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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哒,咔哒,咔哒。

    表盘上的指针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响声,在最后一下停顿过后,时针和分针再次重叠在一起,指向正上方。指针在黑夜里散发出幽幽微光,和森林里扑闪着翅膀的萤火虫很相像。我往旁边瞟了一眼,然后捂住表盘,彻底熄灭黑夜中最后一丝光亮。

    距离驶离科克已经过去两天,这两天的日子过的平静且正常。有关于树屋内发生的所有事都没有再被提起,最起码我没有提,而凯厄斯看起来也忘得一干二净,又或者是他还在生气。这两天的他把大多数时间花在沉默的驾车上,比起和我交谈,他似乎更愿意研究车内CD的控制面板和车速仪表盘。

    我很高兴这件事可以就这么过去,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质问,自然也不会有任何节外生枝的答案。生活总是平常,而这份正常让我心安——尽管那天坐在溪边那种胸闷的感觉总是如影随形,但我把这归结于长途旅行综合症。

    凯厄斯的车速不算慢,比正常人类略快一点,但也没有快到让人生疑的地步。爱尔兰毕竟是林间小路和环海公路居多,他能注意行车安全实在是令我松一口气。

    又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二点过五分,时间不知被什么东西拖住脚步,行走的异常缓慢。我的手机不见了,因此只好用手表看时间——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不见的,那天和安娜通话完毕后,我记得自己把它放进了大衣外套的口袋里,考虑到后来发生的那么多事让我的大衣经历的波折,我比较倾向于手机是在某次颠簸中掉出来而没被发觉——也许就是树屋坍塌那会发生的事,谁知道呢。

    没有手机,因此我暂时无法与爱尔兰族群取得联系,距离上一次和爱尔兰族群通话已经有一星期,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仍然在都柏林,还是已经回到斯莱戈。凯厄斯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似乎他真的是开车来自驾游,而不是履行沃尔图里族群访问的义务。

    我本来想提醒他,又或者是问他借手机——我知道他有,在埃及时阿罗还给他打过电话,可是我不想和他有过多交谈。现在我是能减少和他说话的次数就减少和他说话的次数,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我恨不得自己长嘴巴,虽然这并不可能。

    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共同组成平滑的山丘线,从窗外静悄悄滑过去。好不容易这两天没有下雨,因此我可以放心打开窗,感受夹杂着泥土香气的谷风。如果是放在前两天,这种行为可不值得提倡——稍微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泄漏进来的雨水就能糊你满脸,要不是知道隔着大西洋,我会以为我们现在正在多雨的西雅图。

    汽车好不容易驶离山谷,在黑暗中,开阔平旷的原野一览无余。白色风车散落在草坪上,斑斑点点像落单的绵羊,但宽大粗长的扇叶片却清楚明白地告诉你,视觉带来的渺小不过是假象,它们其实威力无穷。

    这两天我已经无数次看到散布在草坪上的风车。我们并不总是在山间穿行,偶尔会有一段路,必须绕回城际高速。每当这时,我总是能透过狭小的一方车窗窥探爱尔兰的城市,与意大利截然不同的风味悄无声息渗进来。

    商铺的卷帘门上布满艺术家或者失业青年留下的涂鸦,有些具有明显政治宣传意味大多用显目的红色书写,而剩余那些五颜六色的则是对当局政府的调侃和抱怨,又或者是即兴提起的小诗,又或者一些醉汉深夜失意的醉话。

    酒吧充斥着每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好的酒吧外表看起来其貌不扬,有的甚至没有招牌,只在门边角落放一截敲碎的啤酒瓶,表示这里是娱乐场所,开发营业。大一点的酒吧门口往往躺满醉汉,他们双眼通红,酒气冲天,神志不清躺倒在门口,络腮胡上沾满白色泡沫,嘴里嘟囔着什么,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滴酒精都不剩的玻璃杯。

    爱尔兰的酒吧似乎并不欢迎嗜酒如命的酒鬼,但却似乎并不排斥一不小心喝多了的醉汉。时常能看到,深夜酒吧生意最火爆的时候,有穿着白衬衣打着蓝色斑点领结的侍应生走出来,合力将门口倒在地上的醉汉扶到墙角安置好,在不影响客人的同时最大程度上尽己所能保障他们的安全。

    除了酒吧是城市的一大特色之外,绿色同样也是不可小觑的一部分:水晶绿的玻璃瓶里插着纯白的百合花,安静绽放在花店一角;翠绿色的旗帜插在木编笔筒里,和荧光绿的圆珠笔两两相望;至于烫着羊毛卷穿着奶白色羊毛开衫的女士,身上飘扬的豆绿色长裙;还有染着一头粉毛穿着黑色吊带背心和苹果绿短裙的俏皮女郎,依靠在邮筒邮筒上不停转动着手指间坠着孔雀绿挂饰的钥匙串,扬起脸露出暧昧的微笑。

