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赵简话音刚落,便被凌阳伯劈头一顿呵斥,“今日国子监并没有放假,你不好好上你的学,做什么又跑到平康坊去?定然是你又做了什么混账事,才惹得你二嫂失了言!”

    “这怎么能怪我?我又不知道她会去找我,更不知道她会莫名其妙说那些!”

    赵简本来还有些心虚,但见父亲把错全推到他头上,顿时又不服道,“父亲是没瞧见当时的情形,我正和许多朋友在一起,二嫂忽然就找了过来,开始自说自话,既不避讳人,声音还那么大,席上众人都听的一清二楚。便是当时没有卫六郎在,那么多人回家一学舌,卫家也早晚会知道。

    “都说家丑不外扬,那些话她为什么不能悄悄和我说?平日她那么一个稳重周到的人,何曾这样过?我看她分明就是故意!”

    凌阳伯听完儿子的话,心下也有些怀疑,但随即又冷笑道:“你说她是故意,那她为什么要故意这么做?事情传开,她被退回沈家,又能有什么好处?可见都是你的狡辩!”

    赵简也被激起了几分牛性,张口就道:“谁说没有好处?兴许就是她不想和二哥过下去了呢!”

    凌阳伯顿时怒道:“越说越不象了,仔细我打你!”

    二夫人怕赵简真挨打,急忙劝赵简说:“你就住嘴吧!往日你二嫂对你二哥如何,大家都有目共睹,小到你哥哥的饮食起居,大到他们同僚间的迎来送往,你二嫂哪一样不仔细?她怎么可能不想和你二哥过下去?”

    还有一句二夫人没好意思说,因为沈清漪给二郎写信写得实在太勤,有一次,她没忍住偷偷打开看了一眼,谁知上头尽是些热辣辣的情话,只看了两行,她便臊得脸红耳热,没敢再继续看下去。

    赵简却依旧嘟嘟囔囔道:“以前是好,可能好一百年吗?就不许她变……”

    “变心”的“心”字还没说出口,赵简忽然对上一旁赵深的目光,剩下的话顿时噎在了喉头。

    赵简自小就有些怕他二哥,对上父亲,他尚且还敢辩驳两句,可对上二哥,他只有认怂。

    尤其二哥从淮南回来后,好像更可怕了——倒不是说他凶厉可怕,而是觉得他身上好似有份莫名的气势,总让人下意识顺从。

    赵简不敢再吱声,赵深对他道:“母亲在信里说,最近你总是逃学,国子监都来家里告了好几回。从今日起,就让林恒跟着你,与你同行同卧,监督你每日学习,顺便为你辅导课业,直到你学习期满为止。”

    赵简神色顿时委顿下来,想说自己不做官,不用这么用功,赵深却已先说道:“便是不做官,也应该多读书以明事理,等你明理了,自然就能体谅你二嫂待你的苦心。

    “一个稳重的人突然不稳重了,或许是故意,但更可能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以致心绪难平,才会失去分寸。”

    赵深最后一句明显是为沈清漪解释。

    他又对屋内其他人道:“事已至此,沈家的事能否私了,还要看卫常侍是否已经上本检举,且等明日我先打听了再商议吧。”

    屋内诸人本来各有各的打算,不曾想平康坊一场变故,都没能如愿,此刻脸色都不是很好,却也只能先散了。

    姑太太一想到事情闹到御前,自己到手的墨宝就这么飞了,到底不甘,便有些迁怒赵简,故意提醒要离开的凌阳伯道:“三郎越来越没个正形,二哥确实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赵简一听,原本想要随父亲一起离开的脚,顿时慢了下来。因为怕被父亲叫去挨打,直到人都走了,他才磨磨蹭蹭地从老夫人屋里出来。

    刚一出门,却看见了林恒。

    赵深来老夫人这儿的时候,林恒也跟了过来,一直守在门外,把屋内的事听了个七七八八,自然也听到了赵深对他的安排,便一直在门口等待赵简。

    此刻见人出来,林恒立刻迎上道:“我这就去收拾了东西,搬来和三郎同住。”

    赵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抬脚就要绕过他,却又想到什么,忽然停住脚,悄悄把林恒拉到一边问:“你常跟在二哥身边,肯定也熟知各种律法,我且问你,沈家骗婚的事若真闹到御前,会作何处置?”

