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县衙此次总共派遣了三十人驻守书院,王羌曹将其分成六支五人小队,命他们轮番在安南书院内外、日夜换班值守。

    安南书院的校舍不富裕,学生们平日里就已经在挤着睡了。

    官差们刚来那天,吴所仕正发愁该如何安置他们,王羌曹却大手一挥说,一群大老爷们儿没有那么多穷讲究,随便给他们找见屋子打地铺便可,故而书院学生将崇义斋打扫出来,每人又从自己的床铺上抽了一块褥子,这才把他们安顿下来。

    依照王羌曹的安排,安南书院白天黑夜、院内院外都有小队执械巡逻,吴所仕准备的住所也是早晚均有人在里面休息补眠。

    纪天轮的是夜巡,同队的还在屋里抓紧时间多睡一会儿,他却早在傍晚就精神抖擞的起来在安南书院悄悄摸了一圈。

    临近日夜交班的点儿,崇义斋内已经有人翻身起来的动静,纪天徘徊在门外焦急地伸着脖子向远处的月亮拱门张望,可等了许久还是不见有人过来。

    “纪天兄弟?”

    有人从另一个方向回来,见纪天皱着眉在这里转圈,他疑惑地喊他一声,又问,“你在等人么?”

    纪天心里藏着事,正在出神,身后这道蓦地响起的人声给他吓了一个激灵。

    “哎呀!徐英哥你走路怎么没声啊,这大黑天的吓死我了,诶?你不是刚下了白值,怎的从那头回来了?”

    徐英笑笑说,“我之前听学生们说,安南书院防御工事完整、易守难攻,各处暗室机关更是极为巧妙,我对此道颇感兴趣,因而想趁着交班,四处观摩观摩,倒是你,快上值了还在这里做什么?”

    “徐英哥,刚才……”

    纪天正要将遇着虔来山土匪的事向他和盘托出,崇义斋门忽的被人从内里拉开,说时迟那时快,纪天拽着徐英一个箭步走下台阶,借着夜色的掩盖躲到了一个花坛后面。

    “纪天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老大哥虽满脸不解,可是眼中坦坦荡荡,这份坦荡让纪天突然有些愧疚难当,他支吾好一会儿,才说,“刚才我去东厨后门的时候遇着虔来山的土匪了,那人说自己与书院有误会,他们前几日不是来向书院学生寻仇,而是来接压寨夫人的。”

    徐英大为震惊,“他们的压寨夫人在安南书院?”

    “啊呀,徐英哥你声音快快小些。”纪天手忙脚乱的捂住他的嘴,继续说,“不是不是,是他们绑了书院两个学生那次,与学生打交道时看上了一个姑娘。”

    “他们看上他们的,跟你有什么干系?咱们当兵的再没有本事,也万不能与当贼的扯上关系啊。”

    “我也晓得这样不好,可是他们都求到我这里了……”

    纪天从怀里摸出几大块金灿灿、硬邦邦的的东西,他捧到徐英眼前,讨好说,“还给我塞了这些……”

    即使天黑的伸手不见,可徐英还是清清楚楚的瞧见他手中几大块金砖,“这这这……这也太多了吧!”

    徐英哥冒着金光的双眼,让纪天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一场误会而已,王县尉却如此大惊小怪,再说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小姑娘,我瞧在安南书院读书的学生家境都不算太好,有几个姑娘都到出阁的年纪了家里人还不给接回去,想来也是不受待见的,先前听您说虔来山的匪贼日日都能大鱼大肉、富得流油,要是咱真能给他们牵个线、当回红娘,怎么着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他这话说的真心实意,徐英心里也泛起了嘀咕,他余光偷偷瞥了眼在纪天手里熠熠生光的东西,挣扎了一瞬,还是问,“你知道他们看上的是书院哪位姑娘么?”

