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思朝暮的伙计范思也是你杀的?”

    他反问,“你心中过意不去了?”

    这人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初暒知道自己只能问到这里了,识趣的说,“到你了。”

    堂堂幽王殿下何时有这样的耐性与人问答,无恩心中冷笑且已经做好拖此女子出去或喂隼或喂狼的准备了,可世事难料,他再一次听到主子问她,“为何要杀慕峰青。”

    这人早知道在思朝暮刺杀慕峰青的人是她,不仅没有将自己捉拿归案反倒作假助她逃脱嫌疑,初暒猜不到他的目的,但心中明白,那绝不是因为好心。

    “斩首映月关叛国贼慕初那日,慕家家奴曾当街策马将我踏伤,我那会儿身子本就不好,被踏伤后险些……死了,然慕府家奴只是坐在马背上看着快要丧命的我如同看着草芥一般,我家不服,数次带着诉状告官,可是慕峰青伙同都城官员屡次把为我伸冤的兄长从衙门打出,晁都虽大,但无人为我做主,于是我自己前去找他索命。”

    在聪明人面前,任何花言巧语都是自作聪明,所以初暒实话实说。

    “思朝暮的竹筷弓弩,你如何做得出?”

    老爹为她准备书屋估摸已经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了,初暒答,“我自幼就喜欢读机关兵法,是照着书本做的。”

    坐在阴影中的男子像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空气中也感觉不到任何杀戮与死亡的气息,可是初暒每回一句,心中就咯噔一下。

    她终于意识到前世当兵训练过的被俘审讯经历让自己显得太过冷静了,冷静地不像一个久病初愈、没有见过任何世面的农户之女。

    她慢慢低下头抿着嘴思考如何让自己的言行不再怪异时,忽听头顶那道声音又问一句,“你既见过玉衍君,可同他说过什么?”

    “嗯?”

    初暒还在胆战心惊,可这话头怎的跑到玉衍君那儿了,她正纳闷,却闻到一袭草药香气又感觉有丝温暖从自己的耳垂滑到下巴又轻轻抚到了喉头,“他说我这双眼睛……”

    那温暖用力一握,初暒的脖子便被迫支起自己脑袋,她双手被绑在身后无力挣扎,因而只得仰着头扭动着身躯试图逃离,她的眼睛因为疼痛与窒息涌出泪来,直到快要失去意识时才被人饶过。

    握着喉间的力道轻了些,初暒终于醒过神来大口呼吸,“好似一位…故人……”

    颈部的手掌从喉间掠过下巴,进而又用指背在她的脸颊摩挲,他任由她的气息吞吐在自己白皙、青筋分明的手腕上。

    初暒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搭在手腕的玄色衣袍一直向上游走,直到对上了那副面容。

    今日见过齐煴玥,她原以为那相貌已是凡人中的极品,可眼前这位的真容竟比凡间极品还要漂亮几分。

    这屋子瞧着像是在牢狱里腾出的一间会客室,三面围墙,冷风却能从四面钻进她的衣领,初暒的脸颊被蹭的温热,冷汗倒从背脊上滑了下来。

    “在晁都城里住了许多年的人都知晓,若是将城中男子的相貌排个先后,望江楼的齐煴玥也只不过是个次名,排在头名的那位才真正是让人见了都忘记喘气的天上仙君……”

    面摊老板娘真挚的话语还在耳边,但初暒只听到了周围微不可查的风声。

    薛霁打量着这个冷静的冒出虚汗的女子,笑问,“怕我?”

    初暒的脖子被他扼住,即使只能仰着头,也在笑,“王爷,这是第四个问题了。”

    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薛霁垂眸,叫人看不出他的神色,默了一会儿他起身接过无恩递来的帕子,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指尖,道,“既知道了我是谁,还敢这样回话,无恩,拖出去喂隼。”

    “是!”

    无恩抱拳答是,喜滋滋的就预备将人拖出去。

    “幽王殿下,我有意刺杀朝廷命官,您不杀反救,是何用意?”

    “这是你第四个问题?”

    “是。”

    “本王若是答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她不语,薛霁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女子,“不要将机会浪费在你已知晓答案的问题上。”

    初暒扯着嘴角,苦笑,“与您多说一句,我便能多活一瞬。”

    “聊了这许多,你还觉得自己能活着出去?本王观你不像如此天真之人。”

    “我非但天真还十分惜命,因自幼体弱多病,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故而踏伤我的,我要取他性命,掐捏我的,我要诓他去死,您想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得先让我活着。”

    高寒曾言这女子惯会花言巧语,今日倒是让他亲耳听见了。

    薛霁撩袍重又坐回了阴影之中,昏暗里,他瞧着反手被缚盘坐在地却依然昂首挺拔、气焰跋扈的女子,竟也觉得她眉眼间有些似曾相识。

    屋内安静了许久,初暒才听他像是嗤笑又像是嘲讽,“在本王面前提及体弱多病,杀了你倒显得本王心狠了,来人,送客。”

    此令一出,静默在各角落的守卫却无一人动作,‘拖下去’这词常听,可‘送客’是要往哪儿送?