    林恒回道:“按律,骗婚者徒一年,也就是罚做一年的苦役。但若是九品以上的官员和七品以上的官员家人,可以以铜赎罪,罚些钱就完事了。若是家中有爵位的,还可以官职或者爵位抵罪。

    “骗婚的罪名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对沈家来说并不算什么,主要是名声不好听,另外,沈大人最近两年的官运怕是也要受些影响。”

    赵简又问:“那我二哥和二嫂的婚事,是不是就不作数了?二哥要改娶沈大娘子了?”

    林恒想了想道:“按照礼法,是这样没错。可若真闹到那步田地,两家再结亲无异于结仇,二郎未必会再娶沈大娘子。”

    “那我二嫂呢?”赵简又追问。

    “当初的婚书是假的,二郎和沈二娘子的婚姻自然是不作数的,沈娘子会被发还沈家,另行嫁娶。”

    林恒说完,忽然想到二郎让自己辅导三郎课业的事,有意趁机多说一些律法相关,便又补充道:

    “律法上虽是如此规定,不过本朝以援礼入法为主,兼及缘情立法,也就是说,办案既讲礼制,也要顾及人情,不可太过苛刻不通人情。届时,如果伯府仍愿意接纳沈二娘子,二郎和二娘子也确实感情和睦,彼此不愿分离,便也不会强拆散他们,到时补签一张婚书就是了。”

    “不过,”林恒忽又叹了口气,“即便二娘子能留在伯府,先就有人嗤笑她是商户养大的,这两年风评才好些,又出了她家骗婚的事,即便二娘子无辜,大家议论起来,也只会说是因为二娘子嫁不出去,沈家才打着大娘子的幌子骗婚,事情最后还是赖在她头上。今后恐怕要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是不敢出门的。”

    赵简听完,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全家上下都说他二嫂是个贤妇,但赵简却不这么以为。

    外人都道他很听二嫂的话,却不知他是不得不听。

    有一次他逃学去平康坊,朋友带来了一名歌姬,他们一群人便在酒楼里喝酒听曲。

    家里得了信儿,派人来找,他自然不肯回。没多久,二嫂便来了,却并不劝他回国子监,反而要和他们一起饮一杯。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间,只要不逾矩,可以自由说话交往,并没有要回避外男和男女不同席之说。

    二嫂要饮酒,他自然不能不给,可谁知一杯酒才下肚,二嫂就开始装醉,倒没有耍酒疯,而是斜靠在椅子上开始胡言乱语,细数他从小到大的丑事:譬如十二岁还尿床。

    为什么说她装醉,因为自己十二岁根本就没尿过床!

    为了不让她再继续胡编下去,让自己在朋友面前丢人,赵简只能在朋友的嘲笑声中,灰溜溜地回了国子监。

    事后,他同当时的朋友解释此事,朋友们非但不信,还觉得他是在故意找借口,以遮掩自己十二岁还尿床的事。最后,他再也没同那几个朋友一起喝过酒。

    再有一次,还是在平康坊,也仍旧是二嫂来找他回家,他故意说不回,二嫂这次倒没再喝酒装醉,反而说是他醉了,让人给他准备了一盏茶,让他先醒醒酒再说。

    赵简本不打算喝的,可被二嫂激了几句,便端过来一饮而尽,然后他就人事不知了。

    等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家里,父亲正在一旁痛骂他不该把自己喝得烂醉……

    虽然沈清漪做这些是为了劝自己上学或回家,并不一定真存了坏心,可谁家真贤妇这么不择手段的?

    正因为在沈清漪手里吃过不少亏,赵简得知她被赶回沈家,一开始是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可这会儿听林恒细细一分析,又觉得她罪不至此,不禁道:“这世上怎么那么多和我姑母一样爱说三道四的人!”

