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高令嫣将问心堂送给谷问心当作医馆后,她就常常跑到那里去帮忙。有一次,她见医馆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主动上前为病人把脉,谁知却被病人吐了一身血。在此之后,当她面对病人的时候便开始犹豫了,因为她觉得一个既怕血又怕脏的人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好的医者。
谷问心得知高令嫣的心思后,指着大厅牌匾上挂着的“杏林春暖”那四个字,对她耐心安慰道:“公主,很多时候并非亲自诊脉施针才算治病救人,能够让病人在无助的时候得到呵护,在绝望的时候看到希望,这也是一种缓解病人痛苦的方式。正因如此,公主不要轻易断定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医者。”
高令嫣眼见谷问心对于过去非但没有半分怨恨,反而更加积极地医治病人,她的心中充满了敬佩。但她一想到马上又要过中秋了,这样团圆的日子对一个失去亲人有家难归的人来说始终是残忍的,于是准备像往年一样邀请谷问心到公主府里一同过节。谁知此时卢丞相却派人前来告知,说是卢夫人近日忧思成疾,请她尽快前往平城探望。她闻讯后只得命人收拾行装立马动身。
如今西陵的京都平城可是“百堵齐矗,九衢相望,歌台舞榭,月殿云堂”[ (唐)吕令问《云中古城赋》,(清)嘉庆敕撰,《全唐文》卷二百九十六,清嘉庆内府刻本。],城内青石板的道路上尽是凤阁龙楼,历历繁华更胜往昔。高令嫣坐着马车从城门一路进来,只见大街上除了不断吆喝的小贩,还有穿梭其间的行商队伍,往来之人皆满载着边塞特产,整条街道热闹非常。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辆华贵的马车迎面而来,车夫眼见二车填巷难以通行,遂冲着高令嫣的车驾喊道:“我们是长乐王府的车驾,烦请对面的马车借个道让我们先行过去。”
高令嫣一听到对面是元暄的车驾,于是高声诵道:“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
元暄认出高令嫣的声音,亦坐在马车中高声回道:“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这时,高令嫣与元暄不约而同地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她望着对面身穿月白衣衫,面如凝脂眼如点漆之人,惊喜地叫了一声“六哥”。
元暄即刻迎上对面那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眸,只见高令嫣梳着惊鹄髻,身穿一袭印花广袖襦裙,眉眼渐开,姿容甚丽,于是他亦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嫣儿”。
高令嫣走下马车,应邀到长乐王府里坐一坐,顺道看看许久未见的元倩。
马车内,元暄如获至宝地望着高令嫣,眼带笑意地说道:“嫣儿,五年未见,没想到当年我们一起在后山捉萤火虫的情形你仍然记得如此清晰。”
高令嫣的眼中闪着泪光,哽咽地说道:“六哥,五年来我常常梦到那个夏天自己拿着丝网在后山奔跑,一会儿从东跑到西,一会儿从南跑到北。当时我在前面扑着萤火虫,你在后面护着我,我们一边跑,一边笑,日子多么轻松愉快啊!我玩累了,你会背我下山,我迷路了,你会找到我,无论我在哪里,你一定会过来接我。”
元暄若有所思,伸手摸了摸高令嫣的脑袋,温柔地说道:“嫣儿,一别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再次相见你我之间竟无半点儿生疏,好像我们从未分开过似的。我还记得你玩得尽兴的样子,既兴奋又满足,整个后山都能听到你欢快的笑声。每次背你下山的时候,你总是趴在我的背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还调皮地把冰凉的小手伸进我的衣领里。”
高令嫣轻叹一声,忽而闻到元暄身上除了惯有的药香以外,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好闻的味道,顿时令她觉得无比清凉香甜,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元暄瞧着高令嫣一脸迷惑的样子,遂轻轻解下腰间所系的五色丝线,将那个装有多揭罗香粉的香囊递给她把玩。
接过香囊后,高令嫣仔细地嗅了嗅,然后问道:“六哥,这里面装的可是无需炙烤便清香四溢的多揭罗香?”
元暄点了点头,回道:“不错,这香囊正是去年端午那日父皇亲手送给母妃的。”
高令嫣握着香囊出了神,片刻后,她再次问道:“六哥,这五年你们都过得好吗?”
