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参战将士皆全须全尾,伤者仅是稍有挂彩,几倍与己的敌军被全歼,这样彻底的大胜中,主帅竟然一死一重伤,着实令人始料未及。

    大胜为镇北关将士们,所带来的雀跃,旋即被宁王重伤不醒的噩耗取代。闻讯蜂拥而至的将士,如同海浪拍打礁石的泡沫,劝而复返,越积越多。

    宁王院外,焦急等待的人群,初始还嘈杂吵闹,为一个或好或坏的假消息,群情躁动不安,又哭又笑。几个时辰过去后,只剩下无边的沉默。

    谁又能想到,清早蹦出的大太阳,到巳初还是艳阳天。巳正时分,忽然浓云密布,狂风大作。毒蛇吐舌似的闪电,冲出束缚,扯碎云层,解脱出来,划破长空。

    惊雷轰鸣,撕破沉寂,震得人心攒紧,山河动摇。脱了缰的风暴中,树木猛烈地摇晃,暴雨拍打着树叶,劈啪作响。一次又一次的闪电,象一条条浑身带火的赤链蛇,照亮浑沌卷滚着的云层、树的黑影、和一张张担忧的面孔。

    院外人浑身如同刚洗过般湿透,额发贴在脸上,发梢水珠汇成涓涓细流。被暴雨冲刷的眼帘难以张开,人们的脚浸在浸在水洼中,脚边还不断绽放着水花,却没有一个人移动分毫。

    云天晓静静躺在床上,高热使他原本苍白的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与失血造就的青灰面色,相映成诡谲的妖冶。他痛苦地蜷缩着身子,仿佛被看不见的野兽啃食着,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撕咬的疼痛。

    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四肢痉挛,面孔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胸膛起伏不定,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费力地翕动着苍白无血的嘴唇,喉咙里滚动着隐约的痰声,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周身不住地颤抖。

    镇北关大夫娴熟地治疗着他们擅长的红伤,剪开伤口处衣服,截断箭身,燃灯烧刀,从肩膀伤口处挖出箭头,带着些红的白的,‘哐啷’一声扔进瓷盏。

    烈酒冲刷伤口,直到周围的肉变得晶莹透明,用羊肠做线缝合伤口,撒上胡椒和盐,一层层裹紧麻纱布。全程无麻,倒不是云天晓有什么关公的气魄,只是因为他从昨夜至今,仍在晕厥。

    严凝再三追问,大夫也只是含糊不清地说些,诸如王爷金尊玉贵伤无大碍,只需静待时日休养即可痊愈之类。

    严凝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面颊,感受到灼热的指尖不禁瑟缩了下。手指抚上云天晓的眉头,一遍遍尝试抚平那总也抚不平的沟壑。揪得心中一颤,疼痛与担忧缠绕在她的心头。

    她觉得胸口很堵,双肩颤动,发出低不可闻鸣咽声,像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紧紧抓住胸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捏紧双拳,长长的手指甲,陷进了肉里,她却感觉不到疼。

    “王爷的密折匣子,严姑娘可知道在哪儿?”镇北关大夫告辞后,一直矗立在旁,无声无息地让人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的超勇将军陈继川突然问道。

    严凝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含混不清地问:“王爷现下昏沉着,那还能写得了密折?”

    “不是王爷写。”陈继川红肿的双眼还有些朦胧,言语间却坚定地不容反驳。

    “将军!”严凝尖利地失声道,“使不得啊!”仓促起身,被月牙杌子绊倒,跪坐在地上,双手抓着陈继川的手,颤抖着说,“会死啊。”

    “拿我一条老命换回王爷,值,”陈继川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喝道,“拿盒子去!”

