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月,时间快到了。”

    楚阮月回过神,看到明玫正在朝她挥手。

    汽车早已停稳,对面就是她将要去的咖啡店。

    “嗯,那走吧。”

    楚阮月推开车门准备离开,又被明玫拉住。

    “你还好吗,要不再缓缓?”

    “不用了。”楚阮月答。

    下车后,明玫飞快锁车又飞快跟上。

    “实在有顾虑,就让我代替你去吧,反正对方也不认识你。”

    “没事,见个面而已。”

    “万一对方不安好心呢。”明玫挽上她的胳膊,“这年头,来路不正的人还少吗,那个男的既不说清楚原因,又不表明真实身份,怎么想都很可疑。”

    明玫很担心她,这也是正常。当年明玫因为摔伤了脚,没办法第一时间赶来看她,心里本就非常懊恼,等后来真正看见她满身的伤,更是心疼得掉眼泪。打那之后,但凡提到当年的事,明玫都比楚阮月本人还要紧张。

    “不是还有你在吗,总之看情况再说。”

    楚阮月主意已定,按着之前讲好的的计划先走进咖啡店。

    店里只有一位顾客,就在约定的七号桌。楚阮月提起精神,快步走过去。

    “翟先生吗?”

    其实对方也已经看到她了,在楚阮月走过去之前便开始打量她。

    “楚小姐,你好。”

    对方仍旧懒得表明身份,张口便给了正确的称呼。

    明明没见过面,但他却笃定走近的人就是楚阮月,这一点究竟是出于自信还是其他,楚阮月一时间没看明白。

    当初在电话里用的可是客气的“您”字,见了面倒是随和了一些。楚阮月也容不得犹豫,大方入座。

    等坐定后,楚阮月终于看清楚对方的样貌。

    五官周正,面容清爽,是标准的帅哥脸。质地优良的西装与一丝不苟的发型表明他很讲究穿着,笔挺且优雅的坐姿表明他很讲究礼节,初见便能窥见其气质不俗,让人也不敢轻易放松。

    楚阮月察觉对方看她的目光同样带着探究与好奇,她觉得无妨,既然电话里试探不出来,那就当面试试能瞧出什么特别。

    “楚小姐喝什么,我来点。”

    楚阮月微笑着没回答,先一步喊来服务生:“一杯冷萃。”

    服务生会意,又看向另一侧:“翟先生,您还是照旧吗?”

    对方点头,显然是这间咖啡馆的常客。

    选在被人熟识的地方见面,这可不像普通骗子会做的事,楚阮月稍稍放松了警惕。

    “翟先生,我还不清楚你的身份。”楚阮月开门见山道,“现在见面了,你总可以讲了吧。”

    只见他微微点头,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锋芒:“虽然电话里提到了Moment,但这并不是我们今天见面的重点,所以关于身份,请允许我稍后再提。”

    他依旧保持着神秘感,连全名都省略了。

    “那我们见面的重点。”楚阮月不希望继续被糊弄,“是什么?”

    “是五年前,天悦商城发生的事。”

    果然还是绕不开五年前。那天,楚阮月挂断电话之后,考虑了好几天才回复。五年前的事,其实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真相,她甚至连苏凭渊都没有告诉。

    让她痛苦的不单是事件本身,还有事后受到的来自父亲的责难。无论她怎么解释,父亲总会把所有的责任归咎于她身上,这让原本能够缓和的父女关系再无改变的机会。

    她对此完全失望,并暗暗下了决心——这件事是最后的底线,只要无人再提起,一切都能随时间湮灭——但从此以后的关于人生的决定,她也不再选择退让与妥协。

    然而,现在又有人主动提起了。

    “楚小姐,你电话里说当时在现场。”对面的人继续说,“想请你回忆一下,有没有见过这个孩子。”

    容不得她多考虑,一张照片便推到面前。

    楚阮月低头去看,照片上是个女孩的半身照。女孩约摸十二三岁模样,正坐在钢琴前专注于弹奏,无论是姿势还是手型都看起来十分专业。从拍到的大半张脸可见,她面容清秀漂亮,显得文静淑女,尽管笑容很浅,仍能看到一边的嘴角显出好看的酒窝。但这些都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只因楚阮月看到了更叫她在意的东西——

