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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马,是独属于意大利的永恒之城。

    无数的公共建筑鳞次栉比,这是一座以古老建筑为荣的城市。规模浩大的道路、水道、桥梁、广场,呈放射状展开,化为一个个色彩殊异的小点,如浮光掠影般在脚下流淌而过。

    吸血鬼的奔跑速度很快,只来得及和无数失去眼珠的大理石雕塑对视一秒,就不得不将那些无数人用毕生的时间和精力铸就的经典甩在身后。

    斗兽场内灯火通明,顶端的断壁残垣被雨水侵蚀的沿壁露出焦黑的颜色,像腐烂的牙龈,张着巨口等待食物的投喂。裂缝和铁栏填补了残缺,如伤疤般的创口,并没能成功使这座曾经恢宏一时的建筑失却光彩。

    每一扇椭圆形孔窗上都曾沾着人类和野兽的鲜血,温润的液体滋养了这块土地,它们通过百年的沉淀渗入大地,沿着地基蔓延上墙体,暗黄色的砖墙在一众洁白无瑕的大理石建筑中分外惹眼。

    高耸的凯旋门,笔直站在马路边,车流从四面八方汇入又分散,只留下灰黑的尾气,以及摇下玻璃窗,正赶往货轮码头的卡车司机手指间夹着的索马里卷烟缭绕出的白雾,毫无礼仪可言地喷上穿着高跟鞋和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的男女们疲惫的脸孔。

    在没有战争的今时今日,除了走马观花的游客,不会再有人愿意停下来聆听它的故事,多分给它一个眼神。尽管如此,它依然伫立如常,神色庄严,顶端的菱形花纹如阖紧的双目,蔑视所有现世的苦难,这是老的执着,老的守候,老的故事。

    现在是日暮时分,连成一片的棕黄色居民楼中间夹着灰色弄巷,固定在低楼层外墙壁上的铜制壁灯里装着的玻璃灯泡,透过积压的灰尘发出微光,灯光晕黄打在鹅卵石铺成的整齐棱形台阶上,正足以照亮穿着红色毛呢大衣,正在棕色皮包里翻找出钥匙的女人。

    手指与金属摩擦发出声音,还没等锁孔与钥匙接触的声音奏响完毕,大门就被从里面打开,头上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还背着书包——看样子刚进家门,她一把扑进妈妈的怀里,两人乐成一团。

    但这些都不是此行的终点,沃尔图里的黑袍如同从天空直接蘸取的染料,与夜色和谐融为一体。

    德米特里在最前面带路,他的瘦长的身影像一只轻快的黑尾燕子,循着追踪术的指引,毫不费力在纵横交错的城市中划开一条最短路线,一行人跟着他飞快踏离经过挑选的空荡街道,钻进茂密的森林,公园前设置的高大铁门恍若无物,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站在了卡法雷拉公园中心。

    “这是还在等待开垦的自然野生区,不用担心有人类会进来,史蒂芬真是选了个好地方。”

    德米特里从一棵直插天际的云松上溜下来,快走几步来到凯厄斯面前向他微微行礼,顺便汇报探测情况。

    “你确定他们在这里?”凯厄斯永远谨慎多疑。

    “我确定,他们在公园南端,我们的斜对面,穿过这片树林那边有块碗口状谷地,我刚刚去的时候没有看见史蒂芬和弗拉德米尔,但树上有画着他们家族图腾的旗帜。三个新生儿在附近巡视,但切尔西的资料显示新生儿的数量不止那么点,应该还有更多分散在外,不过这里一定是他们的老巢。”

    德米特里说着将一块破破烂烂的布料从口袋里抽出来,拎起两角熟练地抖动展开,皱皱巴巴的布面上,歪歪斜斜着一个巨大无比的R形。

    凯厄斯甚至没有低下头,分给那面据说是人家的图腾的旗帜一个眼神,他抬着下巴,目不斜视。“将这个玩意送回去,不要让他们发现有人动过的痕迹。时刻注意他们的动向,有情报就回来汇报。”他语气里的不屑很明显。

    德米特里短促地点头,脚尖一点消失在空气中。凯厄斯转过身,站到最高大的那棵冬青树下,只留出一个侧脸,抿着嘴不说话。其余跟来的卫士训练有素地站在他身后,不同于他高抬着下巴我们都低着头,这幅场景怎么看怎么奇怪,不知道以为我们在悼念什么人。

