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从卫士们手里跌落的,不止是简来时没吃完的血糕上的血水了,前一刻还人声鼎沸的树桥上瞬间就没了人的踪影,倒是草堆树顶被慌忙拨乱的声音一大堆,从四面八方夹击过来,简直让人以为刚才是不是有十几颗流星同时坠地。

    菲利克斯呆立在一旁,看得出他很想和自己的同僚们一样快速挪动,可不知道哪根控制运动神经的弦搭错了位置,迫使身体僵硬在原地,从一个如此凶猛的大块头脸上,看到这样瑟缩害怕的小表情真是有点一言难尽。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德米特里的吹胡子瞪眼将我拉回现实,他拼命用眼神扫扫树顶又扫扫我,用力程度简直和不停翻白眼没什么两样。

    你不是说阿罗知道你们在干嘛吗?我立刻用一个急切的眼刀飞回给他,根本没勇气抬头。

    可是那是凯厄斯!德米特里看白痴一样看着我。

    那他来这干什么啊?!内心有一万头野兽在哀嚎,德米特里怜悯的目光更让空空如也的胸腔冒出寒气。

    我觉得···德米特里艰难地咽了口毒液,他喉咙里重重的咕噜声就像巨石砸在我头上,“你能搞定他的,我相信你。”

    他最终说,说完还很义气地扯了扯菲利克斯僵硬的手臂,两人一脸光荣就义的大义凌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不知道哪个方向传来两声极其细微的树叶乱晃声,然后四周归于恐怖的寂静。

    树上的人似乎终于看够了热闹,茂密的树顶被暴躁地三两下拨开,露出一个洞,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黑色影子溜下来,还保持伸出姿势的手腕被握住,强劲的拉力从前方传来,被大脑勒令死死钉在原地的身体左右为难,最终拗不过那股过于霸道的力气,整个人像是传送带上滑行的行李箱一般从树干上滑过,所过之处一片狼藉,身下树皮哀哀的惨叫几乎扎破耳膜。

    我也不想的。我悲哀地对它们说,身体一停,然后重重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晚上好啊,凯···凯厄斯···”抱着我的人没有出声,只是从手心里抽走了那条见鬼的项链,举起来任凭尖锐的v字母在眼前摇晃,就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匕首,下一秒就能钻破脆弱的喉咙。我欲哭无泪地望着它,那上面不会被下了什么跟踪咒吧?怎么每次一提到它凯厄斯就像幽灵一样出现。

    “···你····你也来找点乐子?”

    虽然我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才是最大的笑料。

    “你看起来似乎很闲啊,凯伦。”凯厄斯的声音不徐不疾,甚至带着饶有兴致的探究意味。

    搞得好像你真的是来和我聊天的一样。

    情不自禁翻了个白眼,还好他在我后面什么也看不到。不过···

    他在我的后面,手臂箍着我的腰,刚才在房间里幻想过度的冰凉吐息此刻却真实的喷洒在我的脖颈上!

    僵尸···僵尸在抱着我····

    自作主张的大脑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将那几本大部头上栩栩如生的绘画和身边这个人结合在一起了。他不会在腰带上别个狼干尸防身吧?他不会把婴儿做成挂坠挂在脖子上吧?我只能苦中作乐地庆幸现在看不到凯厄斯的脸,不然那场面绝对精彩至极。

    “回答我的问题,凯伦。”

    我们有必要坐的这么近吗?明明那边有很多位置啊····我努力在身体僵硬不动的情况下,将垂在空中的双腿收上来一条,状若无意平放上旁边的空树干。

    你看···放我一条腿都绰绰有余,多坐一个人当然更没问题了,要不你通融通融,往那边挪一点怎么样····

    可令人遗憾的是,凯厄斯显然没有这种自觉。他不仅没有屈尊降贵往旁边挪一挪,还把我抓得更紧了,也是,反正和树干挤在一起的人又不是他。

    “我····我····”

