀手引向了我,我万念俱灰,逃亡到凤峦城,却遇见了你。”

    “哼,原来我是她的替补。”冯娥冷漠讥讽。

    春深道:“你不是,我从未被人爱过,好不容易遇到你,只想牢牢抓住,所以,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

    “刑春深。”

    昭歌的呼喊惊破了殿内的安静氛围。

    春深依依不舍地放开冯娥:“看来,我们要分开了。”

    冯娥起身看他,神情异常复杂,已不是简单的爱和恨可以描述。

    春深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扭头的瞬间,有泪徒然滴落,冯娥忙乱擦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过了会儿,昭歌进了殿内,春深调整好自己的面色,淡然自若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你还是唤我春深吧。”

    “刑炎武是你什么人?”昭歌问,“你们人和妖一个姓?”

    春深愣怔须臾:“你遇到他了?”

    “嗯,他的人杀了文一舟,抢走了你的妖元。”

    “哦。”

    瞧他这样冷淡,昭歌道:“你好像知道他会来?”

    “就如你所言,”春深挑眉一笑,“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气息。”

    “那你还故意把你的妖元交给冯娥?你想害死她?”

    春深眸光在地上缓缓轮转,道:“在花魂国,那个叫妖灵。”

    昭歌无奈:“有何区别?”

    春深道:“你见过我的雨灵吧,灵在花魂国是可以用的,我的妖灵也如此,你养过……鸡鸭吗?平常悉心照料,年节随意宰杀的那种,连猫狗都不如,我在花魂国,便是刑炎武豢养的鸡鸭,之一。”

    “野兽吃人尚且不吐骨头,何况是他们,而我又是个有千年修为的雨妖,他们不把我扒干吸尽,绝不会罢休。”

    昭歌心内颤动起来,花魂国人能驭妖,在中原人看来,这是何等的厉害,可欲壑难填,凡人贪心一起,绝不会止步于驭妖,下一步会是什么?奴役,滥杀,夺取妖力?在妖类眼里,这完全是灭顶之灾。

    “既如此,我不如主动把妖灵交出去,还能死得痛快些。”

    说罢,春深转向她,道:“你杀了我吧,只求别用斩妖剑,若等他们来,我不知要挨到何时才能断气,在花魂国,我这样叛逃的反贼,可是要受尽酷刑的。”

    “你……”昭歌喉间发苦,为何她总会起一些不该有的共情?这个人才害凤峦死伤无数,她怎能因这三言两语,而去怜悯他?

    下一刻,雪夜在外道:“昭歌,有人来了。”

    门被推开,刑炎武与那群黑衣人不由分说闯了进来。

    “早知人在你们手里,我们也不必费劲去找了,反倒耽误了时间。”刑炎武笑道。

    昭歌干巴巴道:“您又没问我。”

    刑炎武看向春深,脸上的邪气更甚:“跑了这么久,总算见到你了,陆姑娘,借你的地方一用,他就交给我们吧。”

    昭歌望着他,迟迟没有动身走。

    刑炎武等得不耐烦了:“姑娘还有事?”

    昭歌道:“你们,要杀他……?”

    刑炎武扫眼她随身带的斩妖剑:“这妖在此随意伤人,难道你不是吗?”

    他似笑非笑,昭歌心里道了个是。

    那她还要废什么话呢?

    在他们的旁观下,她挪步退了出来。

    才走到外头,背后殿门猛地合上,声响巨大,雪夜拉过她,尹惊舞不满道:“人是咱们先抓住的,他们什么态度。”

    殿内的声音再听不见了,昭歌盯着那紧闭的门缝,垂眸道:“花魂国国力远在中原四国之上,他们自然有底气如此。”

    “再有底气,不还得利用凡人才能拿到妖灵。”

    目睹过文一舟的死状,尹惊舞对他们的心狠手辣有了认知,道:“这帮人邪气甚重,手段下作,我看,迟早会成为中原大患。”

    昭歌道:“有通天壁在,暂且无妨,别的事我来做吧,你们寻到驱除阴灾的办法了?”

    尹世霖背对他们望着祭台下,闻言才回头道:“我试过了,用符火烧可以驱退,但进度缓慢,这么大的范围,我们四个至少得大半个月才能除尽。”

    尹惊舞道:“那尽早开动吧,左右阴灾不除,咱们也无法安心离开。”

    尹世霖轻飘飘扫了眼她,又别过脸去。

    尹惊舞诧异一瞬,也沉默了。

    事情发生在眼前,昭歌马上察觉到异样,看向雪夜,雪夜递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都不知他们两个出了什么岔子,尹世霖为何突然这个态度?

    从前他面对尹惊舞,在昭歌眼里,和一只撒欢打转求摸的小狗没分别,怎么不知觉间,他们变得这么疏离,来凤峦城的路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对尹世霖的怪异,尹惊舞最初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倒平淡接受了,在她的生命里,骤然发生的离奇事太多了,从得到,到失去,往往猝不及防,不给她反应适应的机会,习惯了,便没事了。

    就当自己没听过那些话吧,过了会儿,她道:“昭歌,我去除阴灾了。”

    昭歌目送她离开,又想起一人,问雪夜:“冯娥呢?”