    说罢,他又对着林恒冷哼了一声,便扭头走了。

    当晚,即便赵简百般不愿意,林恒还是住进了他的寝室。

    赵简对着二哥敢怒不敢言,便拿林恒撒气。但凡林恒刚一躺下,他就说自己渴了、饿了、或是屋里有虫,想了几百个理由,直把林恒指使得团团转,一刻钟也不得睡。

    半夜,赵简又吵着要喝热水,林恒只能打着哈欠,出门去烧,谁知才走到茶房门口,忽然瞥见墙上飞上来个人,顿时惊得要大喊抓贼,对方先出声道:“是我。”

    “二郎?”林恒认出了他的声音,不由诧异道:“你这是……”

    “出府。”

    林恒又道:“眼下正是宵禁,万一被巡卫撞见……”

    “查案。”

    林恒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烧水去了。

    大理寺连夜要查的案子,必然是重案,不是外人该多问的。

    然而出了伯府的赵深,一路灵巧地跳过各处围墙,最后却来到了沈家,他又十分轻车熟路地去到沈家后院,并没废多少力气,便进入了沈清漪的寝室。

    他也并不算撒谎,确实是来查案,只不过查的恰好是沈家骗婚的案子,而今夜要访查的人,又恰好是与本案相关的沈清漪罢了。

    晚间从老夫人那儿离开后,赵深先去了书房,写完淮南案的折子,随后才回卧室安歇。

    今晚不知是哪个婢女铺的床,大约一时忘了沈清漪已经回沈家,在床头并排放了一对鸳鸯枕。

    赵深已经许久没在自己床上,看见过别人的枕头了。

    他不由又想起了沈清漪,以及三郎在老夫人房里说的、沈清漪变心不想再和他做夫妻之类的话。

    若是上一世的自己,恐怕也会如此疑心沈清漪。

    两人婚前并没有见过,婚后相处的时日也不算多,可沈清漪实在太喜欢他了,日常的周到暂且不提,还十分喜欢对他表白爱意。

    从他们成亲,到沈清漪过世,将近四年的时间,沈清漪写给他的情书,整整装满了三个匣子。

    除此之外,沈清漪也从没和他红过一次脸,拌过一次嘴,总是对他笑脸相迎处处依顺。

    赵深不是没见过其他恩爱的夫妻,却从没有一个妻子,能像沈清漪这样做得完美无瑕。

    可一个人好得太过,要么是已经成了圣,要么就是另有所图,都是装出来的。

    上一世,赵深一直如此以为,并且静静等待沈清漪露出马脚。

    然而,沈清漪直到濒死之际,仍在对他表白爱意,诉说不舍,并嘱咐他日后保重。除此之外,没有马脚,也没有图谋。

    常言盖棺定论,自从沈清漪嫁给他,为妇四载,无一日不贤良,无一分不爱他。

    可见自己之前对沈清漪的揣测都是偏见。赵深心生愧意,只可惜沈清漪却已经不在了……

    如今意外重生,倒是有了弥补的机会……

    赵深想到此处,又想到十年阔别,忽然就很想见见沈清漪,恰好他也没有睡意,索性便直接来了沈家。

    寝室内,沈清漪睡得正沉,盖在身上的薄衾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清亮的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来,无需点灯,赵深便能看清她昳丽的睡颜。

    赵深于睡梦中重生,再醒来身边已经换了时空。虽然知道自己是重回到了过去,可这些时日,他仍时常有如梦似幻之感,直到此刻,看见已经死去十年的人,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一瞬间,双脚仿佛终于踏上实地,一颗心莫名就安定了下来。

    床上的沈清漪披发而躺,未施粉黛。

    往常,赵深一睁眼,看到的都是沈清漪妆容精致衣着得体的样子,少有见到她这般随意的时候,几缕乱发贴在她的脸颊上,衣衫领口也歪歪扭扭地半散着,露出大半个白皙的肩头,倒有几分可爱……

    赵深说来见见沈清漪,就只是见见,等看够了,便要转身离开。

    要访查的人已经入睡,大理寺寺正今夜无功而返。

    然而赵深刚要走,忽听见身后人喊了一声:“赵深!”

    赵深猛地回头,却发现沈清漪只是梦呓。

    赵深眉梢不由微微扬起——连做梦都在想他吗?

    一缕夜风顺着半开的窗户吹进屋内,带来些微凉意。

    赵深忽又转过身,把沈清漪露在外头的肩膀盖好,这才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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