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秋风飒飒,五年倏忽而过。清宁公主府因为莲芯和兰蕾的加入而热闹了许多,高令嫣也比刚回邺城的时候快乐了许多。

    如今掖庭宫里所有宫女的境况都比从前要好,若是有天赋又肯努力,不但可以免除罪奴的身份,而且还能调去尚宫局当差,苏翩翩就是其中的一位。她的父亲苏梓楠原是一名为皇室供应药材的商人,因捐纳之时不小心得罪了高沁的门生,遂被判财产充公流放塞外,她亦跟着没入掖庭。流放之前,苏梓楠特意将一块跟高令嫣一模一样的红白玛瑙雕双鱼龙纹玉佩交给她,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高涵与卢瑾的长女高令婉,而高翊则是苏梓楠的独子苏翊。

    苏翩翩自懂事起便帮着苏梓楠打理药材生意,是以熟知各种药材的药性,同时又深谙药食同源的医理,因此被调到尚食局照看太皇太后的药膳。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她用一碗黄芪虫草鸡汤缓解了太皇太后的气虚久咳,加之其性志贞粹聪颖洞鉴,故而被赐了从六品女官的身份,之后便留在圣寿殿里为太皇太后调理身体。如此一来,她不但脱离了罪籍,甚至还能常常见到自己的皇祖母,这下她的心里当真乐开了花。

    有一天闲聊之际,太皇太后偶然得知苏翩翩的遭遇,眼见她一片孝心,故令高翊宽赦了年迈体弱流放异地的苏梓楠,免其再受刑狱之苦,只须每日去流放地的府衙报到即可。未免惹人非议,高翊严令其三年之内不得离开当地,亦不得与外人有任何书信往来。

    是日,苏翩翩一边为太皇太后捶背捏腿,一边耐心细致地说道:“翩翩记得书上曾说过,‘摄养之术,五味不得偏耽,酸多伤脾,苦多伤肺,辛多伤肝,甘多伤肾,咸多伤心。’书上还说了,‘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益精气。’但这世上再名贵的补品也只能调于身,不能调于心。正所谓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太皇太后平日里定要放宽心,夜里才能睡得安稳些。翩翩今日特意为太皇太后煮了百合鸡子黄汤,这百合可清心安神,鸡蛋黄又能养气血,是最适合太皇太后服用的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苏翩翩的手,笑着说道:“哀家什么都听翩翩的,一会儿就将这碗百合鸡子黄汤全给喝了。这圣寿殿的宫女都怕伤着哀家,就连捶背的时候都不敢用劲儿,只有翩翩的力度跟哀家的宝贝孙女一样,总能让哀家觉得舒服,只可惜哀家的小嫣儿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

    苏翩翩听到太皇太后的夸赞后开心地回道:“太皇太后放心,翩翩会一直陪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只要太皇太后不嫌翩翩粗笨,翩翩就永远赖在这圣寿殿里不走了。”

    服侍完太皇太后已近黄昏,苏翩翩便想着去御花园里走走看看。她自进宫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断在宫里找寻,却也说不清楚渴望找到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段她不知道的往事,又或者是一场被她弄丢的回忆,还有可能是一个她尚未认识的自己。她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周围的一切,心里想着父皇跟母后会不会曾在月夜下散步,会不会抱着妹妹在海棠树前赏花,会不会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孩子叫高令婉。

    春天正是海棠花开得最好的时节,苏翩翩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株白海棠,伫立了好久。当她从苏梓楠的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时,虽然震惊,却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因为她记得在很久之前有一个既温柔又漂亮的女人跳过飞天舞哄她开心。她总觉得这个女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让她特别想靠近。一想到这里,她竟也不由自主地跳起了飞天舞。

    苏翩翩优美的舞姿吸引了正在对面凉亭中独自望月的高翊。皓月当空,月光倾洒在她的身上,衬得她的身姿更加曼妙婀娜。她回旋跳跃时宛如奔月的嫦娥,转身落地时又如下凡的仙子。她的披帛轻拂过海棠花枝,花瓣旋即飘落,随风而舞,散发着似有若无的香气,望之竟有一种梦境般的幽远。

