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干什么,你想造反吗?你给我把她放开!”我这才发现米什卡竟也在场,奈何她周边并无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只好在几步开外指着封沧的脸怒骂。

    封沧只是笑,那笑颜让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正面对着心爱的姑娘。

    “别乱说,我并没有造反的意思。来吧,这位陌生的朋友,你一定能教教我怎么把自己的名字加到管理员名单上吧?”他握着设备的手,手指随意地点着仍然亮着的屏幕。

    “放你的狗臭屁,你痴心妄想!”米什卡咆哮着,迅速抄起一把椅子冲过去。离她最近的邹长瑛想拦,已经来不及。封沧握着菜刀的手随意一翻转,就听见喻最美的惨叫划破了紧张的空气。等邹长瑛和吕克萌一个用半个身体隔开椅子、一个抱住米什卡的胳膊,我们看到喻最美光洁的脖颈上已经豁开一道狰狞的血口,淌下的鲜血在珠光色的衬衫领口水墨画一般地洇开。

    菜刀比我想得还要快。

    刚刚封沧用刀柄怼在李云持腹部的一击着实不轻,此时缓过来的他张开手臂,和宁思阳一起掩护几个已经吓得脸色发白的女孩后撤。

    “回来!回来!你想害死她吗?”夏水柠已经濒临崩溃,双手死死攥着宁思阳的袖子,冲米什卡哭喊。

    米什卡回头望了一眼,一张雪白的脸蛋因血气上涌涨得通红,语气不耐:“你就别这时候给我找事了哈。”虽然嘴硬,但她还是极缓慢地松开了吕克萌的控制、将椅子放到了一旁的地上。

    有那么几秒钟,空气中只能听到喻最美极度惊恐之下变形的呜咽、封沧若无其事的笑声和最后椅子落地咚的一声。

    “封沧,你有什么需求,可以好好说。喻最美是个好孩子,她没有伤害过你。”椅子落地的同时,邹长瑛看着正划动设备的封沧发话了,语气很沉稳,听不出波澜。

    封沧却清了清嗓子,看着设备,答非所问。“授权录入,阿方索·迪斯雷利。”

    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我看到米什卡握紧了拳头,隐隐有重新扑上去之势;但她终究咬牙忍住了,只有绷紧的脊背透露出,她此刻正在经历无上的愤怒。

    设备在喻最美断断续续的哀哭声中,愉悦地叮了一声。

    “声纹录入成功了。”封沧眼中的糖饴色闪着喜悦的光,然后他的眼神越过愤然的米什卡、越过警觉的李云持,准确地锁定住我的眼睛。“现在,我以时空夹层管理员的名义,要求英格丽德小姐留在这里。当你把手交到我手里的那一刻,我就会放掉玫兰妮。”

    明明是温暖如秋日阳光的声音,此刻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只觉无比冰冷。

    李云持立刻反应过来,想要说什么,话头却被封沧慢条斯理地打断:“我会确保英格丽德拥有最好的物质条件。当然,玫兰妮如果想留下,我也很欢迎哦。”

    “我……呜……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喻最美被手臂制住的脖颈中艰难逸出字句。

    “想要回家吗?”封沧作出很惊讶的天真表情,“可我看你做玫兰妮比做喻最美要开心得多哦。”

    “我要回家……!阿应救救我,阿应救救我……”喻最美摄人心魄的目光,像垂死的鱼一样看向了我这边,口里的求救越来越大声。

    我听到米什卡暴躁地吐了句“真是受够了”。

    我看到封沧眼睛亮闪闪的,像个在海边堆沙子上头的小孩。

    我的话语先于思考出口:“我留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我,我像一片炭火上的烤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用力避开李云持的脸,穿过人群走向封沧。

    几步路的功夫,他的手指又在屏幕上动了动。见我过来,封沧闲适地将设备插进丝绸下摆的衣兜,一副丝毫不担心我会突然发难的样子。

    而我也确实不会。我知道他更改了设备密码。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向我伸出的手。可能是因为头脑太过空白,心跳又太过剧烈,我的手指在发抖。

    下一秒,封沧笑着放开了手臂中的喻最美。突然重获自由的她在原地晃了一晃,险些摔倒,之后才如梦初醒般跑远去,然后被泪流满面的夏水柠和隋菡抱住,林秀嶂手忙脚乱地解下衣服上的丝带去捂她脖子上的伤口。