元暄慢慢吸了一口气,答道:“你放心,我们都好。这几年我们兄弟中就属三哥的变化最大,如今他已是掌管边关军权的大将军了,就连百姓都称他为西陵的一代战神。”
高令嫣认真想着元曜手执长剑身披铠甲的样子,竟连元暄后面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楚。她还记得当年那个希望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天下无战,老幼有依的三哥在说起那句“权倾天下不若胸怀四海”的时候熠熠生辉的模样。她知道元曜不喜欢战争,作为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既非嫡又非长,更无外戚依傍,能够势单力孤走到今日,想必付出的努力与代价定是超乎常人的。
聊着聊着,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长乐王府的大门前。元暄牵着高令嫣下了马车,可她却在府门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望了望那个她一直很想去却又不敢去的地方。
元暄看出高令嫣有心事,因此柔声安慰道:“嫣儿,我一直都有派人照看林府,让他们日日打扫,夜夜点灯,务必令府内一如往昔,就连涵芬阁前的野姜花也开得很好,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高令嫣回头问道:“六哥,我应该去那里看看的,是不是?”
元暄拍了拍高令嫣的肩膀,答道:“嫣儿,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就不用勉强自己去面对。你要相信,这世上所有爱你的人都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
元倩听到门房回报高令嫣来了王府,因此急忙跑出来拉着她一道进府。
元暄命人取出特意为高令嫣酿造的露华白,对她说道:“嫣儿,这是秋露繁浓之时我让人寻了个碧草茂盛处,以浅腹盘收取草叶上面的露水,再加上樱桃、葡萄和紫柰[ 紫柰即苹果,又称频婆。]这三种你最喜爱的果子酿造而成的酒浆,故名‘露华白’。”
高令嫣浅尝一口,说道:“五姐,六哥,今日这么高兴,我们一起来对诗吧!”
元倩点了点头,率先说道:“我先来!杯中俱少年。”
高令嫣拍手称好,马上回道:“花月趁春颜。”
元暄微笑着望着高令嫣,接着说道:“临风造佳酿。”
高令嫣回望元暄,举杯说道:“酒意不为醉。”
话音刚落,宫女白墨痕便进来禀报,说是尔朱晟奉皇命请元暄前往城外军营磨练,马车现已等在府外。
元暄想到近日城内有七八户贫苦人家的孩子相继失踪,遂在临走之前特意叮嘱高令嫣万万不可一个人乱跑。
高令嫣估摸着元暄已然走远,扭头对元倩说道:“五姐,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嫣儿都好几年没有仔细看过平城的景色了。”
元倩摇了摇头,摆手说道:“嫣儿,六弟千叮万嘱,说是外面不安全,我们还是在王府等他回来吧!”
高令嫣轻摇元倩的手臂,用撒娇的语气说道:“六哥只是不许嫣儿一个人乱跑,可没说不许五姐带着嫣儿出门啊!几位哥哥都教过嫣儿功夫,兰蕾也会武功,我们快去快回不会有危险的。书上也说过,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五姐,你就答应嫣儿吧,好不好?”
元倩望着高令嫣撒娇的样子,心软妥协道:“我们出去玩也不是不可以,但最好先换上一套干净的男装,这样凡事才能更方便一些。”
高令嫣连连摇头道:“谁说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的?我才不要扮作男人呢!姨母说过,女孩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看着才开心,没必要非得拘在深宅大院里才叫有教养。外婆也教过我,女孩子除了要多读书,还要多出去走走看看,这样才能增长见识,将来不会轻易上当受骗。当初我就是因为姨丈觉得舞刀弄枪是男人要学的东西才非要习武练剑的,从那以后姨丈再也没有说过女孩子必须怎样这种话了。更何况,那些只会欺负女孩子和苛责女孩子的男人们,凭什么对女孩子的穿戴指手画脚的?明明做错事的是那些既自私又好色的男人们,为什么要女孩子把本身美好的一面偷偷藏起来呢?”
