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滟霓独自走在空荡冷清的宫殿,钟声一道道响起,哭声络绎不绝。

    她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她只想离钟声远远的。

    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推开门,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正站在槐树下,痴痴地望着。

    “你是谁?”陈滟霓好奇地走过去。

    白衣女子回过神,转身望着来人。

    “皇后?”陈滟霓惊讶地望着一身素衣,面容枯瘦的女子。

    “崇王妃?”皇后同样意外。来者是客,她首先寒暄:“阔别多少年了,竟然还有故人来访。别来无恙?”

    “十八年了,恍如隔世”,陈滟霓悲伤中透着无奈。

    “是啊,十八年了,你风采依旧,还如当年”,皇后摸着有些凌乱的鬓角,自惭形秽。

    “客从远来,些许粗茶,莫要嫌弃”,皇后整理好衣衫,拂掉椅榻上的灰尘,请陈滟霓入座。

    陈滟霓没有拒绝,席地而坐,望着皇后,她此刻反而平静了许多。

    “可是霓凰成亲了?”皇后强颜欢笑。

    陈滟霓身在陈国,日理万机,若非事关重大,她绝不会轻易离开。

    “这钟声真响啊,如此偏僻的冷宫还听得这么清楚。皇上,当真是爱屋及乌,珍爱你的女儿更甚亲女”,皇后拿起茶杯,优雅地饮着,嘴角云淡风轻的笑意显露着两人仿佛是多年的好友。

    陈滟霓也随性地拿起茶杯,尽管这辈子她也未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中饮茶,没有喝过如此粗糙的茶。此刻,她是羡慕皇后的,羡慕她的平静,羡慕她的无所知。

    “这么多年了,除了柳妃和慕逸来过,你是第三人。其实萧贵妃也来算过,不过,不是探望还是笑话。当年陛下宠她,无非她懂得献媚,看重她无非制衡我。后宫这群女人明争暗斗这么多年,笑到最后的却是你,你说傻不傻?”

    陈滟霓:“挺好。你能想开,挺好。明王慕逸已经改名了,陛下赐名瑾琮,立为储君。”

    “竟然是他?真是想不到,世事难料啊!隔离深宫太久,外面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清晨,我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已经数不清在这颗树下站了多少日月,五月的槐花开得极好,清香扑鼻,甜香美味,瞧,有些打苞了,还有三个月就开了………………”皇后见到故人,一时兴起,断断续续讲了许多话,都是她的日常。

    陈滟霓安静的听着,眼角的悲伤减轻了不少。

    皇后自始至终没有提过魏明帝,她沉迷在自己简单的世界里。

    两个曾经心面皆不合的敌人,再见面,毫无昔年的针锋相对,此刻平静如水。

    “九道。”忽然皇后转头盯着陈滟霓,再重复:“九道。”

    皇宫响起九道钟声只有两种可能,皇帝驾崩和新皇登基,章怀男作为皇后自然知道。她用渴求的眼光用着陈滟霓,她想知道答案。

    “你想离开这里吗?”陈滟霓沉默一阵后,问她。

    “皇上,走了。是吗?”皇后顿时哽咽。

    “你不恨他?”陈滟霓点头,望着她眼中的泪花,不解、心疼。

    “情到深处恨方始,爱又如何?恨又如何?”十几年的冷宫生涯,她早已看淡。

    “先皇于半个时辰前驾崩了”,陈滟霓终究还是回答了她。

    皇后听后,愣了一会,随后起身,来到槐树下,闭目流泪。

    陈滟霓又何尝不伤痛,她没有去安慰皇后,也没有打扰皇后的沉思和哀悼。

    泪毕,皇后转身,问:“我可以去见见他吗?”

    或许很讽刺,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要见先皇还要一个亲王妃的同意。

    “好,我带你去”,陈滟霓毫不迟疑地答应她。

    此刻,应是布告中外,先皇还未大殓。

    “你等等”,皇后转身入内。

    “好。”

    片刻后,皇后换了一个发髻,披了一件素色长袍出来,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走吧。”

    陈滟霓带着皇后行走在来时的路。

    “你还恨我吗?”皇后平静问着。

    “我从未恨过你”,陈滟霓苦笑。

    “可我恨你”,皇后平视前方。

    陈滟霓未停脚,她并不意外,反问:“现在还恨吗?”