    长久的低头让脖子有些酸痛,我努力保持低头不变的姿势,左右摆动一下脖子,让太久僵硬不动的骨骼有喘息之机,可惜这种小动作根本无法缓解脖颈后的不适,毒液仿佛全部涌进了大脑里,眨眼都无比费劲。

    我忍耐了很久,最后还是忍不住。

    偷懒什么的,我最在行了,曾经在街角便利店打工的时候不是没有干过,那个棕色波浪发卷还带黑框眼镜的女人至今令人记忆犹新,她恨不得我们都是流水线上的机器,按下开关就永远别停下来,每天除了机械点货和码货最好不要赶第二件事。

    悄悄将脖颈向后仰起,骨节正位的细微脆响让人身心愉悦,下意识眯上眼睛,卡法雷拉公园的天空被压进眼缝,几乎完全被高大的乔木荫蔽,看不见任何闪烁的发光体,这无疑为这个地方又增添很多阴森的氛围。

    正当我松开眯紧的眼皮,一双深黑色的眼睛毫无预兆闯进放宽的视线,凯厄斯不知道什么时候低下头,他的目光紧锁在我身上,而我的手还搭着脖子后面的皮肤。

    ……我算是明白了,你可以逃过一个严厉的工头,但你绝对逃不过一个眼睛永远盯着你的严厉工头。

    我的手没有经受专业训练,面对这种突发情况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该维持原状,还是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自然放下。凯厄斯的眼神比森林更加阴冷,一眨也不眨盯着我,不知道还以为他是美杜莎,能一个眼神将别人冻成石化雕塑。

    自从他百般阻挠,但我仍然获得参加此项任务的资格后,他就一直这个眼神。都快一星期过去,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走廊上或者训练场上遇到我,他都目不斜视当作看不见,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看不见,因为每次他的步伐都会陡然加重许多。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惹到他哪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让我来,北方余孽清剿活动,这个任务看起来不轻松甚至有点危险,我没有任何参与吸血鬼战争的经历,但那也不代表我可以容许自己一直做个废物,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这是我为数不多笃信的信条之一。

    谁又没有几个失败的第一次,只有不断尝试不断学习才能获得进步,我一点也不想成为沃尔图里的闲人,即使好像大家都很随和,但我不习惯接受莫名其妙的善意,别人给了我多少,我也一定要还给别人多少,这样才公正合理。

    亏欠感有时候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消解的情绪,甚至某种程度上没有之一,所以不管凯厄斯到底想出什么花招来为难我,我都一定会尽力做好该做的事。

    “解散休息。”

    想通这一点之后我毫无畏惧地迎上凯厄斯的目光,要打要骂任劳任怨,反正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更加糟糕的。

    但令人吃惊的是凯厄斯没有发飙,我肯定他刚才一定看到了我偷懒的全过程,他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然后继续转身抬头望天,一副我很烦别来打扰我的样子。

    休息就休息。没有丝毫愧意的找了一棵结实点的树,靠着树干滑坐下来,菲利克斯坐在我对面,他有气无力地挥下手算是打招呼,看来一直像僵尸一样站着难受的不止我一个人。

    简没有坐下,她依然低垂着头,保持距离站在凯厄斯身后,黑色兜帽遮住她整张脸,没有一点表情泄露出来。

    这次她的弟弟亚历克没有来,阿罗将亚历克派去处理南部战争遗留的影响,切尔西和科林负责协助他。不过他们姐弟俩个的能力,随便出现一个就已经足够恐怖,即使是分开稍微打点折扣,但也足以起到很大的威慑作用。

    不过说起简我就觉得有趣,出发的前一天阿罗又召开一次集会,他照例发表一通热情洋溢的演讲,振奋人心鼓舞士气,说到最后差点将自己说得声泪俱下。有时候真让人怀疑他上辈子是不是什么大型传销组织的头目,这种感染力和号召力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