    在女孩一侧刘海上别着只发卡,是个浅粉色的翅膀形状,在翅膀之上还有一排光泽秀丽的珍珠,十分特别。

    楚阮月没压住情绪,伸手抚了抚那只粉色发卡,一时间埋在心底的回忆开始翻滚。

    “她现在过得好吗?”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提问,甚至忘了先确认对方与女孩的关系。

    “你真的见过她?”男人却执着于问最初的问题。

    楚阮月收拢情绪,重新看向男人,对方眉心紧拧着,神色更显严肃,看起来很在意她的回答。

    “嗯,见过。”楚阮月没必要隐瞒,至今为止,还从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过这个女孩,她很愿意透过知情人多了解一些事,但同时她就必须说出一些事,“如果我没认错,她当时也戴着这只发卡,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男人稍稍放松表情:“你怎么知道?”

    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试探,楚阮月明显感觉他想通过她的回答证明什么。

    “因为她很珍惜这只发卡。”楚阮月既是旁观者,也是亲历者,她的判断绝对比当时的任何人都要准确,“她的手已经没事了吧,弹钢琴也能很顺利吗?”

    “很顺利,她很喜欢弹钢琴。”他终于正面回答,“对声音的感知也比普通人更强烈。”

    楚阮月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不禁多了欣慰:“那很好,音乐也是表达情感的一种手段,她一定很享受这个过程吧。”

    “楚小姐,很抱歉,请允许我重新介绍自己。”男人忽然加重语气,态度略有变化,“我叫翟漠,照片上的女孩是我的女儿,叫小瞳。”

    小瞳。楚阮月又低头看了一眼,如果按当时的年纪计算,这张照片应该是近照吧。

    “很好听的名字。”楚阮月点了点头,欣慰顿时变成了安心。

    “之前我没有表明身份,还问了很多问题,希望你能谅解。”翟漠也看向照片,“我在找当年知晓这件事的人,可惜进展一直不顺利。”

    楚阮月终于明白他的意图,如果是为了找人,那么反复的提问也实属正常,乍看之下是稍显无礼的沟通,其实是保险起见的小心谨慎。

    “更确切地讲,我在找当年帮助过小瞳的人,所以我就直接问了,楚小姐,那个人是你吧?”

    楚阮月已经预料到他会提这个问题,可当真正到了要回答的时候,她仍是不可避免地抗拒。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她已将其视作萍水相逢的一场缘分,连同不愿回想的细节一起埋入心底。现在又突然被人提起,那段复杂的难以用三言两语讲清楚的经历,势必又会让她陷入无法挣脱的困境。

    见她迟迟不作答,翟漠又拿出了一件东西。

    “你认得这个吗?”

    楚阮月神情一呆,到底是没法无动于衷。

    “可以给我看一下吗?”她迟疑着伸出手。

    翟漠大方地递过来,楚阮月也小心地接过。

    是串手感不错的银饰手链,银链居中的位置是设计成英文单词moon字样的图案,让她倍感亲切的同时又生出许多回忆。但仅凭借这些来判断还远远不够。她又托起手链的月牙状尾坠,去触摸反面的可能存在的凹凸,竟然真的有她熟悉的刻纹,顷刻间一种复杂的心情已无处安放。

    “怎么会……”楚阮月翻过尾坠,那层凹凸分明是字母R和Y,与月牙合在一起正是她名字的完整缩写,“这是……我的手链。”

    “五年前,小瞳被救出来的时候,一直抓着发卡和这条手链,不过有一半烧黑了,后来用了些办法才恢复成这样。”

    楚阮月还是难以置信,当年不幸遗失的东西又能毫无损毁的出现眼前,这是最令她惊喜的失而复得。

    “小瞳当年被救出来之后忘记了一些事。医生说她年纪小又受到惊吓,所以出现了短暂性失忆。我一度认为,忘了也是好事,但其实并非如此。”

    大概是刚才的试探让她暂且成了值得信任的人,翟漠也越说越多。

    “可能是潜意识里一直有那段记忆,小瞳经常做噩梦,每次醒过来都要先去找发卡。”翟漠说到此处,语气也多了温柔,“发卡是她妈妈留下的,小瞳很喜欢,不管去哪里都要戴着。”

    楚阮月听到“留下”二字,难免多想。

    “小瞳的妈妈……她……”

    “嗯,过世了。”翟漠神色黯然。

    “对不起,我不该问那么多。”楚阮月并无冒犯的意思,但她也明白小瞳为什么那样执着于找回发卡。

    翟漠摇了摇头:“没关系,都过去了,我只是希望小瞳现在能够平安长大。”

    当然了,父母总希望儿女能健康无忧地长大,这是再平常不过的血脉亲情。但也有些例外吧,毕竟人与人是不同的。

    “我和小瞳……确实经历过一些事,虽然过程有些艰难,但她能平安无事地离开,这样就很好。”楚阮月抚摸着失而复得的手链,心生柔软,“她现在怎么样了?”

