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噼里啪啦”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卓汗青断喝一声:“我的饼,糊了。”声音凄厉。酥皮粘在锅底,寸断,焦黑,卓汗青心疼地铲下来,拣着残渣吃。

    看严凝的眼神都多了些幽怨。严凝过意不去,几番尝试,终于做出了汗青满意的金乳酥和样夹饼。每样拣了两块,端给云天晓。

    “这是新出炉的金乳酥和样夹饼,”严凝咕哝着说,把瓷盆递到云天晓面前,“请殿下品尝。”

    “哦,汗青爱吃,是他缠着你做的吧。”云天晓细细描绘,一副观音像在他笔下已有了三分眼目,垂带当风。借着舔墨的间隙,瞟了眼严凝手中的酥饼,粲然一笑,“你还没吃过吧?怎么不先尝尝?”

    “有好东西先紧着王爷,”严凝耳根发烫,嗫嚅着说,“这是做下人的本分。”

    “那听我的话,是不是更应该是你做下人的本分呢?”云天晓瞳孔骤然收缩,眯起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我已经说过了,要你尽情多吃,丝毫勿虑,尽量发胖,你通宵做吃食,做出来还不吃,怎么能胖的起来呢?”

    “我,这。”

    “尝尝看,这些挺好吃的,吃完就去睡下。在新衣裳做好前,要胖到新衣裳的尺寸。你胖起来之前,什么都不许你做。本王的命令,你都听懂了吗?”

    瞟了一眼眼前人,脸上笑着,语调肃然,眉眼不抬地说,“听懂了就去吧。”

    “烟花姑娘,咱们自己捯饬点吃的,你招惹他去干嘛?”看着严凝垂头丧气的模样,汗青斥责掺了不少怜悯,仰头拍着额头说,“他这两天斋戒,不吃东西的。”

    “斋戒?不是和尚姑子才做的吗?”严凝把一腔委屈发泄在食欲上,和汗青两人嘴巴吧唧的震天响。

    “咳,”吮着手指上的残渣,汗青不屑地说,“他信佛,随他妈妈,虔诚着呢。从前我们家里也是,佛诞要斋戒,菩萨诞也要斋戒,烟花姑娘你知道有多少个菩萨吗?”

    不等严凝作答,愤愤地说:“八个,一个菩萨过生日就要饿三天,每每最后一天我都饿的眼冒金星,看什么都好吃。”

    从陷大狱饿到流放头天粒米喂进的严凝,十分认同。

    “信那个有什么用呢,轮到你倒霉的时候,也没见菩萨保你啊,”汗青撕掉半张病,又灌了一气油茶,“我遇事就祭祀五脏庙,喂饱我的五脏菩萨,比什么都好使。”

    食材充足了,汗青吃东西的点子接二连三,严凝日日吃的腰都弯不下,斜倚在交椅背上,慵懒地像只正午晒肚皮的猫。

    翻动银骨炭的妙处渐渐覆盖了烧炭的痛苦技艺,只是看到汗青收纳枣核炭时,十指还有隐隐的抽痛。

    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享受了半月,严凝向内深陷的脸颊逐渐圆润饱满,坐卧时更有了难以忽视的小肚子。

    等到李裁缝送衣上门时,无论是烟纱散花裙、银纹绣百蝶度袄,还是流彩暗花云锦袍,都匀称合体。

    多一寸则太宽,少一分则太窄,服帖的连裁缝本人都难以置信,连声称赞王爷料事如神。生来就要帮衬家里手艺的严凝,穿了十八年的短褐,哪怕是穿汗青的男装,至少还能有条裤子。

    骤然换成裙子,两条腿少了遮蔽,严凝只觉得胯下生风,内心慌乱难当,走路更是忸怩,竟有了几分莲花步态。

    粉腮红润,秀眸惺忪,竟有了三分美人模样。裁缝看出云天晓的心思,提议为严凝打扮。等到卓汗青捧着钏钗簪环踏进门槛。

    严凝已穿上了秋香色锦缎胸衣,腰束葱绿缠枝纹罗裙,透迤拖地的月白色百花罩衫披在身上,透出藕节似的胳膊,水嫩白软。

    等到梳好堕马髻,簪上攒珍珠偏凤,镂金衔丝如意形步摇,更添风娇水媚。眉不染而黛,唇不描自丹,天生的粉腻酥融娇憨态。

    有生以来头一次打扮,金银平脱镜里的严凝,自己都觉得陌生。汗青双掌拍的脆响,“烟花姑娘,你生得蛮好看的嘛。”挤眉弄眼地戏弄严凝,“现在有个绝妙的脱罪机会摆在你面前。”

    清澈灵动的双眸闪动,越过严凝征询疑虑的眼神,冲着云天晓扬扬下巴。

    “我家这位宁王爷,年已弱冠,尚未婚配。我九哥生前虚长他五岁,已经做了爷爷。他现在孑然一身,无妻屋无子,长辈甚为挂心。”

