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夷瘦土匪用‘眼技’让初暒误以为身后有他的同伙搭救,趁她侧目不备将其一掌推下了山崖,虽然惊诧害了同伴性命的竟是一名女子,可他离开时更多还是庆幸自己此举干净利落且不必费劲处理尸体。

    被推下山崖双脚腾空、身体失重那瞬,初暒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可她没想到地势险峻的虔来山哪怕悬崖峭壁上也满是茂密树木。

    在急速坠落快要被摔成肉泥之前,有一棵从垂直峭壁上横着生长出来的崖柏用自己密而扁的庞大枝条将初暒稳稳接住,少女体瘦身轻,她被挂在崖柏枝干上晃了好一会儿才滚落在地。

    万幸有树木当做缓冲,初暒即使从悬崖边掉下来也并未伤着筋骨,只是虽说没有重伤,可从那么高的地方顷刻落在地上身体还是有些受不住,她躺在地上半晕半醒迷瞪了许久,直到天光透过林中枝叶洒在眉眼,方才支起快要散架的骨头坐起来。

    她没死。

    就是满身是血的衣裳又被峭壁凸起与崖柏枝蔓勾蹭的破烂不堪。

    短暂的接受了这两个事实,初暒站起身一边活动着自己有些微错位的筋骨一边在崖底寻找出路。

    初夏的清晨,草木郁郁葱葱、鸟兽悦耳低鸣,她昂首目视正前方寻摸的正起劲,忽然一抬步脚背像是踢着什么硬物,饶是她身手敏捷,也还是踉跄着跳了一下才不至于被绊倒。

    初暒回身想看清脚下到底是什么东西,低头却只瞧见一丛裹缠紧密的藤草。

    山体石块遭雷击滚落,时日一长被漫山疯长的植被缠绕裹挟也是常事,她以为那团藤草包裹的正是石块,刚准备离去时,余光又瞥见脚下这丛藤草的颜色似乎并不像其他草木那样有勃勃生机。

    就好像是被人用蛮力抓起仔细铺盖在什么上似的,初暒觉得不对劲,于是伸手把那团藤草撕扯掀开。

    和她猜想的不错,藤草之下并不是石块。

    但她却没猜到,被裹缠住的是一具尸体。

    许是因为山里气温低,浑身又被植物包裹的很严实,尸体的脸部与身体都保存的十分完好,初暒掰开他的衣领观其身体结构,发现这个穿着中北寻常男子干活衣裳的人原来还是位女子。

    捏开她的唇嘴看了看牙齿磨损,又撑开眼皮瞧了瞧她的瞳孔眼珠,初暒推测出这女子年岁不大,应当是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姑娘。

    她身上衣物干干净净,并不和初暒一样是从悬崖上滚落下来的,全身既没有明显外伤也不见有被刀枪剑棒砍刺敲打的痕迹。

    这就奇怪了,什么都没有,那她是怎么死的。

    初暒捏起她的下巴想看看此人唇色是否正常,可指尖刚触上她的面部肌肤便知晓这姑娘居然还易了容。

    她前世在军营里听同袍讲过,有些手艺人会将泡在酒里剔过油脂的猪皮取出,尽量在不破损的情况下将其刮薄,让猪皮看起来更像人皮后,再在正面用鱼鳔经过蒸煮形成的胶贴上眉毛、睫毛、胡子等,就能做出一张难辨真容的□□。

    原先只是听说,没想到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东西。

    初暒抬手从女子下颚沿着脸颊额头将□□轻轻揭开后,一张肤若凝脂、美丽不可方物的小脸便赤裸裸展现在她眼前。

    小姑娘双眸虽是闭着的,可仍旧能让人从她脸上看出生前的明艳动人与花颜月貌。

    一个美艳的妙龄少女穿着男装离奇身亡,尸首还被人藏在如此隐秘之处,要不是初暒被人推下悬崖偶然遇见,就算她烂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这相貌太出众了,出众的让人起疑。

    初暒抿抿唇,低声道了句得罪后,将女子翻过身并掀开衣摆在她身后腰间仔细查看。

    果然不出所料,在她后背右下方有一片狼首刺青。

    北漠男子生来强壮威武、力大无穷,女子则个个娇艳如花、天资绝色,她们的美与中北、南夷女子的美有显而易见的不同,因为只需看上她们一眼就能让没有见过北漠女子的人魂魄尽失、念念不忘,宛如活生生的人间尤物。