    支支吾吾了半天我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问这个,又到底想得到怎么样的答案,大脑已经完全被书里的恐怖画面占领了。

    “房间里的书你都看完了吗?”凯厄斯好心地给出一个提示。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看···看完了啊···”我继续磕磕巴巴,感觉非常心虚。

    “你都学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我···”

    “书里讲了什么内容?”凯厄斯继续暗示。

    “你的···你的丰功伟绩···”

    还好沃尔泰拉很少下雨,不然说这种昧着良心的话一定会被雷劈死。

    “丰功伟绩”这四个字很显然极大取悦了凯厄斯,愉悦的轻笑从头顶传来,连同笑声带出的冰冷呼吸一起,浸透四周所有的空气。箍着我的手臂放松了一点,我在想如果现在猛地推开他跳下树逃走的可能性有几成。

    “别动来动去,凯伦,不然就把你扔下去。”前一秒还风和日丽的声音立刻阴云密布,手臂再次收紧,这个姿势诡异的拥抱几乎能把人勒死。

    我立刻不敢动了,倒不是因为害怕被扔下去,反正这幅铜墙铁壁一样的身板也摔不碎,主要是因为,树底下还有刚才上来之前我挖的陷阱啊····

    一想到里面磨刀霍霍的尖刺,我就控制不住开始发抖。

    “你好像很怕我的样子?”从凯厄斯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能做的只有硬着头皮回答他越来越不知所云的问题。

    “没·····没有啊·····”

    牙齿!牙齿你不要乱打颤!

    “为什么?”这个漏洞百出的答案显然无法在凯厄斯那里蒙混过关,这回他听上去有点恼羞成怒了。

    难道我不应该怕你吗?我用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盯着自己的膝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却一句都说不出来。谁会喜欢一个对你所有行为都嫌弃不已挑三拣四的老师?谁会喜欢一个奉行武力至上和打击教育的暴君?谁会喜欢一个阴晴不定变化多端的变态?

    “没为什么。”最终我只好老实巴交的说。

    回应我的是猛然被拉开,身体被粗暴转身的动作,凯厄斯的的脸毫无征兆在眼前放大,没厘头的恼怒气息充塞着我们之间狭小的的空间,他几乎就是贴着鼻子在和我讲话。

    “你不能害怕我,也不能讨厌沃尔图里。”他很认真的说,如果不考虑里面满满的威胁意味我可能真的会忍不住听信他的话。

    “沃尔图里是光荣的圣地,每一个血族成员都会为站在这片土地上而骄傲,你要接受自己的荣誉,承担自己的责任,不要总是想着逃避。”

    我觉得自己从没有逃避过任何责任,倒是他总是时不时阻碍我履行责任。这家伙怎么总把犯罪帽子乱扣呢?

    “我知道了。”我最终只能这么回答。

    凯厄斯的表现看不出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手指在后颈的皮肤上反复磨蹭了一会,然后抬起来将垂落的发丝勾起,别到耳朵后面,再顺着发丝自然垂落的轨迹滑过脖子,明明我们体温相同,但难以按耐的恶寒却从每一块他碰过的皮肤传导到中枢神经,提醒我他的手指是一种怎样的冰冷。

    “那个……那个书上的画……”

    贴着脖子的手被强行握住,我以极其别扭的僵硬姿势将它从脖子上拽下来,可这只手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它似乎和自己的主人串通好了要分道扬镳,懒洋洋躺在我手心里,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什么?”

    “书上的画是你画的吗?”

