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夜里寒凉,黑的也快。

    无恩下车前顺手将一件披风带了出来,刚要披到主子肩上,却被他抬手挡住。

    “不必。”薛霁接过车夫手中的灯笼,独自推门进入被安南书院学子们称作‘鬼宅’的院落。

    目送主子进去,无恩与车夫轻车熟路的牵着马车走到宅院侧面等候,以免显眼车架吓着夜里在百果园玩耍的学生。

    薛霁提灯走过门楼来到前院疏阵之前,借着灯笼光芒,他瞧见枯树阵法中被人用绳索之类的东西拖出了一条清晰印记。

    踩着这条印记,薛霁顺利通过此阵,他站在垂花门前回头看了一眼那条破阵之法,心中赞叹,倒也是一位聪明的。

    垂花门虚掩着,像是知道今夜会有人到访似的,内宅小庭院里各处石灯幢里都亮着明晃晃的烛火,将自己手中的灯笼搁在地上,薛霁径直走向正趴在松柏下、石桌前不知在认真研究什么的老汉。

    有人在自己面前坐下,于允芳头也不抬,“来啦。”

    薛霁嗯了一声,也看向桌面棋局。

    残局已破,他却视若无睹。

    于允芳先忍不住伸手指向桌面,得意道,“瞧,你先前留下的残局被解开了,执黑一方兵行险招、逆风翻盘,你棋逢对手,输的不冤。”

    薛霁勾唇,笑问,“我何时告诉过您,在这盘棋中我执白子?”

    脸上的笑意一滞,于允芳眉头微蹙,默了许久才说,“那你布的局,已经有人入了。”

    “那先生您等的人,如今等到了吗。”

    于允芳看向垂花门外的漆黑一片,“还是个孩子,我于心不忍,不像你。”

    薛霁嗤笑,“您在安南书院里等,能等到的,不就只是孩子。”

    “你这人说话怎么总是往人心口上扎。”

    于允芳有些讪讪,他瞧着薛霁抬手拂袖捻着桌上棋子分别将其放进篓中之举,虽然再常见不过,可偏偏就他做的从容不迫、闲雅贵气。

    想了想,他还是问,“承安,你可曾在一个孩子眼中看见过深不见底的仇恨?”

    薛霁指尖一顿,反问,“您说的这位,可是就在安南书院读书的初眠眠。”

    于允芳大惊,“你这小子到底在我这里安插了多少眼线!”

    见薛霁但笑不语,于允芳自知管不了他,只咋呼了一声又继续说,“实不相瞒,我看上的人就是她,但我瞧这姑娘像是带着恨来的,不受任何人的束缚,我留不住她,安南书院也留不住她。”

    “留不住,就不留。”

    将把玩在手中的最后一颗黑子丢入篓中,薛霁说,“一棵树扎在土里,哪怕根再深、叶再盛,它也只有一棵,而蒲公英虽然仅是株草,但只要有风,世间遍地都是它的容身之所,人留与不留都无关紧要。”

    薛霁的话让于允芳心中明朗,他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转身背靠着石桌边沿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中有愉悦、也有释然。

    薛霁起身从袖袋里摸出一个装着白银的荷包放在桌上。

    于允芳没有回头,却知道,“又是六两啊。”

    “是。”

    “最后一笔了吧。”

    “嗯。”

    “你年年来放下六两就走,这日子过的可真快,转眼间你已经将最后一笔束脩送过来了。”

    身后之人不语,于允芳自说自话,“你见过眠眠吧,那丫头的性子同你幼时一般机灵又固执,你要拜我为师,我不应,她也要拜我为师,我还是不应,这么说起来,我似乎比你们二人还要顽固……”

    长久的沉默之后,于允芳喃喃,“承安,没有教过你什么,我有些后悔。”

    他的声音微颤,薛霁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先生不收徒,却也不藏私,我曾爬墙偷学过不少,这束脩我其实花的值当,您实在不必内疚。”

    这话将于允芳逗乐了,他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又佯装不耐烦的挥手,“去去去……没事就回去吧。”

    他不回头,薛霁依旧拱手颔首向他行弟子礼,“是,学生薛霁,告辞。”

    垂花门被人轻轻阖上,于允芳终于转过身来,他红着眼睛看向那扇再不会被推开的门,扬着唇欣慰笑了。

    安南书院封院已久,成日被关在里面的学生们已是怨声载道、蠢蠢欲动,夫子们在各处准备的防身农具让调皮的男孩们当做武器对打,头与把早已经脱落的七七八八,散在角落看不出原状。