    就在众人注意力集中在女孩子们身上的功夫,我感到相握的手被牵动。封沧手上突然使出凌厉的劲头,一转眼将我圈在他怀里。背朝众人,我看不到他们……他的表情。

    “友情提示一下,时空裂隙还有2分04秒关闭。”封沧轻笑,“好走不送,各位。”

    然后我听到了纷乱的脚步声,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但我已无法分辨清楚了。不久,封沧突然拽着我的肩膀,一只手中刀柄垫着我的锁骨,将我转了半圈。

    李云持眸光深暗地望着我。他半只脚踏进时空裂隙,身体在外面,保持着回头看过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最后,在时空裂隙飞速缩小的前几秒,两只手臂伸出来,硬生生将他扯了进去。我眼里最后剩下的,只有飘扬的长长黑发残影。

    裂隙像洗手盆旋转的水涡那般,转瞬间缩小消失不见。我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紧,挤压、窒息,心尖酸得要滴出水来。感到眼前熟悉的客厅此刻仿佛蒙了一层沉重的灰雾,我怔怔抹了把脸,抹到满手冰凉。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双眼仿佛已经麻木了,只是一行又一行制造出更多的泪水。

    我胡乱地用手去抹掉泪水,却无济于事,很快全身的力气随着流出的眼泪一起被抽走,我一把跌坐在地上。不再动作,也不痛哭出声,所有的情绪表达,只剩下流泪而已。

    一片模糊的眼前景象中,封沧的怀抱轻柔地靠了过来。

    “没事的,英格丽德,一切都结束了。”

    “属于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

    我回到房间不知道意志消沉地似睡非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感觉到口袋里的轻盈,原来是米什卡的备用机被拿走了。我并不急着向封沧去讨,因为送大部队回家的目的已经达到。

    伸手拨开纱帘,从窗子向下看,只能看到实质的漆黑,单从景色无法分辨出现在的时间。之前录制时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但心中刺痛每每牵动疤痕之下的皮肉。

    试探着开门到走廊上,一片压抑的昏暗。摸着木扶手、沿着楼梯的中轴线向下看了一眼,如螺壳的原初之室那小小的中心处,有一点暖色的微光。

    我一步一步走向微光的源头。还未下到一楼,一股难以言说的食物焦糊味就冲入鼻腔。封沧系着喻最美之前的那条红格子围裙,正在厨房忙活灶台。曾经很合喻最美身材的围裙如今穿在高高大大的他身上,显得像硬塞进中学校服一样局促。

    “英格丽德,你醒了?真抱歉啊,我不太擅长做菜这些。”封沧感知到身后有人,稍一回头,脸上带着干净的、歉疚的笑,仿佛不久前那个浑身敌意地握着菜刀的人根本不是他。

    而我只是站在厨房外,就那样看着他。不说话,也不靠近。

    封沧翻翻锅铲,很快端出一盆黑褐色散发热气的山峦起伏。他掐着腰低下头,对饭桌上的不明混合物左看右看,许是自知这东西难以下咽,又转身走向厨房。

    “还好有现成的饭团,可以热热吃。”他将撕开包装袋的饭团丢进微波炉,扯了张一次性毛巾擦擦手,走出来摸摸我的头,和我一起等。

    “为什么是我?”我轻声说。

    “因为你是最优秀的游戏女主角,英格丽德。”

    这个回答令我顿时感到有我二人所在的这个时空夹层,比《局外人》的故事走向还要荒诞。饭团很快热好,封沧戴上厨房手套捏着一个角将其取出,看起来很怕被烫到的样子,不忘嘱咐我小心烫。我固然满心绝望,却也没必要和食物过不去,于是端庄地坐在了封沧对面。

    反正在这里,作为管理员的他想要处理掉我有一百种方法,在食物里下毒只是画蛇添足的其中一种。

    封沧倒也不急着吃,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开始同我找话讲。

    “其实留在这里也挺好的。真的很好。本来我再开学就要大四了,工作室的其他人……长瑛大概是要回去继承家业的,或者出国。思阳我问过,也计划以后出国。李云持……因为他的家庭条件,大概会把精力集中在投实习上,然后毕业后找个大厂吧。”封沧若无其事地捏了捏饭团塑料包装的边角,“——他和你说过吗?”