    北漠一族崇尚狼文化已久,素喜将族群与狼群媲美,首领更是以狼主自居,故而他们大多族人都会以狼为图腾,纹刺青于己身,以示崇敬。

    但据初暒所知,在北漠能有资格将狼首纹刺在身之人非富即贵。

    她将尸体转过来平躺在地后突然回想起,自己在安南书院百果园凉亭边曾听学生们闲聊说,‘早就听说北漠要送和亲公主来晁都,可这都许久了还不见有消息……’

    北漠狼主塔鲁阿卓膝下只有一位小公主塔鲁阿茶,映月关战败后,他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送来晁都和亲,这个消息早在中北传开,可已经过去数月百姓们还不见朝中传出喜讯。

    原来是因为和亲的新娘子躺在了这里。

    可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虔来山地势险要、层峦叠嶂,好似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土匪做窝的,此地若不是从关外进晁都的近道,恐怕中北百姓没有一人愿意路过这座高山。

    初暒观察尸体周围没有打斗痕迹,泥地里也没有搬运尸体时踩出来的大坑洼,那么很有可能是这个小公主自己走来,被人尾随后丧命于此。

    她独自跑来虔来山,可方才查看她身上刺青时,并未在衣裳夹层里找到银两或是其他有用的东西,想来凶手已经将她随身带的物件全部摸走了。

    这也就是说,她身上有能引得歹人杀人灭口的东西。

    再一次自上到下的齐齐翻看着塔鲁阿茶遗体,在碰到她右手指尖时初暒忽然一顿。

    她的拇指指甲盖上凹凸不平,摸着像是利器划痕,凑近了才能看出像是某种图案。

    塔鲁阿茶死亡数日,身体早已僵硬,初暒未免破坏尸身,只得趴在地上盯着她的拇指指甲小心辨认。

    那图案上的线条蜿蜒起伏,毫无逻辑可言,寻常人见了只会当那是小孩子家胡乱刻的,然初暒却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

    背部的刺青在右侧,指甲盖上的划痕也在右手……

    这位北漠公主原来是个左利手。

    初暒想通后起身蹲跪在塔鲁阿茶左手边,以此视角再看右手指甲盖上的划痕便惊觉,这上面画的竟与从她在柳行知袖管里摸到的那卷地形图一模一样。

    只是……

    书卷上有墨点滴落的地方,指甲盖上却是一处交叉路口。

    邱阳说那是一份山脉地形图。

    初暒抬头看着四面山峰高耸、入目尽是碧色的虔来山,暗道: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用力将塔鲁阿茶右手拇指的指甲盖扯下来,初暒又扒了她的衣裳换上,将自己带血的破烂衣衫套在这尸体上时又隐约觉得她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

    清晨路面潮湿,脚底满是泥泞土块,走起路来一高一低还黏糊糊的,直到初暒坐在地上将鞋底的泥块铲掉时才晓得塔鲁阿茶身上少的是什么。

    她的脚上没有鞋。

    初暒在尸体附近寻找许久也没有找到哪怕一只鞋子。

    塔鲁阿茶脚上没有鞋,足衣却很干净,这说明凶手是在她死后将她的鞋子拿走的。

    而这么些年了,初暒只听说在南夷民间有‘厉鬼赤足便无法找害他之人索命’的说法,她舔了舔后齿根冷笑一声,骂道,“北漠公主秘密在虔来山绘制山脉地形图,南夷人又在中北地界将她给杀了,娘的,边境驻军那帮吃干饭的,竟把他们放进来将我大兴朝当成想来就来的后花园了!”

    生气归生气,初暒仍不忘思索北漠与南夷苍蝇一样围着的虔来山到底有何奥秘,她拿着从塔鲁阿茶手上扯下来的指甲盖想据图行走探看,又见此时天已经大亮,自己再不回去恐怕会引得安南书院众人胡思乱想,故而只能先将指甲盖小心收好,再按照日光偏移位置辨明出回书院的大致方向。

    初暒将自己换下来的脏衣服捡起来收好,她看向瞧着自己一脸平静的赵芊芊,笑道,“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这身衣服是回来时一家农户大娘见我衣衫褴褛,便取了他家儿子小时候的衣裳借我穿的,还需送还回去呢。”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被……”