    与无恩关系稍好的守卫求助的望向自己的兄弟,得到了先应声的眼色。

    “是!”

    守卫领命前来为自己松绑,初暒面上却仍不见喜色,果不然,就在守卫扶起自己后,她听到幽王嘱咐,“虔来山自年前征粮时就有山匪作乱,你入学途中最好小心为上,还有……”

    “你的兄长似乎还在面摊等你,莫要贪玩,尽早一同归家罢。”

    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初暒下意识想要行男子礼抱拳答谢,电光火花之际还是向他微微颔首,道,“记下了,幽王殿下宽厚,小女感激不尽,不知……”

    她故意打了个顿,让屋内几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

    初暒指着地上散落的花生瓜果,“不知能否让我将这些吃食带走,我想带给兄长尝尝。”

    还以为她要说什么感激涕零的话,无恩此时无语的快要将瞳孔翻成白色,但自家主子像是已经习惯这人的脑回路,抿了口茶,无所谓道,“自便。”

    于是他们看着这位奇女子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将从自己胸前衣兜里散出来的花生瓜果重新塞进胸前衣兜,临走时还问了一句,“各位大哥吃不?我从望江楼顺的,味道还行,但是比起思朝暮还差点……”

    路过挎着玄色宝剑的男子,初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这位叫无恩的大哥,原来你拿手的暗器是糖葫芦竹签子啊,扔的真准,下回别扔了,吃完记得还给那大爷,他洗洗还能用呢……”

    无恩翻完白眼,又开始干呕,等守卫领着初暒转乌黑廊道离开时,他终于忍不住跳脚,“主子,那丫头是不是吓疯了,她方才都快死了,逃过一劫后居然还敢调侃我!”

    “所以你就是用糖葫芦竹签伤人,反被她觉察身份的?”

    “没想伤她……”无恩垂着头嘟囔,“属下只是见她行迹鬼祟的摸到了玉衍君的屋子,想让她出个丑罢了,主子,那女子身手敏捷、处事冷静,还有点缺心眼,看着不像是久病初愈的。”

    “可见过她被慕府马匹踏伤之日医治过她的大夫?”

    “见过,就是柏桥村的大夫,姓葛,高寒在他那处打听到初家眠眠被送回去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大夫还让初家准备后事来着,可是那会儿恰好有个疯癫道士路过他们村子,不知道使了什么回命偏方,竟将躺了六天的人救回来了。”

    “派人去寻那道士。”

    “是。”

    “让他们进来。”

    “是。”

    无恩应声,推开身后一道暗门,将高寒与一位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少年领了进来。

    薛霁没有抬眼,只问,“是她么?”

    “方才那位女子似乎有意将自己的声调吊高,但她的声色确实与我在思朝暮听到的少年声色一致。”

    “她将你牵连至此种境地,若想取她性命现在还来得及。”

    “人各有命。”那少年屈膝匍匐跪地,“是范思自己甘愿效忠殿下。”

    “等你不会被揍得鼻青脸肿时再与本王谈效忠,退下罢。”

    范思用力叩首,“是”

    高寒将人送走,无恩仍旧不解,“不过是在权贵马蹄下受了委屈,能捡回条性命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可我瞧那女子眼中的恨意像是要将慕峰青千刀万剐了似的,主子,虽说亲眼看见,可属下还是想不明白一个农户之女为何敢刺杀军中将领。”

    “她将真话与假话混在一处,就是为了让人想不明白,只因不明白才会好奇,旁人若是对她生出了好奇之心,她才能活得长久。”

    “所以您是故意将虔来山匪贼一事透露给她的?那初眠眠虽然狡猾……却毕竟是个女子,万一她因惧怕辜负了您……”

    “从她独自刺杀慕峰青到今日进城寻找盯着自己一家的幕后之人,你觉得她怕过什么?”薛霁起身看着无恩,“不要小瞧任何人,女子尤其。”

    无恩连忙低头称是。

    “她临走时调侃你,既不是疯了也不是缺心眼,而是在告诉本王,她睚眦必报。”薛霁冷笑眼里涌现出一丝凌厉与玩味,低声道,“她自站起来后,口中每句话都是威胁。”

    “啊?”