元倩知道自己拗不过高令嫣,遂按她所说带上兰蕾一同出门,只留茯苓在王府里等元暄回来。
高令嫣已经许久没有逛过平城的街道了,想当年她离开这里的时候不过才十岁而已,如今再次看到这些风景自然觉得新鲜无比,于是她一路上又吃又买的,很快便将是次带出来的金饼花得七七八八了。
逛了好一会儿之后,高令嫣跟元倩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能猜测她们身处宫城南面,因为此处悉筑为坊,抬眼望去,周围除了里坊,就只剩下市廛和寺院了。
正当元倩带着高令嫣玩得起劲儿之时,她们忽然瞧见街道不远处有一名壮汉鬼鬼祟祟地从宅子里扛出来一个大麻袋,由于这个大麻袋被抬上马车以后亦不停地在动,这才引起了她们的怀疑。
高令嫣转了转眼珠,悄声让元倩赶去府衙通知京兆尹,然后接过她临走之前递过来的半袋龙眼干当作记号,拉起兰蕾小心翼翼地跟踪这名壮汉。
半个时辰以后,马车被拉到了城外一处荒废的院落外,这名壮汉将大麻袋卸下来放入院中就即刻离开了,高令嫣见状决定与兰蕾进入院内一探虚实。
此间院落看起来荒废日久,由于疏于打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破旧的桌椅,屋内的横梁上都结满了蜘蛛网,并且在角落里还堆放着五六个封口的大麻袋。高令嫣和兰蕾轻手轻脚地上前逐一解开麻袋的封口,竟然发现每个大麻袋里都装着一名大约七八岁的孩童,而且这些孩童个个饿得有些干瘦,嘴里还紧紧塞着布条,顿时令她们心疼不已。
错愕之余,高令嫣来不及细问,更顾不上自己害怕蜘蛛,一心只想着先把这些孩童救了再说,谁知她竟一个不留神被地上歪倒的桌椅横刺给勾住了腰间别挂的多揭罗香的香囊。为了尽力不弄坏元暄送的这个香囊,她仔细解了半天缠在横刺上的五色丝线都没有成功,唯有让兰蕾带着这几名孩童先行离开。
望着孩童越走越远,高令嫣着急忙慌地一个用力扯拽就将桌椅撞到墙角,香囊中的多揭罗香粉随之洒落一地,浓郁的香气很快萦绕满室,就连她右手的衣袖也被横刺给勾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她年幼贪玩爬树时被树杈插伤手臂而落下的一个浅色月牙形疤痕。
这时,一个戴着面具遮住半张脸的陌生男人不知是闻声而至还是寻香而来,只见他眼神凌厉且透着敌意,一步一步地向高令嫣靠近。然而,高令嫣尚不知他便是南离国那个性情乖张沉迷淬毒的会稽王萧有成,也不知道他为何一见到自己手臂上的疤痕就惊诧不已。
其实,萧有成的母妃原本是南离国君最为宠爱的妃子,可妃子在生下他之后便撒手人寰,南离国君认定他乃不祥之子,一直待他相当疏远。直到南离国君宾天,他才查出自己的母妃为先皇后姜氏所害,是以对姜氏之子萧有度甚为不满。如果说聪明与狠毒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么这个人断然不会是他,也不会是他的大哥萧有度,而是他的二哥萧有道,因为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迎娶不足一年的王妃崔岫妫是死于萧有道的精心布局设计之下。此后,不明真相的他开始沉迷奇门遁甲之术,为的就是占卜出崔岫妫的转世,也好让他再续前缘。现下这个荒废的院落便是他占卜得出的绝佳之处,而那几名被壮汉掳来的孩童就是他用来淬炼蛊毒的药引。
为了能够更仔细地看清楚高令嫣手臂上那个浅色疤痕的形状,萧有成迫不及待地撕开她的衣袖。一时之间,她避之不及,一边带着恐惧拼命反抗,一边盼着元倩尽快带京兆尹赶到。可她却不知道元倩因为抄近路而撞翻了潘正川与潘正海两兄弟的赌摊,此刻正被拦在半路要求赔钱。
由于元倩所带的金饼早已花光,加之方才撞倒时又扭伤了左脚,她想跑都跑不掉,唯有谎称自己为京兆尹家的亲戚,要潘家兄弟跟着她一起去府衙拿钱。
就在潘正川扶着一瘸一拐的元倩赶往府衙时,得胜回朝不久的元曜带着他的副将卓若愚刚好从此路经过,元倩即刻挣脱潘正川的双手,走上前向他道明原委。他遂替元倩赔了钱,又命卓若愚护送其先回长乐王府疗伤,然后立马沿着龙眼干的标记出城寻找高令嫣。
元曜骑马一路追至城外的荒废院落,听到高令嫣的呼救声后,他拔出随身携带的流云剑飞身冲进院内小屋,朝着那个欲对高令嫣施暴的男人狠狠刺了过去。但萧有成的武功并不弱,不但及时避开了他那一剑,还用左手抽出短刀抵在高令嫣的脖子上威胁他弃剑。
高令嫣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直注视着离她只有几步之隔的元曜,眼里尽是藏不住的激动。这个人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从天而降,她恍然发现,原来年少时记在心里的,即使事隔经年,不见面不联系,但目光再次交汇的时刻,心底还是会被深深触动。那种感觉就像是她偷偷藏起来一件谁都不知道的宝贝,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想过再次翻出来这件宝贝欣赏,可当有一天她再看到这件不小心跌出来的宝贝时,心中的喜悦之情与第一次得到这件宝贝时是一样的。她终于知道自己从未失去过这件宝贝,也终于知道自己还会拥有这件宝贝很久。倘若她还有什么不完满的,那就是她有一点儿介意自己会在这么狼狈不堪与惊慌失措的情况下重遇这件宝贝。
元曜顾不得深究头戴面具之人的身份,冲着他怒吼道:“你敢碰手里的女孩子一下,我就让你后半辈子都下不了床!”