    “说来话长。”翟漠眼里又恢复了神采,“这也是我想找你的原因。”

    看来咖啡可以慢慢喝,话题还要聊很久。

    楚阮月静静聆听着来自翟漠的叙述。

    “小瞳被救出来之后做了全面检查,除了左手有轻微骨折,基本没有大碍。医生当时也提到,事故现场的伤者都不同程度地吸入浓烟,小瞳的情况倒还不错,应该是一开始就采取了自救措施。但小瞳醒过来之后就忘记了很多事,所以我一直没办法知道事发经过。”

    当年小瞳才七岁,让她一个孩子面对那样一场惊险可怕的灾难实在过于残酷。楚阮月同样经历了,知道什么是真正害怕无助和恐慌绝望,她非常理解那种想要逃避的心情,正如发生在小瞳身上的所谓失忆。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两年前。小瞳的绘画老师私下找到我,说有幅画作比较特别,建议我带小瞳去做心理咨询。”翟漠轻轻叹了口气,“说实话,心理治疗之前也做过,但小瞳总是表现得抗拒,我很担心起到反作用,所以一直进行得保守。但没想到,那幅画却成了解开疑惑的关键。”

    “什么样的画?”楚阮月不得不好奇。

    翟漠停顿片刻,才回答:“楚小姐,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当时是否受了重伤。”

    这话题终归绕不过,楚阮月点了点头:“嗯,受了些伤。”

    “是因为保护小瞳才受的伤,对吗?”翟漠追问。

    楚阮月知道这世上有些事也存在运气的成分,人确实是她拼尽全力护着的,撇去所谓的勇敢不提,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她也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吧。

    “翟先生,你不必有顾虑,有话就直说吧。”

    “好,那你先看一下。”翟漠说罢,拿出又一张照片。

    照片的内容是一张彩铅作品,画的是个半身天使,笔触还不算成熟,但画面感很不错。天使拥有女孩的面容,长发披肩,双眼紧闭,嘴角挂着温柔的微笑,这些都很平常,唯独有样东西十分特别。

    楚阮月思考片刻,大概明白翟漠为什么会提之前的问题。

    “翅膀是红色的。”

    “嗯,绘画老师告诉我,这幅画是临摹的,原画的翅膀是白色的,但小瞳却涂成了红色。”

    楚阮月仔细听着,心跳也越来越不安分。

    “老师问了原因,小瞳给的答案是,她见过天使,天使的翅膀不是白色的,而是红色的。一开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后来听了心理医生的分析。”

    “是火的颜色。”楚阮月心里发酸。

    “嗯,考虑到小瞳之前的经历,确实只有这个可能,但我也不得不好奇,‘天使’到底是谁。”翟漠接着说,“医生说,小瞳可能想起了一些事,如果各方面条件允许,可以尝试慢慢引导她恢复记忆。”

    “你们尝试了?”楚阮月紧张,毕竟那些回忆并不友好。

    翟漠点头却又摇头:“我不想冒险,小瞳好不容易恢复到今天,但是——”

    他好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才继续说:“小瞳却意外地愿意接受治疗,也想起了一些事,不然我也不可能有机会找到你。但她的记忆仍是断断续续的不完整,这样的状态让她十分困扰。可能是长大了,有心想去面对,说到底也算是好事吧。”

    “小瞳很勇敢。”虽然只有短暂相处,但楚阮月就是知道,“所以我能帮上什么吗?”

