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厄斯独白7

    室外的空气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如果忽略掉从屋顶的烟囱里,时不时冒出来植物油和动物油还有各种调料混合体的味道,那今天可真是让人愉快的一天。

    轻盈矫健地奔跑在屋顶上,庞贝红的瓦片在脚底静默无声着倒退,时不时低下头瞪那些堆叠整齐的死物一眼,给我闭上嘴巴安静些,不要发出声响。

    我专门挑选那些偏僻无人的落脚点,今天有暴雨,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少数走着的几个也都是低着头行色匆匆,手里像拿着根救命稻草一般攥着他们的雨伞,所以完全没必要担心他们的存在带来的安全隐患,我的行为隐蔽且安全。

    隔着重重叠叠的高矮屋顶,我的眼神紧紧跟随着走在巷子里那个背影。这个地方可真肮脏,海蒂是怎么办事的,她为什么不找一所更加得体的居所给那个人类?

    凯伦进了家门,薄薄的白色木板门背后开始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声,我立刻停下脚步,转了个弯,绕到房舍一侧,又避开人多的街道和社区,最终停在一棵茂密的石松树上。

    蹲在这里可以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到室内的景象,现在房间里面有没有人了,凯伦在做什么?

    不,我才不在意她在做什么,我只是碰巧遛弯散步到这里,吸血鬼的速度能够满足时不时长距离散步的需要。

    努力将心情放松,尽力忽视掉眼前的景象,没什么,不过是一个只会惹人生气的新生儿,普通到丢进人堆里就找不着,她的能力才是唯一的特别之处,其他的根本没什么。我其实压根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

    当凯伦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双手插入大腿的皮肤时,心脏里一切闪烁其词的情绪都翻涌沸腾起来,周身的一切成了无力的静止,唯一还在运动的,只有那四角天空般的小小窗户里折射出的景象。

    她在干什么?

    剧烈的疼痛攫住了心脏,像是有人躲在暗处将尖刀插入你的肋骨,我觉得喘不过气来,手指不自觉就蜷缩成拳头,想把身边所能看到的东西都毁掉。

    窗户里难过的气息是如此浓郁,情绪仿佛生出触须,变成囚笼困住了窗内的她,也困住了窗外的我。

    三千年以来的第一次,我是那么迫切地想杀死一个人,不应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她让她难过。

    几乎想立刻就破窗而入,掐断那个愚蠢女人的脖子,这一切都是她的错。这么久以来让凯伦郁郁寡欢的源泉,我终于找到她,又怎么可能不会毁掉她,那是个障碍。

    结实的树干被穿出几个洞,双腿蓄势待发,等待致命一击前的弹跳起身,凯伦会感谢我。

    “你不能过去,凯厄斯。”马库斯就像只阴魂不散的幽灵,他忧郁的声音足以让一个完整健康的人听完都变到死气沉沉,但这不足以掐灭我现在的怒火。

    “冷静下来,那不是好的解决办法。”马库斯用力拽着我的手臂,迫使我和他一起坐下来,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上来,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你看到了吗,马库斯,这就是敌人。”声音止不住颤抖,说不清是发现罪犯的兴奋还是挖心掏肺的钝痛,这就是我的敌人,那么弱小的东西,轻易就能化作飞灰,就是她一直在暗地里困扰着凯伦。

    “凯伦很爱她的妈妈,我能看到她们之间的情感链接,如果你伤害了她的母亲,她将会恨你。”

    “可是她伤害她,这就是最大的罪过,难道你不明白吗,马库斯,那个女人就是个愚蠢的障碍,她本不该存在!”真想大声朝他吼回去,这个一无所知只会一味沉浸在悲伤中的雕塑人,有什么权利来指责我。

    “但你该尊重凯伦的意愿,她不会愿意看到任何人伤害她的母亲。”马库斯继续喋喋不休,他仍然想劝说我放弃。

    “她的意见不重要。”很冷漠地打断他,这个多管闲事的人,“她呆在我身边,我会为她安排好一切,她决不会永远是沃尔图里该死的卫士,阿罗的阴谋诡计也该点到即止。等她完全弄清事实,就没必要再和从前的世界有任何联系,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该滚去哪里就去到哪里吧,她的世界只要剩下我就足够了。”

    “更不用提她只会做出错误的决定。”这些错误的决定就包括动不动就去找死,以及完全不服从我的命令,简直让人恼火到极点。

    “这不是正确与否的问题,凯厄斯,那是她的意愿,你应该尊重她。”

    “她正在毁了自己!”我暴烈地怒吼,四肢百骸都随着凯伦的动作被撕成碎片,“她妄图用这种方式毁掉我的世界,真实坚硬的完整世界!”你没有体会过那种空虚到绝望的痛苦,又凭什么来指摘我!

    “那么你所在乎的就只是她带来的真实世界吗,凯厄斯。”马库斯一只手牢牢按住我的肩膀,油橄榄的树干几乎被我们的重量压断,他的声音轻如叹息,“你所看重的就只是她的能力,就一点也不在乎她本身吗?”