    我沉默地盯着他低垂的眼睛。很奇怪,我无法从那双眼睛里分析出任何明确的情绪。

    “他八个月大的时候就没有父母了,是被外婆带大的。——但我并不怎么同情他,至少现在不了。”封沧表情并不怎么凝重地眨了眨那双眼神飘忽的眼睛,“我反而觉得他真是令人不爽啊。明明他和我一样,都是得不到父母之爱的人——”

    “凭什么,如今他所经受的痛苦要比我少呢。”

    封沧带着惯有的甜蜜笑容,开始撕开饭团包装袋。

    “李云持在三中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那么内向、紧绷的一个人,竟然会去主动创办一个社团。也不知道活动室老师怎么会审核通过的。你知道的吧,英格丽德?那个社团叫互助社。”

    “我现在知道了。”我轻声说。见我终于肯回他的话,封沧丢下拆到一半的饭团就要过来摸我的手,被我向后一缩躲开。像是为了掩饰一部分尴尬,他停在半空中的手往下敲了敲桌子。

    “帮助受到校园欺凌的学生进行包扎和心理疏导,为家庭条件受限的学生共享学习资料和部分生活物资,甚至包括校园流浪猫TNR。”封沧继续了他的话,“这些滥好人的行为持续了两年,在他从三中毕业之后,仍然有一群拥趸者继续下去。”

    “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英格丽德。李云持能从奉献中找到自己,不代表所有人都能。这就是为什么我和你会一直留在这里。不是所有河流都将汇入同一片海洋,相同的行为对不同的人来说,也许并不会有意义。也许这就像渚和智代是不同的两个人一样吧,而我显然更加无法与之相比较。”

    封沧叹息般吐了口气,双手捏起饭团,很快又放下了。看起来他并不是很有食欲。

    “我的使命就是创造新游戏。我从十五年前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游戏会成为我的生命。被辱骂是没有心的怪物也好,被家人殴打也好,被其他人讥笑是乱搞出来的野种也好,只要坐在电脑前面,那些伤害就统统能够被无形的防护罩隔离出去。所以,团队即将分崩离析,还有明明身为团队的发起人、却因为不够具有奉献精神,不能成为团队的精神核心,这些全部都是干扰项而已。”

    “无关目标的内容,只要排除掉就好了。不能成为助力的人,排除掉就好了。我遇到了你,我还有你,这真是太幸福了,英格丽德。”

    ……

    在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吃完饭团之后,我对封沧说了时空裂隙关闭以来的第二句话:“其实你不必和我说这些。”

    “其实我不必和任何人说这些。”封沧回到厨房收拾残局,语气中好像并没有因为我的话产生什么负面情绪,“所以更加谢谢你听完了,英格丽德。你应该清楚,对于我来说,你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并不是因为你对我体贴或者别的什么。——我去院子里给你摘些花吧?”

    他擦擦手,到门口换鞋去了。大约过了七八分钟,他握着一小束盛开的玫瑰回来,盛放的花朵浓郁得像快要滴血。

    “这个时空夹层比我想象得还要脆弱。”封沧为难道,“我不建议你出去看看。院子的出口外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完全是一片虚空。也许我能试着阻止这里崩塌,总之请相信我吧。”

    在封沧翻出一个积灰的花瓶并把它清理干净、再放上新鲜的花朵之后,我就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扎进枕头里。也许我是想要哭的,但我的视野里,此刻和延伸到院子门口的黑暗是一般地死寂。我无力地伸手抱住枕头,这时我感到手背碰到了一张纸条。

    我放下枕头,把它从枕头下取出来。

    纸条上清峻的字迹,和我十五岁夏天在三中栅栏前看到的字句,像严丝合缝的齿轮一般卡上了。

    熟悉的字迹寥寥数行,写着《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黑暗被冲破时间的罅隙赶超而来的、那个夏日的阳光瞬间撕裂。泪水从其间涌出,一颗一颗打在纸条上,晕染开黑色中性笔的字痕。我试探着抬起泪眼,在室内漫无目的地转啊转;我推开桌椅,推走床,拉开纱帘眺望向沉睡的夜空,然而一切都回我以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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