    说着对双颊早已发烫,心里乱作一团,恨不得将头缩到腔子里的严凝拱手道:“烟花娘娘,努力啊。”

    云天晓寂然无声,瞳孔里翻涌着痛苦和悲楚,仿佛有什么恶灵潜入他的腹腔内,正在蹂躏他的五脏六腑。

    连裁缝向他行礼道别,都没有回复,失态的模样激起严凝满腹的疑问。随后汗青张开双臂走向他,抱着云天晓轻抚后背安慰,云天晓脸埋进汗青颈间的姿态,更让严凝脸上写满不加掩饰的惶恐。

    卓汗青只是说了些劝婚盼子的俏皮话,究竟是哪点吓到了云天晓。让总是眉目不起波澜,唇角微微上翘的云天晓,恐惧到有了这样的失态。

    是不喜欢严凝吗?这毫不奇怪,她一个沦落在北地为奴的杀人犯,云天晓是高高在上的宁王爷,真看上了严凝,那才叫恐怖。

    难道说,他有断袖之癖,因为喜欢的其实是男人,所以害怕成婚生子?

    他和卓汗青,其实是一对恋人,所以才会不似寻常主仆般刻薄,任由卓汗青胡闹?

    人一吃饱,睡好,闲暇无事,就容易胡思乱想,严凝亲身体会。一连几天严凝做事都心不在焉,无论手上捣鼓点什么,一旦这二人有些互动,眼睛总止不住地瞟过去。越看这两人亲昵的越可疑。

    宁王生得那般好看,女人喜欢,未必男人不喜欢。

    直到那天严凝烧火,顺手抓起一摞废纸做引火,隐隐看到纸上画着些彩图。万一是什么名贵的册页被误丢进废纸嚢,还不巧被自己烧掉,岂不可惜?

    严凝赶紧展开纸团,画的是一个半敞着胸口的纨绔子弟,正从门口向内探头,内中画了一张床,床帘紧闭。床下有一男一女两双鞋。

    这画显然不是严凝的,那只能是这院里另外两个男人的。会看春宫图的男人,怎么可能好男色?严凝瞬间羞红了脸,不知是因为画,还是因为误会这些时日。

    再见云天晓,严凝总带着些不适时宜的羞赧。

    “这样好看的人,会是凡人吗?”手上惯性地研磨着墨锭,眼神黏在云天晓身上,没有一分一秒脱离过。“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从天上飞降下羽衣,披在他身上,飞升而去?”

    春和日暖,和煦的光线透过万字纹花窗,洒在檀皮生宣上,映出斑驳的光影。云天晓伏在纸上仔细临摹着“初月十二日山阴羲之报:近欲遣此书,停行无人,不办。遣信昨至此。……”

    轮廓分明的侧脸,被光影衬托地更为精致。

    氤氲在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中,严凝感到五内一阵无缘由地激荡,心脏突然猛跳,突然又停滞,随着云天晓的动作起起落落。

    她逐渐感到眩晕,握着墨条的手渐渐脱力。讪讪埋头,试图掩饰自己凝视的目光,睫毛微微地颤抖。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与他相识至今的一幕幕,他时常上翘的嘴角,冷漠的眉眼,不时放大在眼前。

    “可以了,先用这些吧。”云天晓柔声道,在严凝听来,那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去那边歇会儿。”

    严凝还是一动不动,等到她终于听清,整个人仿佛魂灵突然注入般剧烈地震颤。

    “怎么了?”云天晓眉心微蹙,疑惑地问。“呜,”拼命在自己业已空荡的大脑中搜寻词句的严凝,手心沁出的汗融化了墨条,不知幻想被冲破和被发现手上的黢黑,那个来的更尴尬,用尽全力凝神静气,一字一顿地说,“殿下的字写的很好看。”

    “喔?”云天晓来了兴致,“严凝对书法也有研究吗?”抬手把笔搁在笔架山上,移到一侧,伸出的手臂划出优雅的弧度,带着惯有的若有似无的笑意问:“请严师点评,本王这幅字,好在什么地方?”

    从前严凝希望时光倒流,是希望能回到父母生前那个时候,尽管‘金银花’带来的滚滚收益,让严凝在父母离世后反而赚取了成倍的银钱。

    严凝也更希望这些沾血的银钱不存在,换回承欢膝下,有所依仗的寻常小女儿人生。

    后来严凝希望时光能回到那个她反杀暴徒的傍晚,她一定要将配料的房间挪到离近人群的地方,哪怕是喊破嗓子,也不会落人以柄。

    现在,严凝已经没有那么贪心了,她只想回到一刻钟之前,收回她的夸奖,尽管云天晓的确写的很好看。

    严凝却实在没有书法鉴赏的知识,只能含糊着说:“嗯,下笔果断,直画饱满圆润,捺,这个捺出锋锐利。”

    周身沁出冷汗,严凝像条被捞出水的鱼,大口的呼吸,仍然感到窒息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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