    皇后摇头,“早不恨了。回头想想,当年本就是我对不住你,若非我执意要嫁给皇上,若非我逼他,你们又怎会生生分别。”皇后望着眼前雄伟的宫殿,感叹道:“你才是这大魏皇朝原本的皇后啊,你也是他最爱的那个人。”

    往事唏嘘,无论当年多少爱恨情仇,如今,人已逝,爱恨随风。

    宫人见陈滟霓,远远开始跪着,有些老人看到皇后,无不震惊。

    两人并行来到内殿,此刻只有柳贵妃和六皇子跪在床前,其余人应该已经去了光明殿。

    “皇后?”柳贵妃擦着泪角,有些恍惚,确认是本人后,惊讶地望着陈滟霓。

    “皇后来祭拜先皇”,陈滟霓淡淡开口。

    皇后深情肃哀地跪在床前,想伸手,又怕触碰到魏明帝。她自知被皇帝厌弃,只能啃着手流泪。

    柳贵妃带着六皇子起身,把位置让给皇后。当她看见陈滟霓带着皇后进来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两人已经冰释前嫌,或许她的回归本就是先皇的意思。

    她,终究是皇后。

    没有人敢质疑皇后离开冷宫,先皇驾崩,她本就可以回来,再者她同陈滟霓一起来,更不会有人会怀疑。

    皇后回宫的消息一时传遍阖宫上下。

    陈滟霓示意柳贵妃随她出去,将空间留给皇后。

    …………………………………

    内殿,只剩下皇后和魏明帝。她轻抚着他的手,手上还有些许余温。

    皇后眼泪婆娑,悔恨亦怨恨,“你连死都不原谅我…………偌大的冷宫,我一呆就是十八年,再见面,已是天人永隔……………纵然,我当年有错,你又何尝不是?皇上,怀男也是人啊,若非对你情根深种,我又怎会对她下手?你以为我争这个皇后当真是为了母仪天下?我只想做你的嫡妻而已…………皇上。”

    …………………………………

    殿外,陈滟霓和柳贵妃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

    清风徐来,两人红肿的双眼顿时清明了不少。

    “皇后,该如何安排呢?”柳贵妃望着陈滟霓的侧脸,还是开了口。

    魏明帝的遗言并未提及皇后,陈滟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静静地走着、想着。

    柳贵妃也不打扰,就这样跟在她身后。

    “这石阶着实费力气”,陈滟霓回头望着刚刚走过的百步梯,感叹:“当年陛下大婚,皇后应该走得很辛苦吧?”

    柳贵妃虽不曾见过那盛大的场面,按照礼制,想必也是隆重至极,光是冠钗服饰就是二十余斤,皇后向来纤弱,想来也是累的。

    “她终究是皇后,陛下的结发妻子。陛下生前对她有亏,如今,爱恨随风,该回来了,且看新皇如何安排吧。”陈滟霓并不愿假传圣意,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议。

    陈滟霓的这番话,无疑在决定皇后的未来。新皇听说后,当即迎皇后回章台宫,奉为皇太后。

    在崇王府和章太后的支持下,明王顺利登基,且名正言顺。

    一个月后,魏明帝出殡。

    此时,朝堂风云诡谲,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在崇王府和魏王的周旋下,长京各方势力暂时停止干戈,大孝为先,国葬为先。

    如今,朝廷不稳,最惧边疆生乱。

    朝堂诸势力为大魏王朝的百年基业默契停手,明王在内忧外患中登基,本就压力重重,盛云初几经奔走终于让他有了可喘之机。如今,魏明帝大殡是当务之急。

    ……………………………

    “娘娘”,一阵急促声响起。

    “贵太妃,太后,服毒自尽了”,章台宫的首席宫女绿鸳收好惊慌失措的表情,眼泪涟涟,一下跪在柳贵太妃面前。

    柳贵太妃吓得一哆嗦,连忙往章台宫快步而去,“何时服毒的?传太医了吗?”