    我觉得如果再不找一点话题出来,这古怪的气氛就会将身体冻成冰雕

    “……雕虫小技。”

    我能感受到后背贴着的胸膛震动了几次,有无数自卖自夸的句子排队等着脱口而出,然而那些过于矫情的句子,最后都凝结成溜过眉梢的窃喜,化为低声而含糊的嘟囔。

    这家伙在假装谦虚。

    “我不知道你还会画画。”

    手掌里的手动了几下,看来找点话题还是很行之有效的做法,我再接再厉。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凯伦,可你从不去发现它们。”

    大概是我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凯厄斯的语气居然带着埋怨的意味。气氛又僵硬了下来,就在我开始怀疑之前为了不掉入陷阱而选择留在这里是否是种另类的愚蠢时,他终于像回过神来似地开口。

    “沃尔图里的西角楼下面有一间画室,那是……”他停顿了一会,“那是……大概吧……十四世纪的时候一群自诩天才的人类建造的,阿罗那时候很喜欢他们,所以把他们留在普奥利宫里绘制画像长廊。我得说他们的速度可真是够慢的,马库斯几乎每天都去那条长廊里坐着,坐了将近三个月他们才把他画好,这种效率真不知道阿罗到底欣赏他们哪一点!”

    所以,你为了不像马库斯一样,就自己动手了是吗……

    凯厄斯后面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乎很为自己先前的停顿而恼怒,在他看来思考一件几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居然需要这么久,大概是种不能宽恕的罪恶。

    “你喜欢画画?”他用一种自以为毫不在意其实好奇得要命的语气问我。

    我犹豫了一会,其实对于绘画这种艺术大概谈不上喜欢,我的生活方式注定扼杀了一切娱乐的可能性,只是在看到那些或是已为陈迹,或是色彩明艳的画面时,总能给人一种逃离的解脱,哪怕深知画里的世界也是基于现实,但夸张明丽的色彩却足以掩盖现实中所有暗淡丑陋的东西,只留下最弥足珍贵的瞬间,让人忍不住去相信那是美好的。

    绘画是一种精神的希望。

    “大概吧。”

    “那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看看。”说的是我的喜好,但凯厄斯却好像比我还着急,手心里那只昏昏沉沉的手瞬间精神抖擞,它流利地转过身掐住我的手腕,作势要将它往下带。

    “不……不用了。今天很晚了,我想我大概………我想睡觉。”

    这个理由真是编得我自己都无地自容,我只是不明白他忽冷忽热的情绪到底来源于哪里,这也太奇怪了吧。

    凯厄斯显然看出了我的推诿,因为他热情洋溢的嗓音立刻转向怒气冲冲,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问题:“那你想什么时候去。”

    我想在你不在的时候去。

    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语气却依然恭谦:“大概……大概过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他不屈不挠。

    “下个月月末吧,我想大概那个时候我就能差不多控制自己的力量,不把东西随便弄坏了。”

    “好,那就下个月月末。”凯厄斯的语气明明听上去很开心,但却总给人种审判者定下罪犯刑期的错觉,我算是明白了,就算再活三千年我也不可能搞懂身边这个人。

    “所以……”我悄悄挪了挪后背,从他的怀抱里转出来,“所以我能走了吗?”

    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可是凯厄斯居然又变脸了!

    “走?”他的语气阴阳怪气到极点,表情瞬息万变,从兴高采烈到厌世悲观,简直就是无缝衔接。“随便你。”

    最终他重重翻了个身,力气大到要把树干压断,舒展筋骨,让身体躺在树干上面,四肢却随意在四周下垂。

    这幅样子莫名让我想起曾经暂住在米兰的时候,邻居巴赫太太家那只大型金毛巡回犬,每当阴雨连绵,巴赫太太无法带它出门散步的时候,那只大狗就是这一副要死不活又垂头丧气的样子,让人不知道是该责怪它还是可怜它好。

    背对着我的凯厄斯让人看不见任何表情,只剩下不明所以的愤怒气息掺杂在空气里,时不时扑面而来,简直让人迷惑透顶。

    我尽量轻手轻脚溜下去,不打扰那只金毛犬自娱自乐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又生气了。

    “下个月月末!”脚尖落地的刹那头顶上传来一声,似乎是怕我反悔,紧接着又是一声,“明天的训练不许迟到!”