萧有成从未上过战场,自然也不认得元曜,只是冷笑一声,说道:“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要这个女孩子的命了!”
高令嫣明显感觉到抵在她脖子上的短刀又近了几分,因而用力掰扯着萧有成的左手。元曜见她几乎喘不过来气,唯有将流云剑弃于地上。这时,她迅速朝着俯身弃剑的元曜使了一个眼色,旋即将自己的身子向右侧稍稍倾斜,于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即刻飞快掷了出去,瞬间将萧有成的左手削掉三指。
只见萧有成连连惨痛大叫,他的眉头紧皱,面色苍白,额上青筋暴现,鲜血顿时沾满衣袖,最后不得不捂着伤口落荒而逃。
元曜赶忙跑过去扶起跌倒的高令嫣,一手捡起流云剑,一手将那把玉雕花嵌宝石犀牛柄匕首擦拭干净并收入他的怀中。可他与高令嫣尚未感受重逢的喜悦,地面的石板却突然裂开,二人皆滑落地下密室之中。
谷问心得知高令嫣的心思后,指着大厅牌匾上挂着的“杏林春暖”那四个字,对她耐心安慰道:“公主,很多时候并非亲自诊脉施针才算治病救人,能够让病人在无助的时候得到呵护,在绝望的时候看到希望,这也是一种缓解病人痛苦的方式。正因如此,公主不要轻易断定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医者。”
高令嫣眼见谷问心对于过去非但没有半分怨恨,反而更加积极地医治病人,她的心中充满了敬佩。但她一想到马上又要过中秋了,这样团圆的日子对一个失去亲人有家难归的人来说始终是残忍的,于是准备像往年一样邀请谷问心到公主府里一同过节。谁知此时卢丞相却派人前来告知,说是卢夫人近日忧思成疾,请她尽快前往平城探望。她闻讯后只得命人收拾行装立马动身。
如今西陵的京都平城可是“百堵齐矗,九衢相望,歌台舞榭,月殿云堂”[ (唐)吕令问《云中古城赋》,(清)嘉庆敕撰,《全唐文》卷二百九十六,清嘉庆内府刻本。],城内青石板的道路上尽是凤阁龙楼,历历繁华更胜往昔。高令嫣坐着马车从城门一路进来,只见大街上除了不断吆喝的小贩,还有穿梭其间的行商队伍,往来之人皆满载着边塞特产,整条街道热闹非常。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辆华贵的马车迎面而来,车夫眼见二车填巷难以通行,遂冲着高令嫣的车驾喊道:“我们是长乐王府的车驾,烦请对面的马车借个道让我们先行过去。”
高令嫣一听到对面是元暄的车驾,于是高声诵道:“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
元暄认出高令嫣的声音,亦坐在马车中高声回道:“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这时,高令嫣与元暄不约而同地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她望着对面身穿月白衣衫,面如凝脂眼如点漆之人,惊喜地叫了一声“六哥”。
元暄即刻迎上对面那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眸,只见高令嫣梳着惊鹄髻,身穿一袭印花广袖襦裙,眉眼渐开,姿容甚丽,于是他亦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嫣儿”。
高令嫣走下马车,应邀到长乐王府里坐一坐,顺道看看许久未见的元倩。
马车内,元暄如获至宝地望着高令嫣,眼带笑意地说道:“嫣儿,五年未见,没想到当年我们一起在后山捉萤火虫的情形你仍然记得如此清晰。”
高令嫣的眼中闪着泪光,哽咽地说道:“六哥,五年来我常常梦到那个夏天自己拿着丝网在后山奔跑,一会儿从东跑到西,一会儿从南跑到北。当时我在前面扑着萤火虫,你在后面护着我,我们一边跑,一边笑,日子多么轻松愉快啊!我玩累了,你会背我下山,我迷路了,你会找到我,无论我在哪里,你一定会过来接我。”