    高翊见此美景不禁拍手称赞道:“欲问翩翩仙子身,与花共舞孰为真?”说罢,他恍惚中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已经仙逝的母后卢瑾。在他的记忆深处,卢瑾也曾在月下为他跳过一次飞天舞。那是他与卢瑾最为亲近的一次,也是卢瑾待他最为温柔的时刻。

    苏翩翩闻声而止,听到高翊邀她一同去凉亭中赏月,于是抬起头来问道:“皇上以前都是独自赏月的吗?”

    高翊无奈地笑了笑,背过手去,对月长叹。

    苏翩翩见高翊似有烦恼,沉思后说道:“皇上,翩翩记得曾在书中看到过几句话,除患无至,易于救患。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翩翩知道皇上雄才大略,不忍苍生受苦,亦相信谋度于义者必得,事因于民者必成,假以时日皇上定能拨乱反正,北岳明日更胜今朝。”

    高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这个薄施粉黛的女人,她看起来与宫中那些打扮娇艳满心争宠的嫔妃格外不同,因为这个女人的美是不动声色的,但她的一颦一笑又能沁人心脾。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他总能找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感觉,单是看着就已经能让他忘却一大半的烦忧。或许,他一生都会感激这个月色温柔的夜晚。

    苏翩翩注视着高翊的双眸,不禁开始有些心疼这个一出生就与自己互换身份的男人。这一路上,他们一个缓缓而来,一个慢慢等待,若是命运能对他们再仁慈一些,以往那些错过的,也许日后都能赶上。

    夜更深也更凉了,高翊准备送苏翩翩回圣寿殿,谁知却在伸手相扶走下凉亭时不小心牵动了旧患。他眉头微皱一皱,尽力忍住了疼痛,可还是被细心的苏翩翩给发现了,而此时夏弱水正拿着披风径直走来。

    夏弱水眼见高翊抬起手臂时稍显吃力,因此在为他系好披风后说道:“皇上不如明日请问心堂的谷医师进宫来瞧瞧,如何?”

    高翊微微摇头,说道:“不必了!谷医师能进宫为皇祖母诊脉已经很难为他了。”

    苏翩翩听后低头问道:“皇上,不如让翩翩试着为皇上医治旧患,行吗?”

    高翊含笑点头应允,夏弱水赶忙上前挽着他的手臂一道回了仙音殿。

    翌日太极殿内,高翊□□着上半身,静静地趴在垫着雪貂皮的软塌上。苏翩翩将一块又一块温度刚好的热石按照人体的经络和穴位轻轻地铺在他光滑白皙的背部。大约一炷香后,热石被取下,他明显感觉旧患有所缓解,抬起手臂时亦不再费力。正当他准备穿衣时,殿内一名宫女突然向他发难,掏出袖口中藏着的一把剪子凶狠地刺了过去。苏翩翩见状立即扔下手中的热石,转身挡在他的面前。好在他反应迅速,一脚将宫女手中的剪子踢飞,最终苏翩翩只是轻轻划伤了后背,并未伤及筋骨。然而,宫女见刺杀失败,一头撞向殿内的柱子上,当场气绝。

    叶希声闻声进殿查看,高翊命他将断了气的宫女带下去好生安葬,其余之事不再深究,毕竟这样的事此前也发生过数次了,早就见怪不怪。最重要的是,宫里苦命的人已经够多了,即便无力保住这些人的性命,至少可以维护这些人最后的尊严。

    交代完一切后,高翊既心疼又急切望着苏翩翩背后的伤口,小心仔细地为她敷上药粉。

    苏翩翩披上衣服,转过身来,柔声安慰道:“皇上,我没事的,幸好这一回剪刀刺中的是我的后背而不是皇上的心口。”

    这一刻,高翊很想紧紧握住苏翩翩的手,但他又害怕唐突了佳人,只得满怀期待地问道:“翩翩,或许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出现带给了我多大的欢喜,月夜之下你猜中了我的心事,从今以后可愿与我心事共担?”