    见院内的东西都嚯嚯的差不多了,有胆子大的竟悄悄溜出书院,结伴偷跑下山玩去了。

    陈家宝有钱,用瓜果点心雇了好几个同窗同他一起去安南庄夜市采买吃食话本、泥塑玩偶之类的小物件,回到书院后在百果园凉亭里支起了摊子便宜贩卖。

    学生们举着从陈家宝手里买回来的糖葫芦、糖人之类的零嘴,钻在凉亭中吹风闲聊、吃吃喝喝,好不逍遥自在。

    而陈家宝本人则蹲在百果园门口,从荷包里倒出来一把铜板,乐呵呵的开始数钱。

    栗铜问,“费劲儿扛回来这些零碎能挣几个钱,你爹都是富户了,你怎么还总跟个财迷似的?”

    “你不迷财,财不迷你。”陈家宝晃了晃满身的金银挂饰,笑道,“你以为我爹是怎么成富户的?勿以利薄而不积啊铜铜~”

    坐在凉亭的学生吃得开心,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陈家宝将装得半满的钱袋子系在腰间,听他们说——

    “傍晚在安南庄夜市上,我听卖糖画的小摊老板跟同行议论‘镇守西南的齐老将军在军中被偷渡的南夷小股精兵重伤,如今生死未卜呢!’”

    “啊,难怪我买画册的时候听说玉衍君在望江楼里的诗会不办了,晁都城里也好久都没人再见过他,难不成真是去前线找齐老将军了?”

    “那肯定啊,玉衍君在这世上就只剩兄长和祖父了,搁谁听闻自己亲人生死未卜不着急上火?”

    “玉衍君自年少起便惊才艳艳,十八岁时所作一篇《兴亡书》一经刊出就驰名天下,引得无数有才之士趋之若鹜,那可是风光霁月的齐煴玥啊,我实在想不出他着急上火的模样。”

    “少年时得志又如何,还不是被家中变故挡住了科考路,再风光霁月,也不过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你们都只顾说玉衍君,却不想想要是齐老将军真生死未卜,那咱们中北边境还守不守得住,早就听说北漠要送和亲公主来晁都,可这都许久了还不见有消息,万一他们看大兴无将自保,假借和亲之名乔装打进晁都怎么办啊!”

    “有什么好怕的,才将他们击溃的慕峰青小将军还在晁都镇着呢,谅他们不敢造次……”

    他们越说越有劲儿,陈家宝边听边记,“哦哦油糕、糖画,下回再买一些画册,栗铜,玉衍君所撰《兴亡书》你晓得哪里有货么……”

    栗铜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他,余光瞧见凉亭不远处的学田旁边,初暒也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用胳膊肘碰了碰陈家宝,问,“初眠眠在你这儿买过东西么?她喜欢什么?”

    陈家宝随口说,“初眠眠没钱。”

    “你问都不问就知道她没钱?”栗铜皱眉,“初家可就她一个闺女,出门都不塞点铜板么?”

    “我听苟旦说,初眠眠她兄长要塞呢,她不要,说是将钱都攒着将来要在晁都城里开间点心铺,真不是我没见过世面,她兄长做的点心是挺好吃的。”

    “就她家还想开铺子?晁都城里的铺子是那么好开么,我家的打铁铺开了许多年都只能搭在安南庄呢,初眠眠真是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晁都城怎么了,望江楼周边最好的地界均有我家的铺子。”陈家宝鼓励他,“你家的打铁铺是世袭的,整个安南庄都知道是老字号了,还想往哪儿开?”

    “滚滚滚,谁要世袭破烂打铁铺,要袭你去袭吧……”

    “怎么还急了呢……”

    几群人分别聚群吵嚷,然初暒却蹲在一旁专心致志的查看围在学田偏僻边沿的几块破旧砖头。

    田间土壤松软,有雨时便泥泞难行,有人为了好走,曾拾来碎砖在田边铺成小路。

    初暒习以为常,因而并没有将小路当回事,可是近来她同苟旦来百果园翻地偶然发现,碎砖变成了整砖,原先不平坦但是连续不断的小路此刻成了由整砖摆成的断断续续、胡乱平放在地的小路。

    她观察铺在学田泥土上的破旧砖块,总觉得这些砖块之间零散但好似又有某些规律,想的正认真,初暒忽然觉察身后有人正踮着脚走来,估摸这人快要挨着自己,她先一步回头看过去。

    赵芊芊本来想趁初暒在出神,悄悄将她吓上一吓,可恶作剧还没开始作,自己先被这人

    猛地回头吓得花容失色。

    “你怎么反应如此敏捷?真真吓死我了!”