    严凝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凝视陈继川的双眼中包含情切,缓缓说道:“那将军说,我来写。”陈继川点点头,严凝打开高足案的暗格,取出玄漆莳绘嵌螺钿的匣子。

    从多宝格上取下钥匙打开,露出里面杏黄的奏折,每次密折呈送后,再回来,里面会被放进这样的一份空白的奏折。

    一只老树皮般皴裂的手从严凝颈后伸出,劈手夺下空白奏折。转眼间就写上了字。

    “将军!”严凝的声音里染上了哭腔,噙着泪,双手颤抖着抬起,又无能为力地垂下。

    陈继川迅速写完,抖动着奏折,让墨迹干的快些,如释重负般露出细小的欣然,嘴角微咧,沙哑的嗓子轻柔地说:“孩子,莫冲动,你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弋阳刺史从车帘中探出头,被宁王院外层层叠叠围聚的人群,惊得合不拢嘴。刚被大雨洗刷过的朱漆大门艳红,门钉闪光。下车向门缝中望了几眼,撇嘴示意卫兵敲门。

    很快门开,陈继川抱拳道:“超勇将军陈继川,在此久候大人了。”

    见出来的是陈继川,弋阳刺史原本弯曲的腰杆一下子挺得笔直,眼中轻蔑之色大作,并不还礼,轻薄地问道:“怎么是你?”

    陈继川疑惑道:“此地是镇北关,继川是镇北关的超勇将军,在此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弋阳刺史摆手,下巴高抬,拨开陈继川,向后打手势,“跟过来。”大摇大摆地进了宁王院。两个郎中模样的挎着药箱,也赶紧下车跟进去。

    搓着脸,睥睨着抱厦下等候的严凝,“哟,这就是小佳人吧,宁王爷有眼光的,这么打扮起来确实好看了不少。”

    弋阳刺史带来的两个大夫,轮流号过脉,一个开方一个施针。等到严凝端着煎好的药汁进来,云天晓已经被扎的近乎是个刺猬了。

    被这样尽心竭力治了几天,云天晓依旧昏沉不醒。高热不减分毫,摆子打的更剧烈,是不是挣扎下,被子都被扑打得掉在地上。

    要说治得全无起色,也不尽然,云天晓喉间的呻吟声倒是大了不少,严凝半夜在自己房里都能听见。

    也许是已经做过了死罪的事,忍无可忍的陈继川,终于抄起大扫帚,把那郎中连同弋阳刺史来了个‘扫地出门’。弋阳刺史肥硕的身子,哪里跑得动,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地,被追上来的陈继川狠狠拍了两扫帚。

    打的他大喊,“又不是我们没尽心治,实在是天太燥,王爷这热才降不下的,打我干嘛。”“我是奉旨前来,大小算个钦差,你有几个担子,殴打钦差?”

    得亏他的卫兵机灵,冲到陈继川凶悍的扫帚下,两个人一前一后抓起他的手脚,抬着他一溜烟跑掉。陈继川扔掉扫帚,双手撑在大腿上,弯腰沉重地喘息,干咳两声,起身走进正屋。

    “丫头,我先出去下,你好生看顾王爷。”

    仅着中衣的镇北将军白景行,脑袋还在被陈继川踹开屋门的那一脚,震得嗡嗡响。温香软玉的怀中一空,陈继川在白景行小妾的尖叫声中,扯着他的领口,把他从被窝里拽出来。

    冰凉的匕首,抵近他的腰窝,白景行吓得高举双手,发出不成句的咿呀哀求声。

    “叫你的娘们闭嘴,”陈继川从他背后沉声喝道:“书房在哪儿?”

    白景行眼神示意,小妾丝毫不为之所动,像烧开的水壶,尖叫不疲。他只得大喊:“闭嘴,再叫给你缝起来。人家陈将军有军务找我,娘们家家吵吵啥。”

    小妾登时哑了火。白景行转过身陪笑道:“陈将军,这样可以吗?”陈继川睨了他一眼,给他扯到书案前,刀刃卡在白景行那滑腻的像皮下包了油的颈间。

    “给皇上写折子,快!”

    白景行浑身筛糠,带着哭腔问:“写,写什么啊?”

    “就写宁王重伤不治,危在旦夕。宁王深受镇北关众将士拥戴,若有性命之忧,恐生异变。望陛下见讯速遣御医前来关中医治。”

    “啊?”