    翟漠郑重其事道:“楚小姐,我想知道小瞳那天究竟经历了什么,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帮助小瞳恢复记忆。”

    楚阮月又下意识地产生抗拒感,那天发生了很多事,关于小瞳的恰好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如果非要把经历说完整,那无异于扒开自己的伤口,去重新面对一场身心俱疲的绝望。把楚挽沁怨恨的、父亲责备的、苏凭渊同情的统统都翻出来,把看不透的人心再揣度一遍,这样真的很累。

    翟漠似乎也察觉到她的犹豫不安,立刻解释了句。

    “对不起楚小姐,我应该先真诚地向你道谢,虽然我暂时无法完整地了解当年的事,但我愿意相信,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小瞳不可能顺利获救。”

    翟漠朝她微微低头,大概是出于礼貌与尊重。

    “刚才我提的两件请求,也是出于我个人的一些执念,确实是有些着急,你实在为难也不必勉强。说实话,我原本对找到‘天使’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但是小瞳她也很努力,我觉得总该尽全力去尝试。”

    他说着说着,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已与刚见面时给人的严肃观感截然不同。

    “真的很抱歉,我现在重新回答你的问题。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你和小瞳见一面。不需要告诉她你的身份,就很普通的见一面而已。”

    翟漠语气真诚,态度谦和,当真是对刚才的“鲁莽”行为表示歉意。说到底,他表现出的谨慎与较真全都出自于对女儿的爱护,光是这一点就让楚阮月很感动了。

    她可以选择自我逃避,却没办法自私到隐瞒真相,这对其他人不公平,尤其是对小瞳和翟漠而言。于情于理,她都必须克服心理障碍。

    “翟先生,我需要一点时间。”

    时隔五年,重启一段记忆并不容易,如果要好好面对小瞳,她绝对不能有半点软弱与犹豫。

    “没关系,我理解。”翟漠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张名片递过来,“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如果有可能,可以打给我。”

    楚阮月郑重接过,点了点头。

    “这条手链,我可以带走吗?”她没法放弃这份失而复得,主动问道。

    “当然可以,这本来就是你的,现在是物归原主了。”

    楚阮月无比欣慰,又追加了一个请求:“还有这张天使画照片,方便留给我吗?”

    “嗯,请便。”

    楚阮月拿起照片,看着那对红色的翅膀,再度陷入沉思。

    [苏同学来了]

    苏凭渊抵达枕墨书店时,远处的天空又响起一阵雷声。

    最近的天气实在不容乐观,接连不断的春雨把整座城淋得湿湿绵绵,再平静如他也难免生出烦愁乱绪。不过,再多愁绪也没法阻挡出门的脚步,毕竟即将要见的人足以让他的心情转晴。

    收起雨伞,脱下沾湿的外套,苏凭渊沿着书架一路往自习室走去。

    短信是十分钟前收到的,说明这次又是他迟到了。

    隔着透明的玻璃门,苏凭渊没怎么费功夫就找到了熟悉的身影。算起来也有三个月没见面,让他心平气和地面对恐怕是有些难。

    放轻动作,推开移门,他有心保持低调,可口袋里的手机却发出一阵震动声。

    楚阮月应声回头,好看的面容一下映入他眼帘,此情此景当真是人如其名,她温柔的目光胜似满天月光。

    她没说话,只歪着头朝他笑了笑。

    手机又震了好几次,他只得分心去看。

    原来是苏夺,掐着点连发了好几段视频,无非是又写了什么新歌,想要得几句夸奖。

    现在哪有空听,苏凭渊理所当然忽略了。

    他走到楚阮月身边,佯装冷静地坐下,可是一靠近就闻到她身上香甜的气味,怎么都抑制不住喜欢的心情。

    正思考着第一句该说什么,面前忽然移来一张便利贴。

    [我现在有点忙,临时要改张设计稿,你先等一下。]

    苏凭渊侧身再看她,只见她面前的笔记本电脑里多的是他看得眼花缭乱的图案,果然是他不擅长的领域。

    他随即拿起笔,在便利贴上回复。

    [我也有些资料要看,你专心改吧。]

    他把纸条移到楚阮月手边,再给了她一个“不介意”的眼神。

    楚阮月点了点头,继续去忙她的工作。

    想和她待在一起久一些,至少弥补够思念的缺口才行,抱着这样的想法,这点小小的等待已经无足轻重了。

    苏凭渊翻开书包,把今天计划看完的书和资料都搬出来,最近也确实不轻松,但他依旧乐在其中。与她并肩坐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许久之前。

    如同高二那年相约图书馆,又或是高三那年延长晚自习,他总是愿意陪她到最后,也像这样什么都不必说,只一起朝着目标往前走,有种说不出的默契感。

    这份珍贵的回忆被他反复回味,久而久之竟成了戒不掉的习惯。

    但他明白,光靠习惯是没办法坚持下去的,总这样不明不白地保持联络,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哎,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心意传达给她,因为上次违心的回答,他已经在好好反省了,如果再继续加深误会,那他们之间就更难有进一步的发展了。