    就连我们的车上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金属绿的三角形挂坠,就挂在后视镜边,在刹车或加速时不住摇晃,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手表,十二点十五分。我不知道我再等待些什么,一般来讲无所事事的人不应该对时间流逝察觉的那么敏锐。也许我只是太过焦虑,我的手机不见了,我无法与爱尔兰族群取得联系,我可能无法完成阿罗交给我们的任务,我可能会因此遭受惩罚并付出代价。

    无数个可能填满了我的大脑,我终于重新感觉内心充盈起来。是的,还有很多事要做,因此不必胡思乱想,那些与此行目的无关的想法都应该通通靠边站,也许我应该把车上的地图找出来,对着半生不熟的英文单词找找我们现在到了哪里。

    对自己身在何处一无所知。事实上这不能怪我,凯厄斯开车并不用导航,他不需要一个冰冷机械的声音告诉他,拐上这条高速之后是应该左行还是右行;也不需要有人提醒他下了林间公路后,要往哪里开才能开上环海公路。这个国家似乎另有一张地图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因此除了知道我们一直在向北之外,我对自己的处境可谓一问三不知。

    “你应该休息一会,天亮时我们就能走完到斯莱戈的一半路程。但我并不打算走这么快,正如之前我们说好的那样,你得重新练练你的捕猎技巧。”

    一只手伸过来,我下意识瑟缩一下,但那只手并没有碰到我,它只是盖住了我的手表表盘。紧接着一股空气冷流滑过左手手腕。

    原本戴着表的地方空了。

    黑暗中,我依然能看清凯厄斯的表情,他皱着眉头,嘴唇抿地死紧,抓着手表的手很用力,那种凶恶锐利的眼神,似乎小小一方表盘里藏着什么隐瞒他已久的秘密。

    完全不明白他是怎么把这表弄走的。不过我猜他大概把表带子拽断了,这只手表我已经使用了很多年,换过一次电池,还进过无数次水。

    我还记得和它一起来到身边的还有一条破洞牛仔裤,和一双袜腰是拼接样式的羊毛袜子,这只手表就是从牛仔裤口袋里搜出来的,从那时起它就陪在我身边,我也说不清这玩意到底有多少年的历史。总之从发黄发脆的表带来看,总不该少于八年时间。

    “你该休息了。”凯厄斯又说了一次,他的语气特别不耐烦,因为他不喜欢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而且更不喜欢在他重复过之后还有人不按照他所说的去做。

    “你先把我的手表还给我。”我伸手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手表,但凯厄斯的动作更快。赶在我的手摸到表带之前,他已经收回手将我的手表揣进口袋,我姗姗来迟的右手只摸到他的袖子。

    “休息。”凯厄斯不容置疑的语气已经表明了,他不希望再将这句话说第四次。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除了无厘头的“休息”之外。我想问他是否会因为长时间驾驶感到疲劳——从开车离开树屋后我们就没停下来过,如果他的确感到疲劳,那么不妨让我来开一会,很高兴在变成吸血鬼的三个月前我拿到了驾照。

    我想问他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预计什么时候会到斯莱戈,这么长时间不和爱尔兰族群通话真的没有问题吗,阿罗不会责怪我们吗。

    这个问题或许太远了。

    其实我最想问他的是,他是否介意我换一张车里播放的磁带,又或者是他喜欢什么音乐。虽然凯厄斯表现出来的样子,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和事物能入他的眼,但这个磁带我们放了一路,因此我猜想他大概并不排斥音乐。

    曲调从容不迫,歌声独特温暖,磁带条孜孜不倦旋转着,不经意间就将时间沉淀的古老送进你心里。

    问题就快要脱口而出,而凯厄斯在这个时候伸出手。他摆弄了一会连接杆,重新调整后视镜的角度。金属绿的三角形挂坠在夜色中,仍没有失去那一份咄咄逼人的寒光闪闪,连接杆转动时响亮的吱呀声打断我所有的话,当车内终于重新安静下来时,沉默已经变成一种全新的尴尬,再开口明显是不合时宜的。

    我扫一眼挂坠,正好看到凯厄斯快速别过的头,以及半边抿紧的嘴角。我无比确定,刚才他看到了我欲言又止的神情。

    但是他拒绝交流。

    但愿这不会是因为,在树屋时我没有说出他想让我说的话,毫无疑问,这一切都太无厘头了。

    是的,无厘头。

    我想扯出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但灌进车窗的湿润空气冰冷地梗在鼻腔,胸闷的感觉再次出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强烈,近乎窒息的压迫感,让人坐立难安。

    努力调整着呼吸,我学着凯厄斯的样子别过头,将安全带拉松一点,身体顺着多出的缝隙舒展开瘫下去。把脸埋进大衣的领子里,粗糙的毛呢扫过面颊,我莫名有点鼻酸。闭上眼,我双手交握,将头紧紧压在安全带上。

    休息,我要休息。

    这是自那天以来他和我说的第五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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