    “啊什么?”陈继川刀刃又向下压了压,白景行猛地抖了下,锋利的刀刃立刻割出细细的血线,白景行连连告饶,陈继川哂笑一声,喝道

    “那么多人聚在宁王院外,赶都赶不走,你是瞎的吗,看不见?若是来日宁王真有个三长两短,酿成兵变,你身为镇北将军,会恨不得现在就教我抹了脖子。“

    “我写,我写,我这就写。”

    现在天太燥,故而王爷的高热降不下来。严凝深不见底的瞳仁,凝望着云天晓,弋阳刺史的话在她耳边,盘旋不去。沉思了片刻,严凝起身,恋恋不舍回望了云天晓一眼,走出堂屋,走向厨房。

    机械地点火烧水,水沸腾后舀进坛子里。又到自己房中取出做火药的芒硝,一股脑倒进去,搅合均匀。又汲了冰凉的井水,抱起坛子放进井水冷却。

    到地窖中取出之前泼陈继川时剩下的冰块,扔进注满井水的大缸。接着把整坛的芒硝水倒进缸里,旋即,一缸水结成了凌厉透明的冰坨。凿出一块包上棉被放回地窖。

    严凝扬起斧头,把个大缸整个劈碎。

    等到陈继川带着一身汗匆匆赶回,云天晓正躺在“冰床”上。枕头大小的冰块上,铺着垫背,云天晓躺在上面。脸上有了几分红润,表情平和了许多。

    他讶异地望向一旁疲累的严凝。

    “现在不热了。”严凝说。

    峰上云雾缭绕,飞湿流泉如练,峭壁光分七彩。山径蜿蜒曲折,白玉长阶望不见尽头,延伸进雾气之中。云天晓拾级而上,之间碧瓦朱甍,巍峨如峻。

    朱红的牌坊上悬墨玉匾,镌刻着“平治九州”字样,金光曜目。

    穿过牌坊,女子披着一袭委地细雨寒丝白纱,周身笼着轻烟薄雾,步态婀娜,如在云端,款款走来。幽影飘渺,锦衣雪华玉容色,疑是三界惊鸿客。

    抵近细看,委实大为惊异,竟是严凝的相貌。女子自称中馈素女,是后土娘娘座下。

    “方才经过‘平治九州’匾,晚生妄生揣测当与地母娘娘有关,”云天晓作揖恭敬道,“晚生误闯地母娘娘治所,还望她老人家宽宥。”

    “王子过谦了,”中馈素女翩然引行,边走边说,“娘娘早已料到王子今日来此,特命我在此接应王子,请随我来,娘娘已等候多时。”

    至一处提名“清凉殿”的所在,只有碑记,烟雾缭绕,更无长物。素女挥洒衣袖,烟雾散尽,露出大开门户,内中座椅案几皆澄澈透明,走进去更有说不出的凉爽。

    “还是严姑娘你有办法,”陈继川又惊又喜,绕着冰上的云天晓走了几圈,两只手举起又放下,真切的快活绽放在眉眼间,“你真是王爷的大贵人。”

    独自做冰、凿冰、垒床,还要把云天晓扛到床上,着实累倒了严凝。方才撑着一口气还好,这会儿做完了,泄了气,已经是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恹恹地答:“大人过誉了。”

    陈继川走到严凝身前,‘扑通’跪倒,在严凝的错愕中,连磕三个响头。严凝瞬间吓跑浑身的懒虫,慌忙起身相扶:“大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王爷是我的大恩人,老陈无以为报,姑娘如今救了王爷,也是老陈的恩人,请受老陈此拜。”中气十足地响亮说完,凑近低声对严凝说,“老陈盘算着,姑娘离娘娘也差不多了,跪娘娘也是应当。”

    严凝登时红透了脸。

    后土娘娘明黄衫裙,背对来客,乌发如云,发髻高耸,缀着金玉珠翠,玲琅叮铛。

    素女指引云天晓坐定,送上一盘通体透明,环绕着雪白冷气的瓜果,见云天晓面露难色,迟迟不肯下口,莞尔一笑,梨涡深陷,拈起一个送到他唇边,“王子心生疑虑,也是寻常,我们这地方是仙境,

    这果子,自然也是仙果。与你们凡间的果子,必然是有所不同的。你只许咬上一口,便知其美味。”