    苏凭渊看了眼认真改图的楚阮月。今天的心上人是略施粉黛的明媚动人,不经意的眨眼像蝴蝶轻轻扇动翅膀,骤然在他心间刮起一场声势浩大的龙卷风,他担心这风刮得太大声,破坏了该有的气氛,只得立刻转移注意力。

    目光下移,落于她微微紧抿的嘴唇。心里的风声渐渐有了消退的迹象,与此同时怦怦的心跳愈发强劲有力,渴望被人知晓情意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喜欢也会有具象化的表现,他显然不再是过去有所收敛的谦谦君子,也必须承认自己是有贪念的成年人。

    如果被楚阮月知道,他正以什么样的心情注视她,一定会有诸多困扰,可这份感情已经到了必须要说出口的地步。

    凭借最后一点好学精神,他克制住不适时宜的情绪,一头扎进能让人平静的书堆里。

    楚阮月改完稿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等心满意足地发完邮件,才发现手边多了杯咖啡。

    苏凭渊总是那么体贴,让人不知道该回避还是该接受。但这次,她动摇了,实在太想见他所以就答应了赴约。

    不过见面的地点还是一如既往的正式,正式到不可能产生多余的遐想。还是当同学比较好吧,频繁地降低期待值,好让自己的心情没那么奇怪。

    楚阮月托腮,偷偷看向身边人。只怪苏凭渊认真看书的样子过于迷人,害她移不开视线,偷看变成了明赏,就此多了胆大妄为。

    他以前不戴眼镜的,是阅读量翻倍还是科研太辛苦,总之附加在身上的学术气息越来越重,讨人喜欢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被看的人也有了察觉,转过脸给了回应,近距离的对视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目光交错间,他们互为眼底的倒映。

    像是月辉与星光般的交汇的眼神,掩盖着心底的悸动,只敢流露出浅浅的欢喜,在快要触及心灵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楚阮月最先移开视线,本是托着下巴的掌心,默默遮住半边脸颊,烫得夸张的温度快要藏不住喜欢,差一点就被他看穿心思。

    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了,怎么还会这样乱了方寸,真是丢脸。

    “咖啡,谢了。”她垂眸躲藏,小声道谢,“事情也忙完了。”

    “嗯。”双人自习室的空间只容得下二人并肩,倒是她想躲也没办法拉开太多距离,“辛苦了。”

    “你……也很忙吗?”楚阮月压低声音,尽量不让二人的对话影响到周围的隔间。

    苏凭渊摇摇头,只要她愿意见面,再忙也可以空出来,何况他这么个计划性强的人,当然是把她的事放在第一位。

    要知道,约她见面真的不容易,但他的耐心也绝对不可小觑。

    苏凭渊撕下一张便利贴递给她:[换个地方聊天吗?]

    楚阮月目扫过这行字,执笔回答:[等外面的雨停了再走吧。]

    他飞快落笔:[如果雨一直不停呢?]

    她莞尔:[那在这里消磨时间也不错啊。]

    重要的不是在这里,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但光用文字哪能将这种私人的情感表达完整,苏凭渊在落笔前多了些许犹豫。

    [可是,今天是你的生日。]

    便利贴递过来后,楚阮月默默看着那行字神色略变,等她写好再还回去时,忽然一阵春雷轰隆大作,惊得二人同时乱了神。

    周围的自习室也多被惊动,无非是抱怨这伴随雷声而来的不理想的天气。

    苏凭渊最先镇定下来,只见她一脸受惊的表情,还是如以前那般害怕打雷。他有心想安慰,却意外感受到手背上多了层暖意,惊诧之余又起了念头,不动声色勾住那芊芊细指,将温度留在手心。

    楚阮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握了手。她先主动碰,他也没松手,不知怎的就变成了眼下这局面。

    “没事吧?”他好心提问,打破僵局。

    楚阮月连连摇头,默默将手抽走。

    “阮月。”苏凭渊突然轻念她的名字,“走吧,我陪你过生日。”

    楚阮月怔怔看着他,说不清是还没从雷声的惊吓中恢复冷静,还是被这句理所当然的邀请所打动。不管怎样,她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