    说得好像我是那种经常逃课的学生一样。

    我蹑手蹑脚的朝出口处走去,背后传来树叶窸窣摇晃的声音,紧接着两个黑影从天而降,一左一右将我包围起来,我没搭理两个影子,继续目不斜视,抬腿向前。

    “不愧是你啊,凯伦。”德米特里刻意咳嗽了两声,又压低声音像是在说什么怕被人听到的秘密,“真有你的,要是换个人早就被凯厄斯撕成碎片了。”

    “你的表现简直无与伦比。”菲利克斯在一边附和,他脸上倒有几分愧疚的表情。

    “望尘莫及。”

    “绝无仅有。”

    “史无前例。”

    德米特里和菲利克斯像马戏团的顶尖杂耍员一样,保持着距离并行在我左右,每蹦出一个夸张过头的词,就把那个藏蓝色的血糕箱子朝对方扔去,巨大的箱子在头顶的天空下左传右递,好几次差点擦过头皮,但又被旁边伸出的手臂及时捕捞回去。

    最终,当他们终于彼此都厌倦了这个比拼词汇的游戏,藏蓝色的箱子被德米特里一抓,白色的塑料把手稳稳停在他手里,他用另一只手将把手往外推了推,侧过身微微挡住我前进的路,做了个弯腰的姿势。

    “收下我们的歉意吧,凯伦,这本来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礼物,欢迎你加入我们,加入沃尔图里。以及我们保证,下次绝对不把你一个人丢给凯厄斯。”

    如果不是我刚才看到你要把它一整个送给简的话,这话或许会更有说服力。

    接过德米特里手中的箱子,沉甸甸的重量压着指腹上的皮肤,感觉格外踏实。我像他们弯了弯嘴角,表示接受他们的好意。德米特里立刻咧嘴笑了起来,阳光灿烂到能驱散夜晚的月亮,比我几乎看不清弧度的微笑要真诚热情好多倍,他拽了拽菲利克斯的胳膊,后者同样回以一个憨厚的笑容,然后德米特里扔下一句“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两人就飞快消失了。

    夜色迷蒙,我踏着昏昏欲睡的月光往回走,普奥利宫森冷阴暗的长廊很适合吸血鬼的生活,但对于刚刚成为他们之中一员的我来说,在这么光线稀缺的地方走路还是有点不习惯。

    藏蓝色箱子的缝隙时不时冒出丝丝凉气,伴随着甜美的气息钻进鼻孔。走到半路实在忍不住,还是打开箱子,想从里面抓出一支血糕解解馋。

    盖子打开的刹那,我惊讶的发现里面摆满了血糕,棍子上没有黑色绸带,完全就是全新的一个箱子,里面充满着全新的内容。箱子内盖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红色笑脸贴纸,鲜红的颜色让笑脸狰狞到失真,像是什么调皮捣蛋的小孩,刻意做出来吓唬自己同伴的工具。但紧邻着贴纸的白色卡片,金色墨水勾勒出的流畅花体字又是如此真诚。

    “Beo a casa, amiio.”(欢迎回家,我的朋友)

    我的动作停顿下来,将白色卡片取下来,在金色字迹上反复摩挲了好几下,然后很珍惜地放进口袋,再抽出一支血糕塞进嘴里,关好箱子继续朝前走,看来德米特里说的欢迎礼物的确名不虚传,他们刚刚在拿我当挡箭牌的时间里,居然还去做了这么一件事。

    一阵风吹过来,将我淋浴后还未来得及梳理整齐的发丝从耳后吹起来,遮蔽住视线,使人看不清眼前的路。

    我索性停下来,身体靠住旁边洁白冰冷的大理石廊柱,放任晚风舔舐着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苍白的肤色又被更浓厚的夜色所侵吞,舌尖缓缓融化的血糕弥漫开甜意,甘美到意识都有点朦胧不清,就像头顶上飘忽不定的白蜡烛。

    我又看了眼怀里抱着的箱子,轻飘飘的白色欢迎卡片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坠着,传递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消息。

    一个坏消息是,我开始有点习惯普奥利宫的生活了。

    一个好消息是,我好像交到了人生中第一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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