    云天晓将信将疑,接过啃了一口,果真是清甜鲜香、脆爽适口,夸赞道:“仙子所言非虚,人世间哪能有这样的美味。”顷刻,眉心微动,

    试探地问,“只是晚生如今身在清凉地,吃的凉了,难免身上不适。借问仙子,此间可有些和暖的饮食。“

    中馈素女略一思忖,答:“有。”纤纤十指从案上抹过,一杯热饮登时出现。

    云天晓震惊之余,连忙谢过仙子,双手捧杯,杯中物有些辛辣,总体甜香,不如之前的冰果子适口,一杯下肚,却着实舒适。

    离云天晓退热,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鼻息均与,面色平和。

    只是双眼长闭不睁,呼唤他也毫无反应。严凝合衣倚着雕花床,倦了小憩,又悠悠醒转,一连几次,云天晓都没有一丝移动过的迹象。

    干熬着也不是办法,严凝想着,她记得来镇北关路上自己也是高热,就是宁王主仆给的药。虽说病因南辕北辙,但既然手里有药,总该试试。院里没有别人,更给她添了几分胆子。

    推开卓汗青房门,熟悉的景象让严凝呼吸一滞,心里抽抽地疼痛。严凝咬牙定下心神,翻找起来。能让自己吃了一路,那卓汗青带的药只多不会少,准是顶大的一包。

    严凝瞥见柜顶的铜扣素面箱,不知是什么皮子蒙的面,暗色的菱格纹。这种不寻常的物件,再怎样‘朴素’,也会因为‘古怪’,被认出是宫里才有的物件。

    箱子巨大,严凝拽了拽,纹丝未动。想要找陈继川帮忙,又担心自己私底下要给云天晓吃来路不明的药这事见不得光。只好心里默诵对汗青不住的道歉话,狠下心一闭眼,双手把箱子推落地上。

    一声巨响后,箱子被摔成两半。

    里面整齐的小包裹,分门别类写着“风寒”,打开看又分两包,分别是“发热”、“不发热‘。“风热”,打开看写着,“痰多”、“无痰”。严凝从未想过,汗青竟是这般心思细腻。

    很快就找出来写着“红伤”的包裹,打开看分“内服”和“外用”,严凝抓起“内服”那包冲进厨房,拆开其中一个纸包,颤抖着倒进药罐,来不及浸泡。

    引燃银碳煎煮,将前后两次熬煮的药汁喝到一处,端进屋,一勺勺硬喂进云天晓嘴里。

    这是汗青最后一次救下云天晓的性命。

    “倒是把为娘的话记得很好,”后土娘娘转过身,云天晓的眼睛和嘴同时撑开,正是韩皇后的模样,后土娘娘笑意盈盈走向云天晓,用丝帕轻轻擦拭云天晓的唇角,“真是教娘放心。”

    “母后,”云天晓忽然没来由地慌乱,心怦怦跳,“您做了后土娘娘了?”

    后土娘娘嗔怪道,“傻孩子,母后原本就是后土娘娘。”说着拉着云天晓的坐下,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快给为娘看看,长得怎么样了,脸上可有些肉了没有。”

    这话语好生令云天晓怀念,记忆里,母后还是太子妃时,每次喂自己吃过饭,都要用丝帕为他擦净嘴巴。再双手捧着他的脸,笑从两靥生:“快让为娘疼疼,脸上可多长些肉了?”

    严凝用麻料子垫在云天晓脖颈上,嘴角溢出的药汁浸染了素白的麻布。喂完药,就手用这块布还白的部分,给云天晓抹了抹嘴。撂下碗匙,趁这张脸的主人毫无反抗之力,上手摸了两下。

    云天晓的脸端的是“皇家御制”,瓷白莹润,细腻光滑。严凝先是掌心拂过,又大着胆子用拇指搓了搓,属实爱不释手。

    把碗匙送回厨房洗净,严凝重又用井水浸了块新手巾,拧干滴水。叠成长条,搭在云天晓的额头上,这是民间照顾病患的土办法。

    “母后,孩儿甚是想念您。”