    离开书店,极有方向感的苏凭渊带她进了间餐厅,就像是“预谋”好的一样。楚阮月将此归结为某人“学院派”的作风,凡事都先计划后执行,偶尔古板的有些可爱。这是否也变相说明,苏凭渊为了帮她庆生提前计划了很久,如此想来,倒是有心了。

    其实,朋友之间一起过个生日吃顿饭也没什么。自从二十岁那年夏天,她主动送了生日礼物,往后的每年春天,他也会主动回礼,这已经成为二人不必明言的默契。

    楚阮月正走神,苏凭渊已经很自然地坐到她身边,二人之间弥散着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氛。

    他们之间已经够熟悉了,熟悉到没办法更进一步,这样真的不好,如果他没有那层意思,倒不如她狠狠心断了不清不楚的关系。

    仔细想想,苏凭渊有更好的选择,就算不是楚挽沁也可能是其他人,他们早晚会越行越远,她又何必为了不可能的将来产生多余的奢望。

    店员小姐姐过来送菜单,张口便热情得很:“我们家有新出的情侣团购套餐,二位可以看一下,菜品很丰富,还送两份招牌冰淇淋。”

    比起“情侣”二字,楚阮月对“团购”更感兴趣,反正只是个套餐,最后都是要进肚子的。

    “看起来很划算,两个人吃也够了,就点……”

    “就点情侣套餐。”苏凭渊比她更冷静,甚至把电子团购券都买好了。

    “那二位稍等,这边给你们下单。”

    店员小姐姐一连看了他们好几眼,才喜滋滋地离开。

    楚阮月猜到了,他果然是有备而来,还很了解她的消费习惯——

    不必点太贵的,还能填饱肚子,环境无需太热闹,也不至于引人注目,她只是想要一个简单的生日就好。

    “上次你借我的书读完了。”楚阮月没忘正事,趁着时机合适便先提了,“有点深奥,不及你理解得透彻,但对我很有帮助。”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我的思路只作为参考。”苏凭渊接过书,“下次再推荐其他类型的书给你。”

    楚阮月本想点头,但一想到为又像在为下次见面铺路便多了纠结。她并没那么多心软,可面对苏凭渊却频频破例。

    “工作太忙了,恐怕没时间好好看书。”她有心拒绝,“有机会再向你请教。”

    没机会就不提了,对,就这么拒绝他。

    苏凭渊完全没听出来她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认真工作没错,但别太勉强自己。”

    听起来是关心啊,楚阮月回了句:“那你呢,学习太用功了吧,戴眼镜习惯吗?”

    苏凭渊一愣,把眼镜摘了下来:“说的也是,高中都没这么夸张,我可能真的读书太多了。”

    摘下眼镜,又多了她熟悉的少年气,不过看起来还是与以前不一样。

    “还有两年毕业吗?”楚阮月念叨,“总觉得能坚持下去就很厉害了,换了我恐怕办不到。”

    “我也就读书能拿得出手,并没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苏凭渊不是自谦,只是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

    “不会啊,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不断提升并有所追求,这本身就是很棒的事。”楚阮月不吝啬给他夸夸,“你以后是要教书育人的,现在所做的一些都是为了更好的将来,所以别再妄自菲薄。”

    “如果我当了老师,你会来听我上课吗?”苏凭渊提了奇怪的问题。

    “会吧,毕竟我也想知道未来的苏老师是什么样子。”楚阮月开玩笑道。

    “希望不是令你失望的样子。”他今天也反常,张口闭口都显得消极,这可不是楚阮月愿意看到的。

    陆续上桌的美食让二人的话题结束得恰到好处,楚阮月可以假装把注意力转移到用餐上,而不是放在身边令她心动不止的人身上。

    “情侣套餐”只是商家促销的手段,只是比“双人套餐”更引人注意而已。她没在意,也没什么可在意,好好吃顿饭,好好享受此刻的独处时光。

    “生日礼物。”

    已经是第五年,楚阮月也能猜到这个环节不可或缺,但惊喜一点都没落下,只因他每次都花了心思。

    他们说好的,有来有往,情理之中,也不算过界。

    楚阮月欣然接受,并且照常当着他的面揭晓谜底。

    “有点太贵重了。”当她打开盒子,看清礼物的全貌后,不禁说道。

    “不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但送手链显得他们的关系过于亲密了。

    “一看到就决定送给你了,无论怎么想都很配。”