元暄若有所思,伸手摸了摸高令嫣的脑袋,温柔地说道:“嫣儿,一别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再次相见你我之间竟无半点儿生疏,好像我们从未分开过似的。我还记得你玩得尽兴的样子,既兴奋又满足,整个后山都能听到你欢快的笑声。每次背你下山的时候,你总是趴在我的背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还调皮地把冰凉的小手伸进我的衣领里。”
高令嫣轻叹一声,忽而闻到元暄身上除了惯有的药香以外,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好闻的味道,顿时令她觉得无比清凉香甜,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元暄瞧着高令嫣一脸迷惑的样子,遂轻轻解下腰间所系的五色丝线,将那个装有多揭罗香粉的香囊递给她把玩。
接过香囊后,高令嫣仔细地嗅了嗅,然后问道:“六哥,这里面装的可是无需炙烤便清香四溢的多揭罗香?”
元暄点了点头,回道:“不错,这香囊正是去年端午那日父皇亲手送给母妃的。”
高令嫣握着香囊出了神,片刻后,她再次问道:“六哥,这五年你们都过得好吗?”
元暄慢慢吸了一口气,答道:“你放心,我们都好。这几年我们兄弟中就属三哥的变化最大,如今他已是掌管边关军权的大将军了,就连百姓都称他为西陵的一代战神。”
高令嫣认真想着元曜手执长剑身披铠甲的样子,竟连元暄后面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楚。她还记得当年那个希望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天下无战,老幼有依的三哥在说起那句“权倾天下不若胸怀四海”的时候熠熠生辉的模样。她知道元曜不喜欢战争,作为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既非嫡又非长,更无外戚依傍,能够势单力孤走到今日,想必付出的努力与代价定是超乎常人的。
聊着聊着,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长乐王府的大门前。元暄牵着高令嫣下了马车,可她却在府门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望了望那个她一直很想去却又不敢去的地方。
元暄看出高令嫣有心事,因此柔声安慰道:“嫣儿,我一直都有派人照看林府,让他们日日打扫,夜夜点灯,务必令府内一如往昔,就连涵芬阁前的野姜花也开得很好,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高令嫣回头问道:“六哥,我应该去那里看看的,是不是?”
元暄拍了拍高令嫣的肩膀,答道:“嫣儿,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就不用勉强自己去面对。你要相信,这世上所有爱你的人都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
元倩听到门房回报高令嫣来了王府,因此急忙跑出来拉着她一道进府。
元暄命人取出特意为高令嫣酿造的露华白,对她说道:“嫣儿,这是秋露繁浓之时我让人寻了个碧草茂盛处,以浅腹盘收取草叶上面的露水,再加上樱桃、葡萄和紫柰[ 紫柰即苹果,又称频婆。]这三种你最喜爱的果子酿造而成的酒浆,故名‘露华白’。”
高令嫣浅尝一口,说道:“五姐,六哥,今日这么高兴,我们一起来对诗吧!”
元倩点了点头,率先说道:“我先来!杯中俱少年。”
高令嫣拍手称好,马上回道:“花月趁春颜。”
元暄微笑着望着高令嫣,接着说道:“临风造佳酿。”
高令嫣回望元暄,举杯说道:“酒意不为醉。”
话音刚落,宫女白墨痕便进来禀报,说是尔朱晟奉皇命请元暄前往城外军营磨练,马车现已等在府外。
元暄想到近日城内有七八户贫苦人家的孩子相继失踪,遂在临走之前特意叮嘱高令嫣万万不可一个人乱跑。
高令嫣估摸着元暄已然走远,扭头对元倩说道:“五姐,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嫣儿都好几年没有仔细看过平城的景色了。”
元倩摇了摇头,摆手说道:“嫣儿,六弟千叮万嘱,说是外面不安全,我们还是在王府等他回来吧!”
