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经千般波折之后,碧梧终于抱着高令嫣到达西陵的京都平城。相较于邺城,平城一向以“灵台山立,壁水池园,双阙万仞,九衢四达,羽旌林森,堂殿轇轕”[ (唐)张嵩《云中古城赋》,(清)嘉庆敕撰,《全唐文》卷三百二十八,清嘉庆内府刻本。]著称。只不过,尚在襁褓之中的高令嫣自然还不懂得欣赏眼前的美景,因而她一来到丞相府便日夜啼哭,任凭卢丞相与卢夫人如何哄她都没有用。

    这一日,元祁闻讯后特意跟卢珺一起到丞相府看望高令嫣,许是他衣服上的熏香味道与高涵惯用的香料味道类似,因而高令嫣不但在他的怀中停止了哭泣,甚至还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这一抹微笑刚好应了那句“嫣然宛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中的“嫣然”二字,于是高令嫣当晚就被他接到珠帘玉璧银楹金柱的凤霄殿里交由卢珺亲自抚养。

    寒来暑往,九年半的时间一晃而过,眼看着还有几日就到高令嫣的十岁生辰了,元旷一大早就带着她去了皇室马苑,说是要送她一匹小马驹当作生辰礼。她瞧着奚官牵过来的这匹小马驹通体雪白性情温顺,心里欢喜得不得了。

    元旷一边摸着自己的坐骑玉狮子,一边对高令嫣说道:“嫣儿,看来你终于不用跟表哥抢这匹玉狮子了!”

    高令嫣抬起头来注视着元旷,只见他不但比自己高出许多,而且形貌既伟风姿特秀,于是歪着脑袋得意地对他说道:“嫣儿的骑术都是表哥教的,若非如此,嫣儿至今也不敢单手拉缰绳和翻身下马背呢!”

    元旷微笑着轻轻拍了拍高令嫣的小脑袋,见她转身抬起左脚扶着嵌松石珊瑚的木制马鞍欲勾住木芯包铜的马镫,便顺势曲膝托起她的右脚将她扶到小马驹的背上,然后牵着这匹小马驹在皇室马苑里走了好几圈来让她尽兴。

    如今,西陵刚好有三位皇子,嫡长子元旷与高翊同岁,前几年被封了任城王,是高令嫣自懂事以来最喜欢亲近的哥哥。平日里,她总是拉着元旷的胳膊,缠着元旷带她到宫外去玩。无论她是换了新衣裳,还是闯了祸,反正开心与不开心都是第一个告诉元旷,而元旷也从来不会嫌她吵闹,反而乐此不疲地享受着她围在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时光,甚至还忙前忙后地陪她解闷,为她补祸,常常逗得她笑得合不拢嘴。

    回宫之后,碧梧马上帮高令嫣脱下浸了汗水的衣裳,梨蕊则备好了千金粉服侍她沐浴。她很喜欢梨蕊这个比自己大了整整五岁的姐姐,因此每回偷溜出宫都要一起行动。毕竟梨蕊也是卢丞相千挑万选的暗卫,不但武功极好,而且还一心向着她。

    不消片刻,屋子里便香气缭绕,比起桂花蕊加栀子仁研磨的花仁散还要好闻许多。高令嫣尽情享受着千金粉散发的独特味道,因为这是元祁命尚服局的典栉特意为夜里睡不安稳的她调配的。据说千金粉中除含有丁香、沉香、青木香这些常见的香料外,还加了珍珠、玉屑和钟乳粉,再捣以桃花、李花、柰花、梨花、红莲花、木瓜花、樱桃花、旋覆花、白蜀葵花研磨千遍方成。这可比刘天玉常用的迦提婆罗草与梨频陀子香粉留香更久,倘若连用月余足令心神安稳情志舒畅。

    沐浴过后,高令嫣试穿了一下由尚服局掌事女官送来的新衣裳。那是一袭月白色阔袖绫锦衫配丹碧纱纹双裙,还有一双以丹羽织成镶嵌金叶缀有二珠的聚云锦履,这些全都是为了她是次生日宴而准备的。碧梧又特意给她梳了一个双环望仙髻来衬这一身新衣裳,再将元祁刚刚差人送来的九树双凤衔珠金钗轻轻插在她的发髻上。她的身旁还围绕着几名宫女小心仔细地为她敷面脂、抹胭脂、画黛眉、搽手膏、涂蔻丹,将她打扮得艳若桃李光彩照人。天下美人万千,风姿各异,她不一定是最美的,但一定是最耀眼的,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皇家气度,既骄傲自信又明媚张扬,她那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更是透着纯粹与倔强,望之令人心安却也心疼。

    高令嫣拿起面前摆放的一面变形四叶对凤纹铜镜好好地瞧了瞧铜镜中的自己,那是银盘样的脸庞跟酒晕般的桃腮,再加上如墨点的弯眉与若云朵的秀发,最后配上一身广袖褒衣和曳地长裙。看着看着,她竟然忍不住转了一个身,然后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对着碧梧调皮地问道:“姑姑,你说嫣儿今日好看吗?”