    薛霁从他面前走过,幽幽道,“外出公务时偷食,技不如人反被盯梢之人觉察,自己去院里领罚。”

    无恩终于反应过来,哭丧着脸低头,“无恩知错,这就去领罚。”

    高寒回来,见无恩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而后小跑着追了出去,“主子,望江楼方才送来了帖子。”

    初暒跟着守卫七拐八拐的走出这座不见天日的院落后才发觉,太阳已经落山,街边小馆门前的灯笼也都零星亮起。

    见院里头走出了个姑娘,守在门口的卫兵瞪着眼睛,就差把‘真的假的’四个字写在脸上,他们见送人出来的同伴对自己点了点头,于是重又正眼驻守。

    初暒回头想看清院落牌匾,却并没有在上头看见任何一字,只得遗憾地抬步离开。

    她此时并不知道,这十几年来,自己是竖着从念弥陀走出来的第一位女子。

    正值傍晚饭点,热心老板娘的面摊仍是热气腾腾、人来人往。

    初暒看了一会儿坐在各桌吃面饮茶的食客,并没有发现奇怪之处。

    可是……

    初明晌午才在那儿说自己兄妹二人进城是为了置办上学要用的东西,下午幽王就叮嘱自己上学路途要小心为上。

    他探听消息的速度也忒快了……

    莫非在这晁都城里,处处都有那位闲散王爷的眼线?

    初暒打了个寒颤。

    走近面摊却没有见到兄长,初暒四下寻觅了一番才看到初明正抱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蜷缩在离面摊不远的墙角。

    “哥?你怎么坐在这儿?”

    “眠眠,你终于回来了!”看见妹妹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初明顾不得自己坐得发麻的双腿,起身后一把揽住她,语无伦次的说,“许久不见你回来,还当你出事了,想去寻你,可又怕你回来找不见我,幸好你回来了,不然哥就要被吓死了!”

    初暒从他怀里挣开,抬手将藏在衣兜里花生瓜果全部掏出塞给兄长,“望江楼热闹的得很,我一时贪玩忘了时辰了,这些是我从那里顺的,你等了我许久肯定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

    手中的花生已被压扁破裂,一些稀罕的果子也在碰撞中晕出了乌黑的斑块,饶是这样,初明也因被妹妹惦记感动的稀里哗啦,他将手里的东西倒进自己的衣兜,提起满地的包裹匣子,笑道,“带回去也给爹娘尝尝吧。”

    前世她也有兄长,可是她的兄长却从没有正眼瞧过自己。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慕峰青就像慕维之戎马半生的活战功,只因为这个儿子能让他在族中立起门楣,也能让他在高攀的妻子娘家昂首挺胸。

    而慕峰青显然清楚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故而从不将家中姊妹放在眼中,可笑她幼时却总是想同兄长一齐出门同友人玩耍,直到长大了才知晓能自由出入府门的殊荣只有男子才可享有。

    初暒跟着初明回家,一路上静静听着他今日在城里的见闻,时不时附和上几句,只是这样,她也能感觉到兄长在疲惫中的心满意足。

    一路闲谈,回到柏桥村已是夜深人静时。

    见儿女平安归家,初大年叮嘱了几句上了学堂后不要太辛苦、想家了就回来之类的便架不住体乏,先回房睡了。

    于嫣红将温好的饭菜端出来,看着孩子们吃了又打发初明赶快睡觉明日再收拾后,才将初暒拉进了房里。

    初暒的床上整整齐齐放了两身衣服。

    “娘,这是?”

    “给你做的新衣裳呀。”于嫣红取了上面那套藕粉色的衣褂和袄裙比划在初暒身上,满意道,“你肤色白,这颜色将我眠眠衬的越发娇俏了。”

    房内烛火昏暗,哪能瞧出什么颜色,不过是一位母亲看自己的孩子怎样都是好的罢了,初暒笑笑,低头抚摸着衣服上用密密针脚缝上的花色纹路,“娘,您前些日子一有空便做女红就是在为我做衣裳吗?”

    “可不是,年前事多,都没顾上给你们做,你在外头读书,没身体面衣裳可不行。”

    “谢谢娘,这衣裳可真好看。”

    初暒将褂子比在自己胸前,于嫣红抬手为她整理衣领时看到她勃颈处有一道暗红,红的已经泛出了印子,忙问,“眠眠,你这脖子是怎么回事?”

    “啊,下午总感觉这里有虫子咬我,又疼又痒的一直挠来着。”初暒下意识用右手去捂那处印记,衣袖从腕间滑落时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再用左手将衣袖扯上去。

    于嫣红将女儿的动作全部看在眼里,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弯腰将床上的另一身衣装捧给她。

    初暒低头看去,发现这是一套男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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