    将注意事项吩咐完毕,阿罗开始对自己的掌上明珠进行单独的千叮万嘱。

    德米特里就站在简的对面,他们进沃尔图里很早,资历和能力都很高,站在队伍前端理所应当。

    其余卫士听完阿罗的演讲,眼见他的注意力不再放在所有人身上,早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打算在任务开始前来场彻夜狂欢。菲利克斯已经准备要打一通宵马列牌,切尔西和科林甚至打算偷偷溜出去逛街。

    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纵情娱乐实在不是我的专长,以前没机会,现在没想法。

    但干站着也很无聊,所以注意力不自觉就飘到简和德米特里身上,大概是阿罗的吩咐,德米特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那边走到简的身边,三个人正说着什么。

    “德米特里,这次亚历克不在,我希望你能协助好简的工作,配合凯厄斯的行动。”阿罗的手掌亲切地搭在德米特里肩膀上,青年表情严肃,一点都没有平常开玩笑轻松惬意的样子。“当然,在必要的时候,你得保护她。”阿罗顿了顿语气,接着说完剩下的话。

    德米特里还没开口,简的声音就已经响起,女孩的声音稚嫩还带着童音,毫无起伏不带一丝情绪。“不需要,我的主人。”

    从没见过简拒绝阿罗,我很感兴趣地竖起耳朵,企图听到更多。

    “遵命,我的主人。”

    德米特里就像没长耳朵,完全忽略简的话,有意要和她对着干。简没有说接受也没有反驳,只是淡漠地撇开视线,将目光投到别处,那不是漠视也不是傲视,她直接忽视了他。

    德米特里的嘴角狠狠抽了抽,似乎极力忍耐着什么,然后他突然展开一个笑脸,风度翩翩向阿罗行礼告退,重新迈着欢跃的脚步离开。

    真是两个怪人,但具体奇怪在哪里又说不清楚,这种模棱两可的事情可真不符合德米特里的行事风格。

    还没等我思索完毕,旁边草丛里一声鞋跟触底地的轻响,就将所有人从休息的坐姿调整到战立的警戒。凯厄斯转过身,他身后的黑色兜帽里传来简平静的声音:“德米特里。”

    灌木丛被窸窸窣窣拨开,熟悉的瘦高身影投射到地面,果然是德米特里。他这次来回的时间比上次长很多,不过带回来的东西也要多很多,一张方形地图被铺在草地上,用石头压住四角,一支直液式带墨囊钢笔很恭敬地斜躺在一边

    卫士们驾轻就熟地围上去,德米特里从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堆小纸盒——那是火柴,看来沃尔图里的惯用工具还是趋向于传统,火柴盒被按照顺序派发下去,轮到我的时候,他悄悄将一个银质打火机塞进我的长袍侧袋里。

    “用这个更快。”他带这种善解人意的狡黠眨了眨眼睛,我同样眨眨眼睛感谢他的好意。

    领完必要的工具之后,我们全部围到地图旁边,那是一张卡法雷拉公园的地图,正面是普通的景区图,背面是分层设色地形图,也不知道这么点时间德米特里到底从哪里搞来这种专业化的玩意,看来他果然参加过很多次沃尔图里的审判活动。

    一盏便携式护眼灯点亮放在地图右上边,凯厄斯拿着钢笔屈膝蹲在中间,他直接略过了前面的景区图,眉头微皱研究背面的地形图。

    卡法雷拉公园占地面积很大,原本是个自然保护区,后来野生动物的生存区域后移了一段距离,于是前部就被空出来,在千禧年时被正式划分为自然保护区,外围部分也改造成了可供游客参观的公园。

    但整个公园的绝大部分还处于一种原始状态,微型盆地与谷地交错其间,地形并不复杂,但奈何树木繁多,即使处于人迹罕至的核心区,对于这种需要点火的战斗,如果不想引起太多关注,时机与地点都必须要仔细挑选。

    显然凯厄斯对此很有经验,他看了会地图,立刻旋开钢笔笔盖,几滴墨水因为惯性滴落到纸面上,他用手指很不耐烦地抹开,钢笔飞快动作着在几块谷地标上几个圈。偶尔他会停顿下来,随口喊出卫士们其中一人的名字,并对他们做出安排指示。

    这是一支彼此熟悉的队伍,凯厄斯喊人名字以及讲解战术所用的语言,并不全是意大利语,还有很多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夹杂其间,大概是那些卫士们家乡的本土语言。