高令嫣轻摇元倩的手臂,用撒娇的语气说道:“六哥只是不许嫣儿一个人乱跑,可没说不许五姐带着嫣儿出门啊!几位哥哥都教过嫣儿功夫,兰蕾也会武功,我们快去快回不会有危险的。书上也说过,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五姐,你就答应嫣儿吧,好不好?”
元倩望着高令嫣撒娇的样子,心软妥协道:“我们出去玩也不是不可以,但最好先换上一套干净的男装,这样凡事才能更方便一些。”
高令嫣连连摇头道:“谁说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的?我才不要扮作男人呢!姨母说过,女孩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看着才开心,没必要非得拘在深宅大院里才叫有教养。外婆也教过我,女孩子除了要多读书,还要多出去走走看看,这样才能增长见识,将来不会轻易上当受骗。当初我就是因为姨丈觉得舞刀弄枪是男人要学的东西才非要习武练剑的,从那以后姨丈再也没有说过女孩子必须怎样这种话了。更何况,那些只会欺负女孩子和苛责女孩子的男人们,凭什么对女孩子的穿戴指手画脚的?明明做错事的是那些既自私又好色的男人们,为什么要女孩子把本身美好的一面偷偷藏起来呢?”
元倩知道自己拗不过高令嫣,遂按她所说带上兰蕾一同出门,只留茯苓在王府里等元暄回来。
高令嫣已经许久没有逛过平城的街道了,想当年她离开这里的时候不过才十岁而已,如今再次看到这些风景自然觉得新鲜无比,于是她一路上又吃又买的,很快便将是次带出来的金饼花得七七八八了。
逛了好一会儿之后,高令嫣跟元倩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能猜测她们身处宫城南面,因为此处悉筑为坊,抬眼望去,周围除了里坊,就只剩下市廛和寺院了。
正当元倩带着高令嫣玩得起劲儿之时,她们忽然瞧见街道不远处有一名壮汉鬼鬼祟祟地从宅子里扛出来一个大麻袋,由于这个大麻袋被抬上马车以后亦不停地在动,这才引起了她们的怀疑。
高令嫣转了转眼珠,悄声让元倩赶去府衙通知京兆尹,然后接过她临走之前递过来的半袋龙眼干当作记号,拉起兰蕾小心翼翼地跟踪这名壮汉。
半个时辰以后,马车被拉到了城外一处荒废的院落外,这名壮汉将大麻袋卸下来放入院中就即刻离开了,高令嫣见状决定与兰蕾进入院内一探虚实。
此间院落看起来荒废日久,由于疏于打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破旧的桌椅,屋内的横梁上都结满了蜘蛛网,并且在角落里还堆放着五六个封口的大麻袋。高令嫣和兰蕾轻手轻脚地上前逐一解开麻袋的封口,竟然发现每个大麻袋里都装着一名大约七八岁的孩童,而且这些孩童个个饿得有些干瘦,嘴里还紧紧塞着布条,顿时令她们心疼不已。
错愕之余,高令嫣来不及细问,更顾不上自己害怕蜘蛛,一心只想着先把这些孩童救了再说,谁知她竟一个不留神被地上歪倒的桌椅横刺给勾住了腰间别挂的多揭罗香的香囊。为了尽力不弄坏元暄送的这个香囊,她仔细解了半天缠在横刺上的五色丝线都没有成功,唯有让兰蕾带着这几名孩童先行离开。
望着孩童越走越远,高令嫣着急忙慌地一个用力扯拽就将桌椅撞到墙角,香囊中的多揭罗香粉随之洒落一地,浓郁的香气很快萦绕满室,就连她右手的衣袖也被横刺给勾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她年幼贪玩爬树时被树杈插伤手臂而落下的一个浅色月牙形疤痕。
这时,一个戴着面具遮住半张脸的陌生男人不知是闻声而至还是寻香而来,只见他眼神凌厉且透着敌意,一步一步地向高令嫣靠近。然而,高令嫣尚不知他便是南离国那个性情乖张沉迷淬毒的会稽王萧有成,也不知道他为何一见到自己手臂上的疤痕就惊诧不已。
