辖区内有一座书院被土匪劫持并烧毁,死了一位院长,丢了一个学生,底下的人又悄悄禀报说,此案或许与在安南县衙潜伏多年的一个北漠奸细有关。

    管辖地有土匪,八成都是从虔来山跑来的。

    山里树多草多,有时打雷闪电也会劈树引火的烧上一截,这回大概是烧的有点猛。

    死了一两个人,中北人这么多,这些都好说。

    可是……

    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地方,潜进来一个奸细,还是潜伏多年的北漠奸细!这事要是让上面知道,丢了知县一职事小,丢了自己这条老命可如何是好!

    庹(tuǒ)尼敖愁的饭都吃不下。

    蒙昧失查虽是滔天大罪,但万幸王羌曹办事老练妥帖没有让安南书院那帮人将事情闹大,要真想压,也是能压住的。

    怕只怕……北漠人已经将手伸进了中北,世上又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迟早会被人捅出来。

    要时时都担惊受怕,那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庹尼敖思忖许久,一狠心一咬牙将安南书院遇虔来山土匪一案如实加工一番,写完呈报给了上级,由他们去拍板决断,反正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

    于是这份文书一路从知州传至知府,又从知府呈递给巡抚、总督,直到送进了前一天就从柳思无口中知晓此事的梁崇元手中。

    “梁相收到奏章,问朕如何打算,朕这才明白,原来只要上面有人,那天就塌不下来,慕小将军,您说是不是?”

    薛渊一口将杯中果酒饮尽,内侍立即手握酒盏低眉弯腰上前满上。

    才从冰窖取出来的果酒,清新冰咧、香气宜人,如此佳品,慕峰青却无心品味,他暗暗逼迫自己潇洒自如、行事大方,像那时遇着权贵的慕初一样,可他咀嚼了小皇帝这话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大兴的天有陛下顶着,哪能塌下来,若有用得上臣的地方,不需陛下作难,臣,自当身先士卒,替您分忧。”

    慕峰青这话说的很心虚,可小皇帝倒听得十分开心,临走时眼睛亮晶晶的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又万分不舍的亲自将他送出亭外。

    受封后第一次面圣就得到了皇帝的青眼,慕峰青美滋滋的回府,想将赏赐呈给父亲,原以为此行能得到父亲的赞赏,不想刚进书房大门,自己就被他迎面甩了两个巴掌。

    “你可知你前脚出宫门,后脚还未落地,进府报喜的帖子就险些将我淹没了!”

    慕峰青捂着脸,目光疑惑且呆滞,“消息怎么传的这样快?”

    “这儿是晁都!你当自己还钻在天高皇帝远的边疆之地么?”慕维之恨恨的戳着慕峰青的胸膛,“在朝为官最忌暴露阵营,人人平日里都恨不能戴八张面皮,与百姓说话时用黑脸,与属下说话时用白脸,与各路妖魔打交道时又用猴脸,可你呢,隐忍数月,头一回面圣就将自己交了出去,若此步不慎走错,你往后悔之晚矣!”

    “他是大兴王朝的皇帝,做臣子的说些奉承话有何不对?”

    见他不服,慕维之叹了口气压低自己的声音,“朝中之事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会被看你不顺眼的人打击消灭,他现今是大兴皇帝,可前有幽王虎视眈眈,后又被梁相一脉牢牢攥在手心,谁敢担保以后他仍能稳稳坐在那个位置?倘若真到你我不愿预见的那天,站在小皇帝一队的你如何自处?你的父亲我又该如何自处?”

    闻言,慕峰青在闷热的书房里涌出了一身冷汗,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小皇帝最后问自己的那句‘是不是’究竟是什么意思。

    “爹,我们慕家上面的人到底是谁?那时传进赤霄军的两份军令,莫非就是……”

    “住口!”

    生生让儿子将后半句话吞下,慕维之警告道,“此事既已过去,就让它烂在你的肚子里。当街被斩的两节尸体至今不见踪迹,要清理的军狱院狱卒也下落不明,这一桩两桩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明白已经有眼睛盯上了我们慕家?你这话真要给有心人听去,恐怕不需慕初,你一人就能将慕家前程断送!”

