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微微,浣新昨日移栽的凤尾兰,嫩蕊零落在地,又被风雨卷起粘在裙摆之上成就点缀。

    朦胧烟雨中,楚司澜撑着一把藕荷色油伞随女婢匆匆赶往玉旷住处。

    连日奔劳,这几日又连雨天,玉旷晨起上朝又染上寒气,便又病了,他的身体一向由玉涟极亲自调理照顾,不假他人之手。

    楚司澜这几日总是不见玉涟极,叫知意一打听才知道,玉旷病了。

    楚司澜心绪难宁。

    她很确定前世去了一次旗岭的玉旷回来时安然无恙,若非如此,她怎么会出言扇动玉旷以身犯险呢?可如今她又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撺掇的缘故,让玉旷染病。

    楚司澜到时,玉旷刚刚服了药。

    “见过世子爷。”

    玉旷对楚司澜的到来颇感意外,他原以为她过来是因为玉涟极,再得知竟是因为探病时,他会心一笑:

    “连累楚姑娘忧心,不过是些老毛病,变天闹得罢了。”

    闻言,楚司澜稍稍放下心,想了想又问:“世子爷若不嫌弃,可否容我给您诊脉?”

    楚司澜对玉旷的印象还不错,而且前世他也为玉旷号过脉,不过那时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玉旷了。

    玉旷自然知道楚司澜的身份,她又是玉涟极青眼有加的师姐,所以玉旷并未多想做了个请的手势,来到一旁坐好,将自己手搭在了桌子上。

    可就在楚司澜已经准备好帕子诊脉时,只听门口传来玉涟极的声音。

    “师姐来看我这药熬得如何?”

    他端着檀木托盘大步而来,几步来到两人中间,自然而然将托盘放在桌上。楚司澜便收回了手,玉旷也理了理袖口。

    楚司澜看向火候恰到好处的汤药,一时失神。

    她如何不知道玉涟极是故意打断她给玉旷诊脉,她也没错过,玉涟极眼中飞快闪过的不信任。

    楚司澜缓缓牵起自己的唇角,看吧,即使是玉涟极也知道想要保护的人,要靠自己,任何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玉旷虽然体弱,但外界并不知道他的情况有多糟糕,短命鬼可当不了皇帝,所以玉涟极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玉旷的病多么严重。

    于是,当玉涟极进门看见楚司澜诊脉的动作时,脑海里再度出现之前的“巧合”。

    玉涟极十分清楚,即使楚司澜有一分将玉旷病体告知陈王或者其他人的可能,他都不能冒险。

    楚司澜内心十分平静,似乎为自己近日的不安寻到了些安慰,她起身退到一边恭敬道:“世子爷服药吧。”

    玉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掩唇轻咳一声,端起药碗利落地喝下苦药,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刚才那一幕是为何意。

    他自认将玉涟极的心意看得清楚,却没想到玉涟极竟是不信任他的小师姐。

    气氛些许微妙,玉旷佯装困乏打了个哈气便回来卧房。

    正厅里,只剩下楚司澜和玉涟极。

    外面风雨簌簌,房檐上汇成溜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二人相对无言。

    许久后,楚司澜先开口,“等明日放晴,我想去外祖府上拜访。”她顿了下又下定决心似地最后试探这一回,“以后便在那边住下了,你把拜帖还我。”

    “师姐看没看过师父的信?”玉涟极忽然开口问道。

    “看过。”不就是对她多加照看,也至于他管成这样。

    仿佛看穿了楚司澜心中所想,玉涟极斜倚在圈椅里又朝后靠了靠,“不就得了!”

    言下之意,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托付玉涟极务必看顾楚司澜,直到戚江前来西临都相会。

    楚司澜无声地叹了口气,问:“如果,父亲一直不来呢?”

    玉涟极黑亮的眼眸细细扫过楚司澜的认真的神情,她是真心在问若是师父不回来,他会拿她如何。

    玉涟极几乎没想,“自然留你在这里。”

    “这样啊。”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楚司澜敛眸笑了下。

    她俯下身,摆弄了两下自己的裙摆,将沾在其上的花瓣一一摘下,握在手里,直到裙摆上干干净净,她才歪头看向玉涟极。

    平静的心湖下暗涌凶猛。

    .

    楚司澜这几日做了不少汤羹送到玉旷那里。

    玉旷的吃喝,都是要经手玉涟极。

    第一日,知意送了鱼胶汤过去,玉涟极亲自接下,更是用汤匙翻动着查看汤里都加了什么料。

    知意回去一五一十告知楚司澜,楚司澜只觉得有趣,她心想若不是知意在场,说不定玉涟极会直接拿出银针试探,或者说玉涟极已经这么做了,但是知意并未将此事告知与她。

    第二日,知意送了莲子汤,这次送去了里屋,知意也不清楚后续的事情。

    楚司澜随意翻看手里的毒理经书,不甚在意玉旷到底喝没喝她的汤,她也不是奔着玉旷去,

    第三日,知意又去了,

    第四日,知意也去了,

    第五日,楚司澜带着知意前往,送的倒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就是一盅参汤。

    楚司澜想,以玉旷的根基是经不起这样大补的,这汤多半是不会给玉旷喝。

    已是六月初,暗夜缀满星斗,天边蕴着月弯的残影,暖风蔼蔼浮动,花丛里是虫蛙的鸣叫。

    楚司澜故意选在夜深时出发,想到自己将要做的事她意外地平静,最坏的结果已经尝过了,她不能什么也不做再次走上前世的老路。

    越想,她走的每一步都愈加坚定。

    来的玉旷住处时,玉旷果然已经歇下了。

    玉涟极正在外间的软塌上看书,下人通传楚司澜到了,他颇为意外地看向外面的天色。

    “今日多煲了些时候,再晚一会只怕你也要睡下了。”