    雪夜指指祭台后方:“去那里的葬坑,埋文一舟了,刑春深说了什么没有?”

    昭歌道:“说了有关刑炎武的,但对她,只字未提。”

    他死后,他们也无人可问了。

    有关冯娥的疑心,只能到此为止。

    ***

    寂静空旷的殿中,一张张白得吓人的树皮脸徐徐飘来,猴子俯在他们背后,只露出额头与红惨惨的眼睛。

    春深心跳声渐大,他深深吸气,努力克制声音的颤抖,笑道:“阵仗好大啊,为了抓我,劳驾你亲自下场,还动用了猴卫。”

    刑炎武走过来,见他双手被无形的法阵链束缚着,抬脚重重踩过去,阵法不堪重负,应声碎裂。

    春深得了自由身,并没轻举妄动。

    从被找到这刻,他便逃不出去了。

    刑炎武居高临下蔑视着他,片刻后,抡圆胳膊,一掌将他扇得滚跌出去:“别对我说中原话,好像你真是这里的人了一样。”

    春深呕出几口血,被刑炎武揪起来:“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何要逃?”

    他的恼怒,在春深看来着实滑稽:“你说呢?对你的奴隶,不杀,即是恩赐了吗?我历经千年修成人形,不是来为你所用的。”

    刑炎武眼中有滔天的恨,有刻之入骨的轻视,也有不解其意的困惑。

    一个被他豢养奴役多年的妖邪,公然破坏通天壁出逃,闹得花魂国人尽皆知,狠狠打了他的脸,他找来了,这个妖还毫无悔意,死到临头都叫嚣着自己没错,叫他如何不恨?

    春深明白,他在花魂国待了太久,已经听不懂他的话了,他只会想,我养了你,你怎能反抗我?

    在那个人为上,妖为下的国度,他们不会对妖类施舍半点情谊,给口吃的,便觉自己好心,可以理所当然地驱使他们。

    他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凉,为花魂国内,所有命不由己的同类。

    刑炎武找了这么久,也不急于发难,扔下他,任他在地上挣扎了会儿,踩上他背道:“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我先前对你,确实是恩赐。”

    猴卫的手段,春深是有所耳闻的,他边咳血边笑道:“你以为我还会在乎这些吗。”

    刑炎武道:“但愿你能一直这么嘴硬,我问你,瑶姬呢?”

    听到这个名字,春深愣了下,他们还没抓到她吗?那就好,他唇边泛出丝不易察觉的笑,道:“我不知。”

    刑炎武施加了脚上力道,踩得他眼泪与血水横流:“她与你一起逃出,没跟着你?”

    “说话!”

    春深出声道:“没……有。”

    刑炎武发力踹出他,抓住他头发扯起来:“真的?”

    春深未应,刑炎武拍拍他满是稠血的脸,道:“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满地猴子听到呼哨,窸窸窣窣朝他爬拢过来。

    刑炎武打量着他:“你的妖灵没了,妖力也所剩无几,嗯,收着点劲,让他慢点断气。”

    在群猴即将围攻上来时,银竹从春深体内冲出,抬手袭向刑炎武。

    奈何她的灵力出自春深的妖力,春深重伤,她这绸缪许久的一掌力道不强,被刑炎武几招躲了过去。

    这座宫殿很大,她被逼至一隅,无处可藏,渐渐放弃了反抗,刑炎武掐住她的脖子,道:“你倒是忠心啊,可惜跟着一个废物。”

    银竹自知难逃一死,扬手挠上他的脸,微弱的灵流细若游丝,在刑炎武面上留下浅浅的划痕。

    银竹笑道:“我的主人,不是废物,你才是。”

    刑炎武摸下伤,皱了皱眉,面露阴险道:“好啊,那就看看你死在他面前,他能为你做什么。”

    “刑炎武!”春深匍匐过来抓住他的腿,“你别动她,有什么冲我来。”

    刑炎武随手一扔,将银竹丢给身后的猴卫,道:“别急,很快到你,一个也别想逃,我会让你们知晓,逃离花魂国的真正下场!”

    不久后,殿中响起春深悲痛的哀嚎。

    而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叫声断断续续,一直到天黑,才变得缓弱,却还是未停。

    昭歌几人在殿旁的屋子住着,这一整日,从早到晚,如坐针毡。

    尹世霖靠在窗边,看眼远处山头初升的月亮,实在听不下去了:“杀个妖,他们要磨磨唧唧到几时?都一天了。”

    才吃第一顿饭的昭歌往嘴里塞着糕饼,满心麻木,味同嚼蜡。

    雪夜道:“他们……到底怎样对他了?”