    赵芊芊及时住了口,初暒知道她想说什么也不在意,只道,“我先去东厨垫垫肚子,一会儿还得将这套衣裳还给那农户大娘呢,这几天诸事杂多,大家身心都累了,要是有人问我在何处,你就说我在屋里歇着,别惹他们担心。”

    “好,不过现下虽然是白天,山里也还是荒凉,你将衣裳还回去后就早些回来,再不要乱跑了。”

    初暒点点头,将床铺上的衣裳胡乱一包就抱在怀里出去了。

    赵芊芊看她动作粗鲁实在不像个姑娘家,无奈摇了摇头后还是忍住给她收拾床铺的念头,转身去了男子校舍照顾受了惊吓的同窗们。

    放过旬假之后本来应该正常开始上课,可安南书院先是夫子被抓捕,又是学生被土匪劫持,最后还险些丢了一个姑娘,如此一桩桩一件件任谁也没有心思扑在案头苦读,于是吴夫子做主发话,等大家安心休整几日再恢复课业。

    在书院只要不读书,日子就十分美好。

    栗铜仗着自己死里逃生,直到大中午还赖在床上不起,他靠在床榻吸溜吸溜喝着成非和苟旦带回来的米汤,对陈家宝说,“小胖,我实在没有想到你这体格还能骑得上马,居然还骑得相当不错,你平日嚷着自己会骑马,我还当你是瞎说的。”

    成非问,“是啊,你爹平日不是最宝贝你了吗,怎么还敢让你学骑马呢?”

    陈家宝纳闷道,“你不知道吗?我这马术就是初眠眠教的。”

    成非:“眠眠?”

    “是啊,刚过完年,你们仨合谋来我家将我掳出去后,初眠眠带我去马场骑马时她教我的。”

    成非疑惑,“眠眠体弱多病,小时候都没有出过柏桥村,哪里会骑马呢,要不是年前被马踏伤,她恐怕连马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苟旦也不知道,“眠眠何时会骑马了……”

    栗铜嗨呀一声,“那丫头会骑马有什么了不起,就冲她敢独自去虔来山救我和陈家宝,她哪怕敢杀人我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成非应和般点了点头,揪住陈家宝又问,“你那时都不好奇为何我们三个费心将你带出来是何目的?”

    “那有什么好奇的,初眠眠将我带出来后就告诉我她的目的了,她与我做了一笔交易,那交易便是用教我骑马这事换我诓骗我爹给你们村捐粮。” 陈家宝笑着向他解释,“不然你以为我爹,我那么抠门的爹为什么肯给你们柏桥村捐粮食。”

    苟旦恍然大悟,“我听说你那日自己翻墙想出去,从围墙上掉下来,摔得满身都是伤痕,你不喊身上疼倒是捂着肚子哭了半宿这事也是假的了?”

    “自然。”

    成非却皱眉问出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那不是初眠眠诓你吃番薯糕,喜食荤腥油腻之人吃了番薯糕才会腹痛难忍?”

    陈家宝回忆片刻说,“我骑马累了,初眠眠是给我吃过番薯糕来着,那糕点怪好吃的,临回家时我还央求她将番薯糕全部送给我来着,吃完除了放了几个屁也没有腹痛难忍吧,日子太久,我都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

    成非记起他曾对初眠眠冷嘲‘我们做的那事不光彩’,可她却反问自己‘你既觉得不光彩,那为何不向心中愧疚之人坦白,以求得他的原谅?’

    她确实替自己收拾了残局,帮全村人解决了麻烦,最后还要被自己埋怨。

    成非苦笑,初眠眠从来没有视别人的性命于无物,她一直都坦坦荡荡,这些时日始终都是他在用对她的误解和厌恶这种方式来掩盖自己的懦弱、不敢承担责任。

    “这世上假意关怀却冷眼旁观的好人多了,我宁愿做会花言巧语又行为粗鄙,但是能解决得了麻烦的烂人。”初暒瞥了一眼他,淡淡说,“不像你。”

    成非暗道:对,不像我。

    成非一脸自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栗铜看他失神的模样想起自己似乎也需要自责,道,“前些日子实在是我对不住初眠眠,也亏得她肚量大不与我计较,还肯冒死前去虔来山搭救我与陈家宝,这份恩情我栗铜这辈子都忘不了,诶,赵芊芊不是在照看初眠眠吗?这会儿怎么在咱们院里,眠眠呢?”

    屋内三人听见他这声都起身望向院里,随后又面面相觑,问道,“是啊,眠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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