    凯伦因隐忍痛苦而颤抖着的肩膀撞入眼瞳,她怎么能那么小,小到即使她已经成为我的同类,也看起来极度脆弱,像易碎的花朵。看着她饱受折磨,我感觉自己像在被烈火焚烧,身体承受那些实质性痛苦,如无形的鼓槌般一棒一棒砸进心里,砸到人头脑发懵。

    “如果你只是看重她的能力,那随便你怎么做,因为她难过与否你并不会在乎。”马库斯按着我的力道放松很多,他感受不到我像先前那样剧烈挣扎,“但如果你在乎她本身,那你就不得不约束自己的行为。”

    “所以你到底是看重她的能力,还是在乎她本身?爱上一个人不是喜爱一件物品,你不可能指望她的人生按照你的意愿前行,你们既是完美的结合体,也是完整的独立体,这根本不矛盾。”

    马库斯转过头,褐色的头发垂在肩膀上,那些卷曲的线条,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源自于他的头发,还是那张惨白灰败的脸上深刻的皱痕。他凝视着我,双手钳制住我的肩膀,妄图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占有一件物品还是爱上一个人,贪恋一种感受还是在乎她的全部,这是什么古怪命题,根本就不该存在。

    “爱一个人是接纳她的全部。”马库斯深深吸一口气,他那股带着说教的苍老劲又上来了,“她是个人,不是个玩具娃娃,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你们总会有矛盾,彼此都不可能完美无瑕,那太苛刻了。”

    “这同时也势必意味着在某些时候,你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意志,尝试去理解接纳她的选择,纵然这些选择不一定让你愉快。”

    “闭嘴!你给我闭嘴!”他到底在说什么胡话,什么放弃自己的意志,这种关怀他人的善良从来就不出现在我生活里。这种自以为是的美好品质实则一无是处,我根本没必要去遵循它。

    凯伦抬了抬头,不知道是因为我们的声音太大了引起她的警觉,还是自我伤害的痛楚令她难以忍受。连忙扑过去捂住马库斯想要说些什么的嘴,我一点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你得承认,凯厄斯,你在乎她的感受,而这种在乎不仅仅是因为她那种神奇的能力。”马库斯的声音从指缝里传来,带着被压制住呼吸的困难气音。“所以你才会在拯救她和放走史蒂芬之间不假思索做出选择,即使这种选择带来的失败让你感到挫败,但你还是这么做了,你不会让人伤害她,因为这是我们的本能。”

    马库斯的话全是错的,我想反驳他,可所有挂到嘴边的话都变成缄默无声的哑口无言,被不知名的情绪死堵在喉咙里,这不应该,事情不应该是这样,我发现我居然无法回答马库斯该死的问题。

    “你会懂得吗,凯厄斯?”马库斯继续试图开口,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话有这么多,多到想让人将他的嘴巴掐碎然后扔出去烧死。

    “即使我们本身不能生活在灿烂阳光下,但我们的感情却值得一份正大光明的对待,承认自己的内心吧,凯厄斯,如果你想走到她身边,就别这么别扭。”

    马库斯终于挣脱我的桎梏,他心有余悸摸着自己的脖子。“以及,如果可以的话,收敛你的脾气,没有哪个姑娘会喜欢看到一张总是凶巴巴的脸,你这样太吓人。”

    “总之,如果你衷心希望她快乐的话。”他轻轻说,十指交叉托住下巴,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地偏过头,将目光投入远处连绵起伏变化着的山峦,一切激烈的情绪都离他远去,马库斯又重新变回那个沉默疲倦的马库斯。

    雨水洒落的声音是那么明显,似人鱼哀歌般,如泣如诉的声音鼓点般敲击在耳膜上,将整个世界敲成沉默的万籁俱寂。我从不知道,马库斯的力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大,强大到硬生生掐灭杀戮的欲念,将我牢牢控制在原地,丧失所有本应发生的动作。

    当那天晚上我再次回到沃尔图里墙边,背靠承载光辉的壁画,借着幽微暗淡的烛光,蹲下来掏出日记本和羽毛笔搁在膝盖上。

    灯光随着慢下来的时光,一丝一缕全都默不作声地浸入羊皮纸页里,页边泛起斑斑点点的焦黄,连带着飘忽不定的心情都跟着安宁沉寂。

    马库斯的话还响在耳边,放走敌人的愤怒仍然鲜活地燃烧在心脏,没有丝毫改变。可当它们碰到一块篆刻着姓名的冰块,却神奇得像被施了魔法般,瞬间熄灭,变成淙淙而下的清澈水流,一点一点抚平身体里叫嚣的躁郁。

    手指随意翻几页翻到前面,看到那些前几天一时兴起,洋洋洒洒写下的文字。墨水还是簇新的颜色,似乎只要伸手一抹,还未干透的墨水就会晕染开弄脏你的手指。

    夸张飘逸的花体文字最后几段,全部被粗暴划掉,它们记载着我暴躁扭曲的心情。可即使是那些在愤怒状态下用力撕扯的线条,也像有灵魂与生命般,小心翼翼避开纸页上写着她名字的地方,缄默无声的保护。

    将笔和本子一把推到地上,下巴重重压上膝盖,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没救了,被另一个人的心绪牵着鼻子走,她开心我就开心,她难过我就难过。身体本应该完美无缺的整体,可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再只属于我。

    我的一切成了破碎的拼图,而她拥有一半的碎片,因此成为我世界的半个主宰,如果失去那些碎片,我的生命也终将再也不会完整。

    烛火无声摇曳,几声响亮的爆鸣声后,金红的灯花开始四处逃逸。我站起身来,将那本以后再也用不着的日记本撕烂,用一只壁灯点燃后随意丢在地上,让它自生自灭。

    我曾以为她的存在不过意味着一个坚硬真实的世界,虽为我带来,却与我无关。

    而现在,那些下意识做出的决定,那些轻易被牵动的情绪,那些遮遮掩掩的担忧,都无一不在提醒着我,有某些不可或缺的东西,早已成为这具坚不可摧的身体中,唯一柔软可欺的骨骼。

    “你所看重的是她的能力,还是在乎她本身?”马库斯的问题真的有答案吗?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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