    楚司澜接过知意手中的食盒,她缓步来到软塌旁椅子坐下,又微微倾身将食盒的里的汤盅拿出来放在小几上。

    飘散出来的气味已经告诉玉涟极这汤里都含了什么料,他眼眸微转,捻了捻手里的金珠串,低声说:

    “师姐有心了,可兄长已经睡下了。”

    玉涟极以为,这是楚司澜的试探,试一试他会不会准许兄长喝下这碗大补却无益的参汤。

    哪想到楚司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勾起樱色的唇瓣轻柔一笑。

    “这不是给世子爷准备的!”

    玉涟极愣住,不是给兄长的,难道给他的?

    楚司澜:“听知意说你日夜守在这里,我这次想起前几日倒把你给忘了,这参汤是给你准备的。”

    她起身拿起汤匙轻轻搅动参汤两下,又继续道:“本来是想给你准备些别的,但今日忽然就忆起你在药王谷是最爱喝参汤,索性就做了。”

    她搅动汤匙的手紧了紧,粉色的指甲都变得毫无血色。她立刻意识到这样的异常会引起玉涟极起疑,努力冷静着松了手上的力度。

    片刻后,她再度柔声道:

    “你尝尝看,和之前给你煲的是不是一个味道?”说着,她一手举起汤盅,一手递上汤匙。

    她一再稳下心神,面上,肩上,手上不见一丝颤抖,只有小腿隐在褶裙下微微地打颤。

    可不知为何,当她对上玉涟极凝望着他的漆眸时,手指不知觉开始用力,指甲再度泛白。

    窗外的蛙鸣震耳,楚司澜却希望那声音大些,大些,再大些,好能盖过她犹如擂鼓的心跳声。

    玉涟极从她手里接过汤盅,随着他的动作,手腕的金珠串叮叮当当地撞击在汤盅上,心跳声与撞击声错杂交响在她的耳边。

    喝下去,只有玉涟极喝下一口,她就解脱了。

    但下一瞬,玉涟极忽然起身,他已经准备歇息了,此刻穿着雪色的寝衣,软软的料子垂顺地搭在他身上,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勾勒出宽阔的肩又绵延到腰际流畅的线条。

    楚司澜仰头看向身量极高的男人,他已经不是当年在药王谷那个干瘪病弱的少年,不是那个被要求克制七情六欲,修身养性的病人。

    他是玉涟极,是以后世人皆知的暴虐摄政王,是人间修罗玉涟极。

    玉涟极骨节分明的大手把玩着汤盅,他饶了一汤匙送到鼻尖下轻轻嗅着。

    这玩意儿,怎么和秦家那个什么毒有点像呢?

    他转眸深深看了楚司澜一眼。

    所以,她是想用这东西对付他么?

    想起她之前声东击西连着几日给兄长送来的汤品,玉涟极勾起唇角,有趣地打量着楚司澜。

    “师姐……”你想毒死我么?

    玉涟极轻声唤她,后半句话却没有问出口,不必问了,她就是想毒死他的。

    玉涟极不由得想起陈王来,难不成师姐暗中受了陈王之命前来毒杀他?

    似乎在印证他的想法,楚司澜又劝道:“阿玉,尝一口啊!”

    她十分平静,没有一丝后退,隐藏在眼底的杀意决绝又伤人。

    玉涟极昳丽的脸上挂着诱人的笑,他看着她,眼眸以可见的速度变得猩红。

    哪怕她有一点犹豫,哪怕一个紧张害怕的表情,他都不会像此刻这样心寒。

    她记不记幼时,她心疼他吃的太素便毒死只鸡给他吃,那毒也差点害死他。

    她记不记得她那时哭得多伤心。

    凄苦和痛楚自心口开始蔓延,玉涟极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可能这回,也是师姐的无心之过。

    玉涟极将汤匙扔在食盒里,他慢条斯理地抖落袖口。

    是不是无心之失一试便知。

    玉涟极缓缓俯身,目光直汤盅缓缓移到楚司澜慌乱的眼眸,他双手将汤盅奉到楚司澜面前,胸腔里钝痛、烦闷,一开口,声音哽咽颤抖:

    “师姐,你喝!”

    话落,他飞扬的眼尾被热泪烫得潮红。

    楚司澜:!!!

    楚司澜半晌说不上话来,她震惊的目光追随着那滴眼泪一直来到他精致削瘦的下颌。

    他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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