其实,萧有成的母妃原本是南离国君最为宠爱的妃子,可妃子在生下他之后便撒手人寰,南离国君认定他乃不祥之子,一直待他相当疏远。直到南离国君宾天,他才查出自己的母妃为先皇后姜氏所害,是以对姜氏之子萧有度甚为不满。如果说聪明与狠毒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么这个人断然不会是他,也不会是他的大哥萧有度,而是他的二哥萧有道,因为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迎娶不足一年的王妃崔岫妫是死于萧有道的精心布局设计之下。此后,不明真相的他开始沉迷奇门遁甲之术,为的就是占卜出崔岫妫的转世,也好让他再续前缘。现下这个荒废的院落便是他占卜得出的绝佳之处,而那几名被壮汉掳来的孩童就是他用来淬炼蛊毒的药引。
为了能够更仔细地看清楚高令嫣手臂上那个浅色疤痕的形状,萧有成迫不及待地撕开她的衣袖。一时之间,她避之不及,一边带着恐惧拼命反抗,一边盼着元倩尽快带京兆尹赶到。可她却不知道元倩因为抄近路而撞翻了潘正川与潘正海两兄弟的赌摊,此刻正被拦在半路要求赔钱。
由于元倩所带的金饼早已花光,加之方才撞倒时又扭伤了左脚,她想跑都跑不掉,唯有谎称自己为京兆尹家的亲戚,要潘家兄弟跟着她一起去府衙拿钱。
就在潘正川扶着一瘸一拐的元倩赶往府衙时,得胜回朝不久的元曜带着他的副将卓若愚刚好从此路经过,元倩即刻挣脱潘正川的双手,走上前向他道明原委。他遂替元倩赔了钱,又命卓若愚护送其先回长乐王府疗伤,然后立马沿着龙眼干的标记出城寻找高令嫣。
元曜骑马一路追至城外的荒废院落,听到高令嫣的呼救声后,他拔出随身携带的流云剑飞身冲进院内小屋,朝着那个欲对高令嫣施暴的男人狠狠刺了过去。但萧有成的武功并不弱,不但及时避开了他那一剑,还用左手抽出短刀抵在高令嫣的脖子上威胁他弃剑。
高令嫣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直注视着离她只有几步之隔的元曜,眼里尽是藏不住的激动。这个人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从天而降,她恍然发现,原来年少时记在心里的,即使事隔经年,不见面不联系,但目光再次交汇的时刻,心底还是会被深深触动。那种感觉就像是她偷偷藏起来一件谁都不知道的宝贝,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想过再次翻出来这件宝贝欣赏,可当有一天她再看到这件不小心跌出来的宝贝时,心中的喜悦之情与第一次得到这件宝贝时是一样的。她终于知道自己从未失去过这件宝贝,也终于知道自己还会拥有这件宝贝很久。倘若她还有什么不完满的,那就是她有一点儿介意自己会在这么狼狈不堪与惊慌失措的情况下重遇这件宝贝。
元曜顾不得深究头戴面具之人的身份,冲着他怒吼道:“你敢碰手里的女孩子一下,我就让你后半辈子都下不了床!”
萧有成从未上过战场,自然也不认得元曜,只是冷笑一声,说道:“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要这个女孩子的命了!”
高令嫣明显感觉到抵在她脖子上的短刀又近了几分,因而用力掰扯着萧有成的左手。元曜见她几乎喘不过来气,唯有将流云剑弃于地上。这时,她迅速朝着俯身弃剑的元曜使了一个眼色,旋即将自己的身子向右侧稍稍倾斜,于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即刻飞快掷了出去,瞬间将萧有成的左手削掉三指。
只见萧有成连连惨痛大叫,他的眉头紧皱,面色苍白,额上青筋暴现,鲜血顿时沾满衣袖,最后不得不捂着伤口落荒而逃。
元曜赶忙跑过去扶起跌倒的高令嫣,一手捡起流云剑,一手将那把玉雕花嵌宝石犀牛柄匕首擦拭干净并收入他的怀中。可他与高令嫣尚未感受重逢的喜悦,地面的石板却突然裂开,二人皆滑落地下密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