    是很配,流线型的MOON字样的图案,还有弯弯的月牙尾坠,所有与月亮相关的元素都与她的名字相当契合,说是定制都不为过。

    “谢谢。”

    楚阮月心里很高兴,但表现出来却冷冷淡淡,她今天是抱着当断则断的心情来见他的。有些话必须要讲清楚了,没法往前走了,必须停下来。表明意志就不能含糊其辞,否则只会让两个人都难堪,她希望苏凭渊可以拿出钻研学业的执着去面对更好的未来,而她只需做他人生中并不重要的匆匆过客。

    “苏凭渊,我有话跟你说,这次工作结束后,我打算留在沐城发展。”楚阮月鼓起勇气说了,“工作室有了起色,还是有很好的前景,以后就不会经常回来了。”

    “我可以经常去找你。”苏凭渊怕是理解错误,才会答得痛快。

    “不用,你也很忙。”楚阮月默默深呼吸,以缓冲即将到来的情绪,“我们以后也不用这样见面了。”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都不自觉的颤抖,生怕底气不足,生怕露出怯懦。

    “如果担心腾不出时间,我会有办法的。”

    楚阮月摇头:“你应该多认识些新朋友,而不是把精力放在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上面,你懂我的意思吗?”

    “朋友可遇不可求,对于我来说,能让我花精力去做的就是重要的事。”

    楚阮月认为自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以苏凭渊的智慧怎么可能听不懂,但他很固执,还对答如流,叫人挑不出破绽。

    “我们这样很奇怪,就算是朋友,也不该……”

    不该什么呢,他们只是偶尔见面,见了面也只有随意聊天,互相借阅书籍,互相分享喜好,小心翼翼地延续同学情谊。像这样互相赠礼已经算做大程度的亲近,严格来讲,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她介意,因为深深喜欢他,没办法再也继续压抑真实的情感,唯有选择一条对各自都好的路。

    “……我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就像以前那样。”

    苏凭渊现在会是什么表情,她不敢想不敢看,要说他很固执,那么她更固执。这么多年了,早该放下的,正如楚挽沁对她讲的,她的那份喜欢支撑不了与苏凭渊之间的连接,只会是一条单向的永远抵达不了终点的流浪,简而言之就是四个字——自作多情。

    她得亲手为这份自作多情画上句号,才不至于显得落魄凄惨。

    “这是赠送给二位的冰淇淋。”

    店员小姐姐来得不是时候,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真正的尴尬从这时候才开始。楚阮月低着头,默默拿过冰淇淋杯,凉透心底的冰感,太适合保持清醒。

    “我也有话和你说。”苏凭渊的声音近在耳畔,却又远在天边。

    楚阮月看了眼前的美味,奶白色的冰淇淋上藏着一块粉色的兔子饼干,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我们确实不该保持朋友的距离,以前是我顾虑太多,总以为不说出口也能把这份关系维系下去,但我现在想通了,我们……”

    “别说了。”楚阮月必须打断他,越快越好,“我懂你的意思,今天谢谢你帮我过生日,我先走了。”

    再也不能拖泥带水,再不不必心存留恋,她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至于他接受还是不接受,至于他要说的是否同样无情,都不重要了。

    “阮月。”苏凭渊慌了神,起身去追。

    楚阮月向来不会着急到连话都不听他讲完就离开,哪怕是刚才在自习室都没有任何反常,偏偏是过着生日说着祝福一切看起来都非常顺利的时候,她突然语出惊人。

    他想改变的,从同学开始,以朋友过渡,总以为只要相处的时间够长,就能慢慢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再亲口告诉她最真实的心意。

    可还是出错了,非但没有离她更近,反而被她先一步推远。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也开始放晴了。苏凭渊追出餐厅追上楚阮月,已经没分寸到抓住她的手腕。

    “楚阮月,我们不该变成这样。”他还没太冲动,但多的是焦躁不安,“听我把话说完。”

    “我们变成这样就好。”楚阮月甩开他的手,“对不起,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真的没办法跟你走得太近。”

    印象中,当初那个冷冷淡淡不为任何人所动的楚阮月又回来了,温暖的月光终究也有变凉的时候,他恍如做了场梦,明明人近在眼前,却怎么都留不住。

    可又能怎么办,他就是喜欢这道月光,哪怕一切从头再来过,仍会义无反顾地追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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