    绿鸳:“奴婢在一刻钟前发现太后躺在椅榻上神色不对,检查碗中残渣才发现太后服毒了,当即就派人去请太医,奴婢也来请您了。”

    “临危不乱,是个懂事的”,柳贵太妃看了她一眼,加紧了赶去的步伐,干脆小跑起来。

    “参见贵太妃娘娘”,宫人们和众太医纷纷请安。

    “免了。太医,太后如何了?”柳贵太妃一脸焦急。新皇继位后,皇后被新皇奉为太后,自己被奉为贵太妃,执掌后宫。先皇还未下葬,如今太后又出了事,她心力交瘁。

    “太后中毒已深,微臣,无能”,众太医院摇头,面色惊恐亦无奈。

    柳贵太妃望着呼吸渐无的太后,不禁泪起,“罢了,她心无所念,活着也是煎熬。”

    “皇上驾到”,一声惊破屋内的沉寂。

    “参加皇上”,叩拜声再起。

    “免礼”,皇上大步流星走过来,“贵太妃,母后如何了?”

    柳贵太妃摇头,“皇上,去看看太后吧,送送她。”

    皇上心中一紧,他快步走到太后榻前,握着她的手,轻唤:“母后…………”

    太后动了一下手指,一颗眼泪从她紧闭的眼中滑出,而后溘然长逝。

    “母后”,皇上一声悲切,房中跪拜一地。

    国母丧,亦为国丧,八道钟声响起。

    宫外的淑贵太妃带着嘉王和燕侧妃,萧贵太妃带着睿王和萧侧妃,盛云初带着世子盛云舒和世子妃,其他宗亲均紧急入宫,披麻戴孝。

    长明殿,新皇帝托着疼得厉害的脑袋,询问:“贵太妃,太后该如何安排?”

    这个问题,不仅皇帝为难,柳贵太妃也为难,甚至全天下无论谁都当皇帝皆为难。

    柳贵太妃: “据黄锦禀报,先皇在世时,从未提起过百年后对章皇后的安排。皇后移居冷宫十八年,二人早无夫妻情缘,生前不同床,死后按理不同穴,只是先皇也未说过不准皇后同葬。”

    “皇婶如何建议?”皇帝又问。

    柳贵太妃 :“摄政王妃没有建议,但凭皇上做主。。”

    “摄政王妃求见”,门外一声通传响起。

    “快请”,皇帝顿觉菩萨降临,忙起身迎接。

    “皇上”,陈滟霓虚礼。

    “皇婶,请坐。”

    陈滟霓也不扭捏,坐在了柳贵太妃对面的椅子上。

    “想必皇上和贵太妃在商讨太后下葬一事吧”,陈滟霓直入主题。

    “皇婶,你来的正好,朕和贵太妃正犯愁呢。对于太后,先皇可有遗言或是生前有过什么话?”

    陈滟霓摇头,正色道:“皇上,可允许本宫揣度先皇圣意?”

    皇帝寸思少许,看着陈滟霓,眼神清澈、恭敬,开口:“皇婶,但说无妨。”

    陈滟霓和柳贵太妃眼神相交一瞬,随后开口:“先皇对太后无爱亦无恨,无情亦无憎,但又保全了她作为皇后的体面。太后在冷宫十八年,想必皇上也见过,虽清冷也衣食无忧。想来,皇上只是不愿见,并非不承认。如今,人死灯灭,所有情债一笔勾销。太后是国母,自始至终没有被废,她理应享受国葬,入皇陵。只是,先皇到死也未提及过她,想来先皇并未想过与之合葬。先皇曾同本宫明言,生前众多烦心事,百年后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本宫认为,先皇的地宫不宜葬入她人。太后一生痴恋先皇,如今跟随而去,此情可叹,本宫建议可将太后的梓宫安置在地宫外侧”,陈滟霓缓了一下,继续道:“另一侧留给柳贵太妃吧,先皇与贵太妃相依持几十年,感情深厚,他曾说过“柳氏最得人心”,想必贵太妃也是情愿的吧?”

    柳贵太妃听着,不自觉泪流满面,连连点头。

    陈滟霓轻描淡写几句解了新皇的燃眉之急。

    说完,陈滟霓起身离开。

    纵然魏明帝殡天,她依然是大魏最特殊的存在,无人知晓她身上有多少护身符,更无人知晓魏明帝临终前究竟说过什么,给过她什么。从新皇帝对她的恭敬便可知,哪怕先皇已逝,她依然至高无上,不容不敬。

    一道圣旨,很快降临章台宫,太后章怀男谥号为庄烈孝章皇太后,梓宫位于烈宗明嘉皇帝地宫左侧。

    为祭奠孝章皇太后,新皇帝下令将国丧延长十五日,魏明帝和孝章太后同日下葬。

    待国丧期满,再举行新皇登基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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