    苏翩翩抬眼凝望着高翊真挚热切的眼神,她的脸颊不禁泛起了阵阵红晕,微微发烫,于是又含羞地低下了头。

    此时,凌霜赶到太极殿欲找苏翩翩商议为太皇太后寿宴准备药膳之事,哪知她却从苏翩翩衣裳划破处看到了一个半边蝴蝶形状的印记,于是忍不住试探道:“我瞧着翩翩姑娘后背胎记上的图案看起来很特别。”

    苏翩翩笑着答道:“姑姑,那个不是胎记,而是疤痕。父亲提过,我出生那日不小心被忍冬纹香炉烫到,后背结痂便留下了这个半边蝴蝶形状的疤痕,因此为我取名翩翩。”

    凌霜心中的疑团顿时解开,她可以确定苏翩翩正是高涵与卢瑾的长女高令婉,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在初见苏翩翩时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特感觉。她一边仔细打量着苏翩翩,一边决定将这份惊喜埋在心底,以便日后好生照拂。

    十日之后,终于迎来了太皇太后的寿辰,高翊特意在圣寿殿里准备了一场家宴为她祝寿。只见她身穿常服端坐大殿中央,面前七宝镶嵌的兽脚三足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易于消化的精美菜肴和软糯糕点。她招手示意高令嫣坐到自己的身边,还命人给苏翩翩提前留好了位置。

    歌舞已毕,舞姬袅袅婷婷退出大殿。十五年来,这是高沁第一次被太皇太后亲允踏入殿内,于是他赶在高翊之前恭恭敬敬地上前呈送寿礼。那是他与清河王妃精心挑选的一套蓝琉璃餐具,包含两对八瓣团花纹蓝琉璃茶盏、两对蓝琉璃磨花碗和两对蓝琉璃浅腹盘。整套餐具晶莹剔透,不掺一丝杂质,让太皇太后爱不释手。

    高翊紧接着将亲手雕刻的一尊白檀木佛像呈给太皇太后,站在他身旁的赵映雪则呈上亲手所写的一张百福图,夏弱水也跟着献出自己最珍爱的水胆玛瑙作为寿礼。

    之后,清河王府的世子高朗牵着夫人郑熙垚的手一同送上由玲珑绣庄出品的一幅五色金线万寿织锦。据闻这份寿礼还是郑熙垚亲自挑选的,她出自荥阳郑氏,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就连她的婚事都是由太皇太后做主的。

    高蕙走过去摸了摸展开的万寿织锦,又看了一眼百福图,转而说道:“玲珑绣庄被誉为天下第一绣庄,其绣品不但精美绝伦且千金难求,听说一幅五色金线织锦需要十二位顶级绣工耗时三个月方能完成。相较之下,皇后的百福图似乎有些失色了。”

    太皇太后听完笑着说道:“只要是你们送的,我都喜欢。”

    高蕙旋即说道:“皇祖母不妨再看看蕙儿这次准备的寿礼,里面有一对镶绿松石龙凤纹金耳坠、一支嵌玛瑙绿松石金钗和一只嵌绿松石金戒指。这些可都是蕙儿花了好长的时间才为皇祖母挑选出来的。”

    高蔓瞥了一眼那套绿松石首饰,扭头说道:“皇祖母,蔓儿的这把象牙篾丝雕花团扇也是命人从南离搜罗而来的。”说罢,她命贴身侍女将一把以玳瑁包裹扇边,用象牙制成扇穗的团扇呈给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凌霜。

    凌霜接过团扇,俯身在太皇太后的耳边轻声说道:“太皇太后,听闻翩翩姑娘也准备了寿礼。”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凌霜即刻将苏翩翩领到大殿中央,并与她合力把一幅《四时山色图》慢慢展开呈现在众人眼前。