    小姑娘捂着胸口重重吐了口气,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她的眼睛在黑夜里亮亮的,初暒起身问,“真是对不住,又吓着你了,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你也就是第一天来书院时穿的像个女孩子了,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怎的裙摆成日间往腹带上一塞,还总跟男子似的随意扶膝蹲在地上。” 赵芊芊上下打量完她,摇头,“十分不雅。”

    她这番言行举止似乎是在模仿吴夫子。

    初暒正觉得有趣时,无意间看到赵芊芊手中还拄着一把竹枝扫帚,脑袋里忽然‘叮’了一声,她问,“芊芊,你手里这扫帚哪来的?”

    赵芊芊指着百果园内里栅栏,说,“方才在栅栏上靠着呢,大概是于师傅在此处打完盹忘记带走的,我准备回校舍了,便想着将这个扫帚带出去放在显眼之处,等于师傅打更时自己看见。”

    初暒倏地想起于先生内宅小院中遍地的破旧砖块,她后退两步,俯视着脚下学田边沿。

    与这些砖块之间有了一定距离后,她才看出这堆砖块之间确实有规律,砖与砖之间虽然打眼一瞧错综杂乱,好像只是随意摆放,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这里每一块砖都是不可缺少的。

    它们是阵的组成部分。

    眼下这些砖,还原的就是摆在‘鬼宅’院心中的疏阵。

    见她面上有喜色,赵芊芊问,“眠眠,你乐什么呢?地上什么都没有啊……”

    初暒笑道,“有的,地上什么都有。”

    自那天晚上起,初暒就开始留意书院中有破旧砖块堆的地方。

    她曾看兵书中写,人的力量在自然面前微不足道,而自然又变化多端,因此为将者需要因地制宜、扬长避短,在两军交战中,排兵布阵就是利用地形、风向、天气等将军队力量发挥到最大,借天地之势,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于是她在草场地势较高一隅看到砖块朝下摆放,宛如若干鱼鳞一样按照阶梯的次序排列布置,头部微微凹陷明显是进攻位置,鱼尾排布松散是整个阵法的弱点,此阵适宜我方占据有利地形时使用;

    又在四教亭外地势平坦之地发现用头、身、尾三部分组成酷似巨蟒长蛇形状的砖块,若攻击此阵首部,则尾动,阵卷敌军、攻击蛇尾,则首动,阵咬敌军,若攻击阵身,则首尾皆动,阵卷敌军,此阵变化莫测,一经运转使用,便可虚实并用、凌厉出击。

    还在百果园地势低洼之处找到外沿状如白鹤展翅重兵围护,内里还有一砖坐镇的砖堆,此阵两翼机动灵活均可自由张合,既能左右包抄也可将中部之敌夹入阵中,极具攻守兼备之效用……

    短短几日,初暒已在安南书院各类地势、宽敞大路、偏僻角落中看到数十余种排兵阵法,虽然大多阵型她都叫不出名号,但先观其形、再思其状,也总能判断出这些阵法的真正作用和适用场景。

    看得多了,初暒发觉这些阵法之间虽然能相互转变、叠加运用,但它们也能相互制约、相生相克,任何排兵布阵之法都可被同样擅长用阵的敌军破解。

    世间并不存在必胜无疑的阵。

    任何阵法的本质还是人。

    指挥作战的将、冲锋陷阵的兵、保家卫国的人。

    思及此处,初暒低头回想起前世那个鲁莽自大、从不为他人着想的自己。

    那时她的眼里没有人,只有胜利。

    以无数死伤为代价的、惨痛的胜利。

    于先生虽说‘你我殊途,我教不了你’,可他院里那些破旧砖块,大概还是被全部零散铺在了书院各处。

    有学生将摆在路中央的砖头沓起,当做作战壁垒,打完弹弓后就立刻躲藏下去,口中还高喊,“赤焰军慕家小将在此,尔等漠匪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初暒将这些声音摒在耳后,置若罔闻。

    她与迎面疾步走来的成非擦肩而过时,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惊魂未定与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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