    “孩儿知错。”慕峰青有些后怕,“爹,要不我还是回文州城吧,我在晁都城里于您实在没有什么用处。”

    他这幅不争气的模样惹得慕维之紧蹙着眉,这要不是亲骨肉他早就……

    慕维之背手走到书桌前,他想起了数月前那支钉在书房门板上的飞镖与那飞镖下的字条,叹了口气,道,“北漠和亲公主死在虔来山、安南书院又被虔来山土匪洗劫烧毁,朝中早有人想将这份剿匪差事推到你的头上,如今事情碰在一起,你又得了小皇帝的青眼,想必带兵虔来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几日你先安心待在府中,静候上面的旨意罢。”

    果然,在送走北漠使臣第二日,工部郎中赵无祸又提到了虔来山矿物地形图泄露之事,他拐着弯说图纸泄露、塔鲁阿茶在虔来山意外身亡还有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安南书院遇匪之类的皆与北漠奸细有关,那些奸细或许也混在虔来山的土匪中也说不定,恰好慕峰青小将军受完封赏后还一直留在晁都,此行也正巧能让慕将军在回边境前再展展身手,还请梁相莫要舍不得,尽早派遣他前去虔来山剿匪。

    慕维之晓得这劫儿子注定逃不过,用眼神示意武官列的慕峰青不要搭话后,又借口‘犬子幼年便离都驻守边境,对于虔来山地形并不熟悉,须得再请以一位常年在都中办差的官员协助’之由将兵部尚书王启拉下水。

    虔来山的土匪兵部早些年同他们打过交道,黏黏糊糊的跟地里的韭菜似的,割过一波又长一波,实在没完没了。

    王启向来不想掺和,于是又将话头传回虔来山矿物地形图上,他说那地形图还没画完,为何不等工部悄摸绘制完探清虚实后再出兵剿匪,到时岂不是一举两得。

    而赵无祸立即反驳,中北官员在自家办差事还需偷偷摸摸?慕小将军和兵部若是连这点活儿都干不了不如全都将行李打包好告老还乡罢!

    众所周早知,赵无祸与慕维之有私仇,但大家最近才知道,赵无祸看着活生生回来领军功的慕峰青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他如今拼命想让慕峰青带兵剿匪或许是以为只要慕峰青开始打仗,他在战事中身亡的几率就大一些,让自己闺女瞑目那一天就近一些。

    可慕峰青好歹也是为国征战的大将军,他多活一日,便能多震慑边境小贼一日,这赵大人成天巴望着他死,实在是不懂事。

    有官员老实,以此言顶了赵无祸一句,却又被他‘要不你去’这四个字顶回来,只得讪讪说‘那我还是觉得慕将军和兵部去更合适。’

    这口锅转来转去又跑到自己手里,王启急的额上直冒汗,此时低头装听不见是不可能了,他咕噜着眼珠子四处求救,除了看见装看不见他的人,还瞧见了从头到尾不发一句的柳思无朝他这里望了一眼——

    他上次举荐谁升官了来着?

    灵光乍现那刻,王启眼中一亮,昂首高喊,幽王殿下常年在中北内外求医问药,这山间平原上的路就没有他不知晓的,若能再请幽王出山,慕小将军定能如虎添翼!

    王启说的掷地有声,好似事情已经就这么定好了,殿内诸位大臣都颔首说好,一直听大家争执议论的梁相老态的咳嗽了两声后又看了座上的小皇帝一眼,还是下了命慕峰青率兵前往虔来山剿匪的旨意。

    又一天,贴成告示的剿匪旨意被人撕下揣走,在安南县衙盯梢的高寒飞檐走壁的回到念弥陀一处寂静的办公之所门外半跪请示。

    看他进来,薛霁停了书写,无恩见状,双手捧过他递来的笔搁在架上。

    高寒:“主子,牛三的首级已经被送到安南县衙了,属下瞧见是一位从虔来山方向来的男子花钱雇了几个孩子去领赏的。”

    只要不想初暒是最远只去过晁都的村户之女,那么知晓她取下一个人的首级这事儿也不算什么,薛霁微微颔首,自语,“想做猎人,倒先把自己打包成猎物送出去了。”

    晓得主子这是在夸那个小丫头,无恩心中不服,鄙夷说,“不过是个通缉犯,只杀了做投名状就成,何苦砍了头,害人家身首异处的,真是没有人性!”

    高寒听他这话,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那个牛三……是女干淫完人家一家老小五口后才将其灭口的。”

    无恩目瞪口呆,“五口全部?”