    后土娘娘嫣然轻笑,拥抱儿子,转眼间,云天晓又回到东宫。只是不是他做太子的东宫,现在的东宫之主,是父皇。云天晓自幼身子虚弱,夜里窗子没关紧,风一吹就要受寒。

    吃的凉了,就又吐又泄。

    加之他又喜静不喜动,总是躲在屋里读书习字。手腕总是苍白透明到能看到红蓝亮色的血管。

    病的太频,太医院也觉得日日捧着药罐子不是办法,毕竟是药三分毒。再有他无故发热,就让东宫里先用湿布敷额的土办法试试。若是就此退了热,便不再开药。

    东宫里,母妃时常坐在床边,陪伴头顶湿巾的云天晓,直到儿子安然睡着。

    后土娘娘请如今业已长大了的云天晓,躺回幼时的床上,朱唇轻启,熟悉的抚儿曲,从母妃口中翩然而出,仿佛在温柔地按摩着云天晓的耳际。

    “这些年,我儿澄儿,过的可好?”

    严凝换了两次手巾,忽然听见云天晓喃喃说起话来,惊得她赶紧把耳朵,凑到他唇边。努力从那淅淅索索的话语间,分辨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云天晓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说到兴奋处,双手还要比划,一会儿是“仙子姐姐”,一会儿又是“后土母妃”的,听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严凝终于认定他只是在说胡话。

    正欲起身,忽然听到他说起自己的名字,“回母妃,那女子名叫严凝。”

    “澄儿喜欢那个女子?”

    云天晓头摇个不停,撇着嘴说:“母妃这是说的哪里话,儿子怎么会喜欢那种市井女子。儿子的心上人,即便不是母妃这样,至少也该有些中馈仙子的风采,不染人间烟火。”

    “那女子喜欢澄儿吗?”

    “她当然喜欢,”云天晓得意地说,嘴角弯成弦月,神采飞扬地说,“儿子发觉她喜欢儿子后,想法子让她以为儿子已然爱她疼她,恨不得把命都搭给我。”

    “母妃你可知道,那姑娘实在容易哄,儿子只需稍费心思,”云天晓兴奋地絮叨着他是如何设计让严凝动摇,然后应允她的,“母妃当年能为父皇告发外祖,足见母妃心里,父皇的重量。

    儿今略施巧计,那女子便舍命为儿子造火器,母妃你可见过,有人能拄着双拐,不知疲累地做事,还是为成全儿子的愿望所做。定是儿子平素敬重菩萨,才得菩萨降给这样省心又实用的帮手。”

    云天晓的梦呓,清楚地传到严凝的耳朵里。如一道道惊雷,在严凝心上反复炸响,将她一颗玲珑心轰的粉碎。

    严凝双拳紧握,指节发白,承载着深深的心碎。仿佛被一口天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喉咙,呼吸都变得困难、刺痛。过去半年的种种,努力和奋斗都成了笑话。

    悲伤的波浪不断涌来,她挣扎着,抿着嘴唇,冰冷的忧伤从眼底流露出。为别人而活的力气抽干了,骨子里那股倔强的劲儿失去了束缚,蓬勃旺盛,欣欣向荣。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不再是因为悲痛,而是无边的愤怒与激动。眉眼间混杂着戾气,目光如刀锋一般,几乎要将云天晓寸断。人的感情,是不能被利用的,无论以何种理由。

    愤恨愈发浓烈,怒气犹如席卷一切的狂风,在脑海中疯狂呼啸。烈火从泛红的眼眸中迸出,风助火势,几步冲到云天晓面前,双手扼住他的脖颈,渐渐收紧五指。

    凝视着云天晓的睡颜,严凝的唇角微微抽搐,被愤怒裹挟的头脑渐渐清明。他是云天晓,更是宁王,而一个活生生的宁王,比一具云天晓的尸体,对严凝,更有用。

    严凝松开手,慢慢走出堂屋,走到插屏,回头凝视着还在絮叨的云天晓,唇角勾勒出凄厉的冷笑,“明天见,我的宁王大人。”