    碧梧帮高令嫣紧了紧头上的金钗,笑着答道:“我们的小公主什么时候都好看!”

    高令嫣摆了摆手,说道:“姑姑,这些金钗太重了,嫣儿的脑袋都快抬不起来了。”说罢,她顺手拔下了插在头上的镶宝玉花金钗。

    碧梧赶忙回道:“再过几日就是公主芳诞,这些金钗是皇上特意命李总管送到凤霄殿的,公主那到日还是都戴着吧!”

    高令嫣摸了摸自己腰间别挂的那块红白玛瑙雕双鱼龙纹玉佩,得意地说道:“这是父皇和母后留给嫣儿的,嫣儿有这一样东西足够了,其他的好东西都可以不要。”

    此时,元旷身穿绛色云纹绫锦袍走了进来,只见他身姿挺拔昂首阔步,看起来虽然华贵却不张扬。他上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高令嫣,不禁赞赏道:“珠华萦翡翠,宝叶间金琼。但令云髻插,蛾眉本易成。我们的嫣儿丽质天成,最是好看了!”

    高令嫣像往常那般自然地拉起元旷的手臂,打算缠着他一起去给元祁展示自己的这身新衣裳,谁知却在乾德殿外的一处空地上见到了正被罚扎马步的三皇子衡山王元曜。

    元旷因怕误了时辰而被元祁责罚,他未及细问就朝着殿内走去。

    高令嫣走到元曜的身旁,好奇地问道:“三哥,表哥说姨丈今日要考你们功课的,为何你还在这里扎马步呢?”

    元曜微微转过头来,认真地答道:“昨日师父教我们功夫的时候,我偷懒溜出去半个时辰,父皇得知这件事后便要我把这半个时辰给补回来。”

    高令嫣再次疑惑地问道:“可是,三哥不是一向最守规矩的吗?”

    元曜头顶烈日缓缓回道:“七月正是梅子成熟的季节,我跑到后山采果子去了。”

    高令嫣瞪着眼睛摇了摇头,脸上一副不是很明白的样子。

    元曜继续向高令嫣耐心解释道:“今日是母妃的生辰,昨晚我用采摘的新鲜果子连夜做了梅子酱送给母妃。”

    高令嫣恍然大悟,旋即说道:“嫣儿记得贤妃娘娘做的四色水晶糕最好吃了,其中红色的水晶糕里面夹的就是新鲜的梅子酱。倘若姨丈知道三哥的一片孝心,定然后悔责罚三哥的。”

    元曜摇头道:“母妃教过,错就是错,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当作借口。”

    高令嫣清楚元曜一直都是这样的倔脾气,就是因为他什么事情都不爱解释,这才不得元祁的欢心,加之他平日里话也说得少,是以常常被不熟悉的人当成冷心肠。但是,高令嫣从来不会被他这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吓得扭头走掉,哪怕他很少露出笑容,高令嫣依旧相信他的心并不冷,于是留下来继续对他说道:“嫣儿见表哥在来乾德殿的路上背了好一会儿书,三哥原本准备如何回答姨丈的?”

    元曜顿了顿,低头答道:“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然而,书上讲的这些谋略即便再完善也不可能照顾到所有百姓的利益,其实百姓根本不在乎哪个人坐在高位上,他们只想好好活下去。倘若能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天下无战,老幼有依,这才是对百姓最好的选择。”

    高令嫣思索片刻,说道:“嫣儿正好想起来一句话,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姨丈说过,身为一国之君必须德才兼备,三哥想过要当太子吗?”

    元曜微笑着摇了摇头,答道:“母妃曾多次教导过我,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因此,权倾天下不若胸怀四海。惟不求利者为无害,惟不求福者为无祸。不逆天理,不伤情性,知止所以不殆。”

    高令嫣第一次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元曜这个比自己大了五岁的哥哥,忍不住又一次向他问道:“三哥,嫣儿相信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誉扬天下。嫣儿听得出来,三哥不喜欢战争,是不是?皇兄说父皇和母后是为了保护整个邺城的百姓才毅然跳下城墙的,因此嫣儿也不喜欢战争,可嫣儿相信父皇和母后会一直在天上守护着皇兄和嫣儿的。”

    元曜一边流着汗,一边扎着马步问道:“嫣儿,你真的相信吗?”

    高令嫣用力地点点头,答道:“皇兄说过,相信是力量,因而选了‘延平’二字作为年号,为的就是延续父皇岁月承平的心愿。”说罢,她从袖口掏出一方锦帕,踮起脚尖轻轻地为元曜拭去额头的汗珠。

    元曜稍微弯下身子对高令嫣说道:“嫣儿,烈日当空,你快到大殿里去吧!”

    高令嫣收起锦帕,附在元曜的耳边轻声说道:“三哥,嫣儿为贤妃娘娘准备了一份大礼,晚些时候你就知道了。”说罢,她笑着跑开了。

    元曜望着高令嫣欢快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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