    苏翩翩低头说道:“翩翩入宫之前曾随父亲往来南北经营药材,有幸历遍山川搜尽奇峰,因此得江山之助以云山为师,方能将北岳万里河山作于咫尺画卷之上。岁有其物,物有其容,但求太皇太后望之心神畅快,烦恼尽消。”

    正当众人举目欣赏画作之时,夏弱水瞥见高翊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苏翩翩的身上,心里顿觉不是滋味儿。她知道,苏翩翩是高翊一眼会喜欢的姑娘,因此心生不甘,但很快打消了报复的念头。毕竟报复只会得到一时的快乐,同时也会更快失去所爱之人,如此得不偿失的事她是不会去做的。于是,她转头对一直翘首张望殿外的高令嫣问道:“公主今日为太皇太后准备了什么寿礼?”

    高令嫣原本为常年礼佛的太皇太后亲手抄写了一份佛经,但她见到高沁抢在高翊之前送上寿礼后便赶忙让梨蕊回琼华殿取来一对蓝琉璃垂珠耳环,打算连同这份手抄佛经一同呈给太皇太后。

    夏弱水话音刚落,梨蕊便手持锦盒匆匆赶来,高令嫣赶忙取出锦盒里装的那对蓝琉璃垂珠耳环,她还得意地看了高沁夫妇一眼。其实无论她送什么寿礼,太皇太后都欢喜得不得了,哪怕她什么都不送,只要能陪在太皇太后的身边,太皇太后都能笑得合不拢嘴。

    寿宴结束后,久未进宫的郑熙垚先是留下来陪着太皇太后说了一小会儿话,这才得空去追先一步离开的高朗,哪知她却在绕道御花园时听到了高朗与赵映雪的对话。

    高朗轻声说道:“皇后,蕙儿的性子一向如此,方才寿宴上她并非故意令皇后难堪的。”

    赵映雪淡然一笑,回道:“已经过去的事,本宫不会放在心上,世子也不该再放在心上。”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高朗徒留原地怅然若失,一边苦笑,一边自语道:“早知半路应相失,何如从来本独飞。”

    这一刻,郑熙垚恍然大悟,始知高朗婚后一直不愿意亲近自己的原因。自从成亲以来,她对高朗的清冷客气既不追问,也不查证,原本以为这样便不用面对自己的心。奈何造化弄人,她本以为可以相敬如宾过完一生的伴侣却在相处的点滴时光中慢慢住进了自己的心里面。也许,她更介意的是,先动情的那个人是自己,输的那个人也是自己。

    众人相继离开圣寿殿后,高蔓在长廊拦住高令嫣,趾高气昂对她地问道:“我父王和母妃送皇祖母蓝琉璃,你也用蓝琉璃当作寿礼,是不是存心要跟我们清河王府过不去?”

    高令嫣不屑地反问道:“是又如何?难道高令嫣得罪不起清河王府吗?”

    高蔓听后怒道:“高令嫣,你也太目中无人了!”

    高令嫣反击道:“你知不知道出言不当反自伤也?如果我是目中无人,你便是骄则无礼。即便高令嫣再任性,自然有皇祖母和皇兄来管教,还轮不到你们清河王府指摘半句!”说罢,她拂袖而去。

    站在一旁的高蕙则冷冷地看着高令嫣与高蔓争执,始终不发一语。

    长廊尽头,目睹一切的夏弱水对高翊说道:“皇上,清宁公主始终还是个孩子,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想必再过几年就不会这般冲动了。”

    高翊转身说道:“嫣儿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这是我最放心也是我最心疼她的地方。妥协是大人才会做的事情,小孩子就应该存有率真的天性。江山社稷自有我这个做皇兄的担着,我希望她永远无忧无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每一天都可以为自己而活。”

    夏弱水听后不禁问道:“那皇上为何而活?”

    高翊眼神坚定地答道:“我的每一天都是为北岳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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