    点着油灯,严凝从地窖中取出肉和胡饼,起火烧灶,给自己做了热腾腾的羊肉烩饼。趁着蒸腾的热气,大快朵颐,忙了一整天了,终于能坐下,吃顿好饭。

    汤匙不停地送进嘴里,“即使心在向下滴血,汤匙也要朝上送。”严凝心想,“吸溜吸溜”地灌了三大海碗后,再也吃不进一滴汤水。这才把碗匙向前一推,慢慢站起身,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炕上。

    直挺挺地躺平。

    吃了太多,完全动弹不得。

    想起卓汗青说的,遇事拜祭五脏庙。严凝双手叠放在鼓胀发疼的肚子上,虔诚地许愿:“五脏菩萨,信女严凝,愿断情绝爱,换取家财万贯。从今往后,每日三餐,按时拜祭五脏菩萨,望菩萨保佑。”

    翌日清晨,严凝打开门,喊了句:“劳烦哪位兄弟去找一下超勇将军,就说王爷醒了,等着见他呢。”

    宁王院前等候的人群沸腾了,一片欢呼。

    消息像凭空生出两翼,顷刻间,传遍整个镇北关,人们眼中饱含着激动地热泪,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当兵的人有着朴素的信仰,谁能带他们赢,他们就跟谁。

    三年里,仅有的胜利,都是跟的宁王。

    跟着宁王,就能赢。

    当超勇将军陈继川被战士们簇拥着敲响宁王院的朱漆大门,他双唇颤抖,激动堵住了他的嗓子,心里纵然有千言万语,他一句都说不出来。倒是开门的严凝,面色平和,微微一笑,“陈将军来了?快请进。”

    “王爷?”陈继川几步冲到床前,看到眼珠滴溜溜转动的云天晓,眼中噙了一路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您总算是醒了。”

    严凝扶起云天晓,在他身后左右各塞了个引枕,让他能坐起说话,起身便走。

    “严凝,”云天晓急切地呼唤道,自从他梦游后土娘娘宫回来,对与中馈素女一个长相的严凝,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陈将军不是外人,不用走。”

    陈继川立即向严凝抛投“我说的对吧?”的眼神,严凝只好调转回来。

    “是啊,觉得做了很久的梦,”云天晓温言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狰狞,“醒来就有这样大的伤口,稍微动弹下,就撕裂的剧痛。”

    “这么说,王爷在受伤之前就晕过去了?”陈继川敏锐地觉察到事有蹊跷。

    “嗯,朦胧记得,似乎是汗青飞踹了我,后面的事就不记得了,”云天晓掌心拂过额头,“对了,汗青呢,今早醒来见到严凝,就请她去叫汗青和你过来,汗青呢?”

    陈继川唇角微微抽搐,求救般的眼光扫向严凝,严凝摊手表示爱莫能助。灵机一动,挑眉说,“王爷,您这次能活过来,全靠咱们这位聪明能干的严姑娘。”

    “她的智慧与能力本王早就了解,”云天晓炙热的目光,像蜿蜒的火焰蛇,紧紧缠绕在严凝身上,“她还有些事,本王现在不太了解,将来一定要了解的。”

    “但是,”云天晓显然没有被唬住,他横眉纵目,言语间带了些戾气,“怎么不见汗青?为什么要岔开话?汗青是不是出事了?”

    陈继川把头深深埋进胸口,老泪扑簌簌落下,砸在鞋面上。

    严凝一言不发,空气中凝结着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云天晓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了。”面如平湖,声音不悲不喜,“是在踹晕我之后的事吗?”

    陈继川含着哭腔,将汗青如何为云天晓挡箭,如何被巨大的箭矢射穿身体。自己如何发现是白景行从中做了手脚,一一向云天晓道来。

    “确定是白景行?”云天晓微蹙剑眉,问道,“那夜可不好看清楚。”

    陈继川颔首道:“王爷和少爷所中箭矢,乍看确实与北蛮所用重箭一般无二。那弓手所用的弓,也确是北蛮惯用双曲弓无疑。可那箭射出的声音,老陈敢用脑袋担保,是咱们自己的箭。”

    “你是说,重伤我,和杀害汗青的,是自己人?”未等陈继川答话,云天晓自问自答说,“的确,这个可能最大,以汗青所用火攻阵,照理说不该有人能活着从中出来。况且,”