    纪天脸上一喜,答,“他们也不确定,说是想先悄摸看看,但这里不就只有几个女娃娃么,咱再打听一下都是谁在土匪绑走学生一事上出了力,不就晓得了。”

    “可是……就算家境不好,也没有哪户好人家愿意将自己的姑娘嫁给土匪做山寨夫人吧,我还是觉得不好,要不……”

    “徐英哥!”纪天打断他,劝说,“您在县衙兢兢业业那么多年可还只是个小衙役,别说娶媳妇,就连自己都差点养不起了,眼下有这么一个发财的好机会还犹豫什么,而且人家土匪是要正儿八经的娶压寨夫人回去享福的,又不是强抢民女,那姑娘会过上好日子的,您不必觉得愧疚。”

    纪天这小子进衙门时间不久,却实实在在学到了一个油嘴滑舌的本事,徐英略一思忖,咬牙道,“那就干吧!”

    “哎!”

    两人好不容易说拢,徐英皱眉又问,“可是该怎么干呢?”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只不过……”

    徐英刚将耳朵凑到纪天嘴边,院里这时响起一阵铃声,伴着铃声,王羌曹仰着脖子对天高喊,“安南县衙驻守书院官差!集合!”

    不知因何事集合,躲在黑暗中的两人相视一眼后却都只从对方瞳中瞧见迷茫,纪天将手中的金子重新塞进胸前褡裢,转身掠过徐英往那声音响起之处狂奔。

    书院人多事杂,未免给诸位官差大人巡视增添不便,学生们这些时日用过晚饭就各自回了校舍学习休息,前院与校舍又相隔较远,因此王羌曹的铃声与吼叫声并未传到学生们耳中。

    在书房笔耕不辍的于允芳正俯首在案牍上整理书写,房门又被人砰砰敲响——

    “于先生,我们县尉大人有请。”

    跟着带路官差来到前院,于允芳看到吴夫子也被请了过来,两人相视后还没来得及开口,王羌曹高声整合完队列先朝他们走了过来。

    “方才接到知县传话,上头不知为何忽然要我召集人马回去,此事紧急,我不便细谈,还请先生们莫要责怪。”

    吴所仕担忧的看向于允芳。

    下午才商讨过要尽力拖延官差撤走的时日,可没想到这消息来的如此迅速,于允芳面色凝重,思忖许久还是颔首,拱手道,“这些天诸位不辞艰辛的护卫着安南书院,我们师生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责怪于你。”

    王羌曹一介武夫,长到这么大就没待见过几个书生,但在安南书院驻守,与夫子共事、与学生作伴的这些天,他开始觉得若是到自己这批老骨头年事已高不能为国效力时,接手这个天下的官员或者其他什么位置的人是这些聪慧机敏、沉着冷静、心怀家国的学生,那大兴王朝也算还有个指望。

    见他们想出言挽留,又不愿为难自己,王羌曹出言安抚,说,“两位先生莫要担忧,此次撤离并不会将所有人全数带走,我会将一支五人小队留在书院中继续护卫安南书院众人安危,若是虔来山土匪还敢再来嚣张造次,便由他们发出冲天信号,若见信号,我必带人赶来支援。”

    只要有官差守着,就总能震慑到那些匪贼。

    于允芳看向院中安排分明的队列,眯眼问道,“那里怎的少一个人?”

    少一个?

    王羌曹闻言立刻过去查看,果真发现白日在院外巡守的小队中少了一人,他厉声斥问,“徐英!你底下的人呢!”

    徐英扭头一看,队里那个姓梁的小子不见了,明明整队的时候还瞧见了……

    上头还在等自己回话,徐英急中生智,“回王县尉,整队时他说内急,我便由他去茅厕了!”

    “懒驴上磨屎尿多!你见着他的时候让他回去找我领罚!”

    “是!”

    留在书院中继续护卫的小队少了一人,王羌曹扫视着底下众人想再挑一个块头大能镇住场子的。

    纪天站在返回县衙的队列里。

    王县尉将徐英那支小队留在安南书院时,他急的满头大汗,生怕自己与土匪的那桩生意黄了,此时他见王羌曹的眼神不停掠过这里,一边猜想他莫不是要再给徐英队里选个人吧,一边垫着脚,试图吸引那位县尉大人的注意。

    纪天本就生的高大,这会儿又垫了脚,王羌曹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队列老后面那人,他挥手,“后面那个大高个,对,就你!你跟着徐英留在书院!”

    纪天抑住心中喜悦,“是!”