    这惨烈的叫声,让他觉得自己身处地狱,而非人间。

    尹惊舞道:“花魂国的手段都不晓得,东虞对于重型犯倒有凌迟一刑,也不过如此了吧。”

    千刀万剐,慢割细剌,春深还是个妖,无法咬舌自尽,只能挨到妖力耗光才能结束痛苦,可刑炎武他们,要何时才会收手?

    苦熬半夜,子时将过,隔壁的动静还在持续。

    尹惊舞率先离开了,她始终憎恨这些害人的妖邪,为了不让自己对那妖心生怜悯,又跑到城中,燃起符纸,一寸一寸的去逼退地上的青苔。

    尹世霖在房中来回走着,困乏到抬不动腿了,靠在桌上盯看屋顶。

    生不如死,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他想。

    雪夜听着那边的声响,声音也有画面,他能想象到春深的躯体像一团软面,在他们手里轮换,被踢,咬,撕,拽,头身分离,四肢断裂。

    真实情况,比这还要严重吧?

    “你到底说不说。”

    刑炎武的话偶尔传过来,语调冷凝,扎实有力,毫不见倦怠或发狂。那今夜,他们大概不会出来了。雪夜望眼昭歌,她的头深埋在膝盖里,双手互抓着自己的手臂,抠出一道道血印子。

    他来人间遇到她,也有大半年了。

    这一程,从东虞的平川县到巫溪城,从松陵到荣州,再到如今的凤峦城,他们救过人,也救过妖,无法否定,他们所遇妖邪越来越厉害,所面对的情况也愈加复杂,每到一处,总是尸骸满地死伤无数,救的远远及不上被妖害死的,更有多方势力掺杂其中,各怀鬼胎,各自为政。

    一把斩妖剑,一个她,太渺小了,杀不出去。

    雪夜暗暗为她忧患。

    昭歌还在忍着,每听到声惨叫,她都在心里默想:他害死了凤峦城百姓,死不足惜。反复回忆自己来时看到的那些泡在水里发白发臭的尸体,包括死去的孙尚,也在她心头兜过无数遍。

    靠着这记忆,她又撑了几个时辰。

    东方既白,晨鸟啼鸣,尹世霖推开窗,室内混沌的气息渐散,刑炎武一行人还没出来,昭歌睁开眼,从凳子上一跃而起。

    再忍下去,她的心脏要爆了。

    “怎么了?”尹世霖被她吓了一跳,困劲顿时没了。

    昭歌夺过他的长虹破月刀:“借用一下。”

    尹世霖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

    “去帮他们一把,”昭歌冷冷道,“你们别来,得罪他们的人,能少一个便少一个。”

    雪夜并不意外,道:“小心些。”

    昭歌点点头,开门出去,那边殿外站着个人,墨发白衣,茕茕孑立,单薄的像一缕幽魂。

    “冯娥?”昭歌意外道。

    冯娥不知在这站多久了,瞧见她后,扭头快步走开了。

    天色朦胧,昭歌没看清她是何神情,但凭这失魂落魄的背影,想她也是伤心的吧。

    希望真如自己所想。

    一刀劈开门,血腥气扑面而来,熏得昭歌差点吐出来,好在忍住了。

    “吵死了。”她扛着长虹破月刀,到刑炎武那群人面前,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有完没完?一天一夜了,该玩够了吧。”

    刑炎武盯了她好久,像是才记起来她是谁,纳闷道:“这么久了吗?”

    “天都亮了,您以为呢?”

    她瞪着他,彻夜未眠,刑炎武还衣衫齐整,神态自若,精力十足,那十几个树脸人也悠然立着,分毫不乱,好像昨夜虐待春深,差点掀翻宫殿的人不是他们。

    昭歌一一看过,甚至有点自我怀疑,昨夜的叫声是她听错了吗?待扫到他们背后的春深,她刹时僵住。

    没有听错。

    此时地上倒着的,已不能叫一个人了,而该称作一滩人。

    浑身血液暴冲到头顶,昭歌呼吸艰涩,仓皇退了退,“他死了吗?”

    刑炎武望眼窗外,天也确实亮了,道:“快了,时候不早,我们该走了,陆姑娘,他的尸首还得劳烦你烧掉。”

    昭歌默不作声,经过她身边,刑炎武拍拍她肩,笑道:“另外,有些事,还望陆姑娘慎言,素闻松陵城风光秀丽,我们随时都可能登门拜访。”

    道过,他们不再管她,和来时一样大摇大摆走了,看起来,比之前还要高兴。

    自是该高兴,惩治了反贼,骨头硬如春深者,最终也抗不过酷刑,向他求饶了,哪怕没有问出瑶姬下落,也是件酣畅淋漓的兴事。

    刑炎武出了大殿,见晨光熹微,心道这凡世的初曦,竟比花魂国的要好看。

    他们走远,春深身边又渗出道模糊如水雾般的身影,无助哭唤道:“主人——”

    昭歌看了半天:“瑞露?”

    瑞露半透明的身躯跌爬过来,拽住她道:“求你,杀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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