    他眼中精光一轮,沉声说道:“那晚汗青骑得是我的雪云驹,但凡骑兵,定能认出它是匹万中无一的宝马。除非是自己人,否则第一箭应该射向马最好的汗青,而不是我。”

    云天晓垂首,沉默了半晌,抬起头,凝视着陈继川的双眼:“此事我已知晓。料及干系重大,今日你知我知严凝知,万不得再有第四人知晓,切记。”

    仅过了三日,陈继川再次登门,万没想到,云天晓撑着拐杖,已经能在屋里简单走动了。

    “我既然已经醒了,又都是外伤,怎么肯劳动严凝再辛苦?”

    比云天晓的发言更让陈继川震惊的,还要数堂屋的布置,以往空旷的堂屋,只在来客时,简单布置矮几桌椅。现在多了张贵妃榻,榻上还有被褥。高足案也添了把相对的椅子。

    处处彰显出,这屋里已经有了另外的人常驻。

    跟着陈继川过来的,是两名太医和一个宦官,进关就被陈继川引进了宁王院。见到神色如常的宁王,两名御医面面相觑,却还是例行公事探问了一番。

    御医很快得出了结论,云天晓第一次晕过去,盖因汗青横踹那一脚所致。从云天晓时至今日大笑和按压均胸骨疼痛可知,那一脚多半是踹裂了他的肋骨。

    之后昏迷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经军医医治后长期昏迷,此盖败脓血所致,伤口化脓则浑身高热。两名御医请云天晓坐定,解开蒙布,当即要了坛汾酒,请宁王喝下三杯。剩余泼在伤口上。

    请求捆绑宁王,以剜其腐肉。云天晓允诺后,御医银刀翻飞。云天晓咬紧口中软木,发出呜咽声,豆大汗珠直落,几近晕厥,双眼直勾勾注视着严凝。

    直到严凝将手搭在他肩上,云天晓才渐渐平息下来。御医医术高明,为人更要八面玲珑,见此,心领神会。不仅将宁王病情,如何照顾,对严凝娓娓道来,更是事多恭顺,还以‘玉容养肌散’赠严凝。

    用白芷一两,单叶红蜀葵根二两,白芍药白矾烧枯各半两为末,同以蜡丸,如桐子大,嘱咐空腹或饭前饮下十丸。以候脓尽,新肉生。

    宦官传旨,念及宁王重伤,皇上特许其正座接旨,不必下跪。

    圣旨半幅感念兄弟情深,其利断金,不忘酸溜溜提及“皇兄宁王,敦肃谨慎,向来为皇考所钟爱。”另半幅赞颂宁王战绩,洋洋洒洒千余字,直到最后才提及,此为册封宁王为“大将军王”的诏令。

    无论是谁听来,都有些“图穷匕见”的意味。

    云天晓几乎能透过圣旨看到,云天旸咬牙切齿地命令翰林们草拟圣旨的模样。他环视四周,见陈继川显出如释重负的轻松,便猜到了是谁,让云天旸气到连圣旨都无从下笔,唇角勾出一抹蔑笑。

    “臣云天晓,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凝,”望着严凝忙碌的身影,云天晓心中又添了些愧疚。现下时候特殊,又不便叫新人进宁王院里来,里里外外都是严凝一人打理。几次劝严凝多歇息,严凝都不肯罢手,“汗青走后,有去看过他吗?”

    “没有,”严凝热火朝天的身形猛地一滞,“那之后,王爷整日徘徊在生死之间,严凝一直陪着王爷。汗青的事,都是陈将军一力处置的。”

    “等我痊愈后,随我去拜祭汗青可好?”不知怎的,或许是提出的话总被严凝拒绝的缘故,云天晓现在面对严凝有些怯懦,试探地问。

    “那是自然,”严凝停下手里的活计,坐到云天晓对面,这让云天晓暗生欣喜,“下回陈将军来,再跟他商议。”说完就要起身。

    “凝,还有些事想与你商量,”云天晓探出身子,急切地抛出问句留下严凝。

    “嗯?”

    “我必须为汗青报仇,想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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