    凯厄斯的语速很快,但完全不妨碍被点名的人接收听懂,语言的转换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根本不需要刻意切换。

    不一会整张地图都被画上密密麻麻的标记,那些标记很简略,大多是圆圈方形三角形等几何符号,这是积年累月的共同合作后独属于他们的战斗语言,在这时候我终于有一点感受到菲利克斯所说的话,凯厄斯是天生的将军。

    可等他说完所有的话,开始将地图卷起来时我才觉得不对劲:“凯厄斯。”

    我带着点不确定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眼神陌生疑惑到我都以为自己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这里,“你还没有告诉我应该做什么。”

    “你只需要呆在我旁边。”凯厄斯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似乎这是他一开始就做好的决定,我则完全不能理解。

    “可是明明其他人都有事可做。”

    拜托,你这种行为很容易让我被人排挤的好吗?

    “据我所知,你的能力使用并不需要四处移动,只要你时刻保持专注就够了,卫士们该做的是听从指挥与安排,不要自作主张。”凯厄斯大言不惭说得头头是道。

    “即使四处移动,我也可以保证能力发挥作用。”

    “我说了,你不需要。”

    地图倏然被攥紧,几乎出现裂痕,凯厄斯的眼神森冷无比,汇聚在我身上,我努力保持接住他杀人般的视线,掌心里有种冒汗的幻觉,这个家伙到底是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怨,一定要阻止我履行任务呢?

    “好了,就这么定了,所有人保持警惕,在史蒂芬和弗拉德米尔回来之前不允许轻举妄动。我们的目标是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不要让我看到有人为了挑衅而提前暴露行踪。违者后果自负,现在,解散休息。”

    凯厄斯一字一顿咬出这句话,眼神仍然没从我身上移开,卫士们小心翼翼,走路都恨不得踮起脚尖,别让鞋跟蹭到地面发出一点声音,省得惹火烧身,点燃面前这位热爱迁怒他人的大神。

    这场眼神战争最终以我败阵落逃告终,即使不理解凯厄斯的安排,我也不可能真的和他发生矛盾,毕竟放在任何地方和自己的上司对着干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一股无名火在胸腔内燃烧,我狠狠闭下眼睛转身,寻找一棵牢靠的大树,吸血鬼不需要睡觉,我们的休息不过就是找个隐蔽的树顶,在树干上趴着数星星。

    好不容易跳上一棵高高的云杉,还没坐稳底下就传来一阵树叶被暴力拨开的窸簌声,我稍微拨开一点树顶往下看,一头金发落入眼帘。

    立刻合上叶子,我真是搞不懂,这个公园里有那么多棵树,为什么就连休息都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恨恨地折断一节树枝捏在手里,粗糙的树皮蓄势待发剐蹭着指腹,左思右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往下扔的勇气。本来想换一棵树,但又怕动作太重惹毛了底下那位脾气暴躁的大爷,最终只能无奈地扒在树顶上,仔细回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倒霉。

    森林里很安静,夜晚没有风,唯一能被耳朵捕获的,只有大型或者小型夜间动物时不时捏着脚步溜过草丛的轻响声,还有动物们的血液流动的汩汩声。

    静谧的环境给了大脑思考的空间,凯厄斯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恶劣,我就像是办公室里的倒霉实习文员,没有多余的钱给上司送礼,所有不能被下放到基层实践工作,名义上是跟着上司作威作福,实际上就是追着人家的步子端茶倒水,这种日子不仅看不见前途,还容易被不明所以的人妒忌!

    那位断人前途的上司在下面翻了个身,他倒是很惬意。所以为什么非要我留在你身边,总不能是因为我的盾牌能力吧,如果是这样你可真是怕死,一点也没有好将军应有的冲锋陷阵的风范。

    这个理由勉强让人觉得合理,我虽然对这种潜规则行为无可奈何,但并不代表不会反抗,如果有合适的时机,我才不会乖乖呆在他的旁边,这简直就是自讨没趣。

    我合上眼皮,伸手将制服的两边向中间扯紧,双手交叉夹在腋下,这是一个保暖的姿势,尽管大多数情况下我并不感到寒冷,但这种身为人类时的行为已经成了习惯,即使情随境迁也很难改变,更别提我现在心里十分疲惫,这个动作让内心感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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