    高寒:“嗯,行为及其恶劣,不然那么多通缉犯中为何就他的赏金最高。”

    “真是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剁碎了喂狗都不解恨!”无恩忿忿小声骂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呢喃,“啧…那牛三男女通吃,也不知初暒有没有被占了便宜……”

    高寒偷偷瞥了薛霁一眼不敢接话,想了想,才问,“主子,有土匪提头下山领赏,这是说初暒已经混进虔来山土匪窝了,就凭她那有仇必报的性子,若知晓此番是慕峰青带兵剿匪,保不齐会惹出什么祸来,而且那土匪窝里除了三教九流还有藏在暗处的南夷人,她再如何彪悍也只是个女子,要不还是让属下派人上山盯着点儿吧。”

    他这话有理,无恩难得同意。

    虽然扮着男装,但小丫头只是个小丫头,她长这么大除了父亲和兄长,甭说和男人同吃同住,就连男人的手恐怕都没有摸过,若真在男人堆里暴露了身份,那可不是靠大声呼救就能在山里得到救助的。

    无恩也想开腔替初暒说情,可还没开口,就见主子思忖后平静说,“她若是在小小虔来山都站不住脚跟,那便是本王看走了眼。”

    薛霁一抬手,无恩立即将架上的笔取下,他接过笔,一边低头写着什么,一边漫不经心询问,“慕峰青这几日在做什么?”

    高寒:“领完赏没多久,慕将军就将从映月关带回来的兵调回了文州城,他想是不放心别人,自接旨后就一直在清点兵部给的兵,不过两千余人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直到出兵虔来山的告示贴出后,他才开始在城外整队操练。”

    “晁都大小兵士皆耳闻慕峰青盛名已久,这回能跟着本人收拾土匪,怕是各个都想在他面前打出个名堂,只不过盛名归盛名,若真有那不服不甘的刺头,也不晓得我们慕小将军能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

    映月关一战二千精兵就将北漠数万人打的连连退却,慕峰青的本事哪个中北男儿不想亲眼见识,只不过他刚回都时,曾被小小奸细刺中伤得好几个月都不曾出府,此事被赵无祸宣扬诟病许久,听说过的人也不在少数,要是不巧在晁都军中有那么几个,闹出点动静也正好给初暒在虔来山立足争取一些时间。

    “属下明白。”高寒颔首又道,“属下还听在城外盯守的兄弟说,被诓去宣威军的那位已经折返,近几日似乎就要进都了……”

    薛霁手中的笔没停,唇角却似有若无的勾了一下,“那让安插在协助安南书院重建队伍里的人慢慢撤了吧。”

    “是。”

    写完最后一笔,薛霁将案上纸页抚平卷好交给无恩,又问高寒,“你方才说出兵虔来山的告示已经贴出,那贴在安南县衙门口的告示是否还在?”

    高寒回想片刻,摇头,“好似被那位领了赏金的土匪随手揣走了。”

    ——

    随手揣走告示的姜九,空手闯进忠义堂后猛灌了口茶水,而后气呼呼的翘腿坐在初小哥旁边,那眼中的怒火不言而喻。

    忠义堂门大开,威虎寨众人见他这架势心中都有了猜测,其中只有楚六不怒反笑,他挣开伍二的束缚,穿过挤在自己面前的兄弟们来到初小哥面前,幸灾乐祸道,“大当家的,果然被我说中了吧,姜九空手回来的,这杂碎口中没一句实话,不如就将他交给我处置,我定会让他晓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满嘴喷粪’!”

    看到大当家的脸上也有被戏耍的愤怒,姜九连忙说,“我没有空手,赏金领回来就套在外头的马脖子上呢,我气是因为县衙那帮狗官!他奶奶的腿,说好赏金二百两的,结果层层揩油,到我手上就只剩一百多两了!”

    楚六听见这话,脸立刻拉得老长,可有人见真领着钱,高兴说,“这苍蝇腿再小也是肉,咱白拿钱不兴嫌少的呀!”

    齐威虎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这还是多亏咱们初兄弟啊!速速着人下山采买,今夜需得开酒设宴,好好谢过初兄弟。”

    提头领赏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初小哥脸上并无什么波澜,她只看着姜九怀中褡裢露出的衣角黄麻纸一角问,“你兜里揣的是什么?”

    “哦这个。”姜九将告示掏出来,“这是安南县衙新贴的告示,我等了半天都不见有人来读,只好揭了带回来。”

    楚六从他手中抢过,出气骂道,“你个蠢货,咱都不识字,你带回来又有谁能看懂!”

    他将手中的告示拿了个颠倒,初小哥借着他的手,看清那告示上的字后蹙眉说,“要带兵剿匪虔来山的是……慕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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