    驻守人员安排妥当,王羌曹对徐英嘱咐几句,又向于允芳与吴所仕告了辞,一行人才策马连夜下了山。

    留守安南书院的小队白天已经在书院外巡视了一天,徐英体谅他们艰辛,便对另一个资历稍长的官差说,“子雄,你带着他们俩先回去歇着吧,等寅时再来替换我俩。”

    高子雄担忧道,“您也累了一天了,要不前您先去睡,前半夜我们来?”

    徐英:“甭墨迹,快去!”

    “是。”

    看高子雄带着其余两人乖乖回去,纪天笑呵呵的跟着徐英往外走,“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王县尉他们走的正好,徐英哥还是你厉害,说的话大家都听,我跟着你真是前世积德了。”

    徐英笑笑,“是啊,书院就咱们五个人,干什么都方便。”

    “嘶也是巧了,你们队那个姓梁的小子偏偏这会儿内急跑茅房去了,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见……”

    “对了纪天兄弟……”徐英倏然想起问他,“你是在东厨后门遇着土匪的,你傍晚去哪儿做什么了?”

    纪天吞吞吐吐,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就是看那儿拴着一匹壮硕的马,哎呀安南县衙又不是人人给配马,我这不是看你们骑马威风,也想去骑骑么。”

    “我听闻幸亏有那匹马被土匪绑走的学生才能平安回来,学生们宝贝着呢,你要是想骑需得等没人时,不然被发现当心害得人家学生心疼的哭鼻子。”

    纪天一听这话,立刻不服起来,“老子为他们的安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守了这许多天,骑个马能如何,我偏去!”

    走出书院大门,徐英笑话他,“你声音再大些,将他们都惊醒才好。”

    “别了别了。”纪天看四下无人,拽着徐英坐到门口石阶上,低语,“徐英哥,咱们说正事罢,我听说这里的学生在咱们来之前,曾独自与那些匪贼对抗……”

    书院里一夜之间少了许多人,学生们早晨读书时觉得不对劲,问了吴夫子才晓得原来大部分官差昨天夜里就撤走了。

    “好歹还留下几个呢。”栗铜说,“总比咱们前几日‘孤军奋战’要强。”

    陈家宝趴在四教亭石桌,用指尖描绘桌上镌刻的棋盘,呢喃,“我爹竟然能忍住这么长时间不见我,真不知道书院是怎么跟他说的。”

    栗铜也纳闷,“视子如命的陈富户敢得知自己的宝贝旮沓在受这苦,还不得将这安南山给哭塌了,难道说……山下的人至今都不知道咱们书院的近况?”

    “有可能,不过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我去县衙报官的时候看见的那位手执金牌勒令知县派人支援咱们书院的高大男子,他是知道咱们这里消息的。”

    栗铜:“知道了又能如何,咱们书院遭此大难,还不是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陈家宝:“话不能这么说,那日要不是他,我恐怕也不能和于先生带官差及时赶回来,救大家于水火中。”

    栗铜:“我只是……”

    “哎!怎么只有你们俩在这儿?”

    成非从前院小跑过来,一坐下就抻着脖子四处张望,“苟旦芊芊眠眠呢?”

    陈家宝告诉他,“苟旦还是风雨无阻的在百果园照看自己种的粮食,赵芊芊好像在讲经堂做女红,眠眠……眠眠我不清楚,她这几日神秘的很,神龙见首不见尾。”

    栗铜问,“你找他们做什么?”

    成非:“不是我找他们,是留在咱们书院的官差,他们上午巡视时不小心被正门外头的机关伤着了,遇着我时便问清不清楚这机关自己人怎么避开,这事我哪里晓得,因而只跟他们说我去找人问问,我看为首那人手上的伤不轻,便想着也顺便找芊芊给他医治医治,谁知找了一大圈都不见人。”

    官差们为了保护他们在巡视中受伤,栗铜立刻起身往讲经堂跑,“那我先喊芊芊过去,眠眠不在院里就在校舍,你也快去找找!”

    成非:“哦,好。”

    看着他俩迅速跑开,陈家宝心里犯起了嘀咕——

    县衙官差们前几天在书院内外巡查了好几个日夜都没出事,怎么大部队才撤走就有人被机关伤着了呢?

    他心中有些忐忑,踟躇了片刻起身跑向了夫子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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