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纪元徽离开了一阵,再回来时柳云刚巧梳洗毕,干净清瘦的脸朝他扬眉笑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纪元徽不由得一愣,清浅的阳光照进屋子里犹如她纯粹透彻的眼神。

    “我来,多陪陪你。”

    柳云笑着走向他,挽起他手臂,却听他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柳云一路都在想,他们会去哪里。高山之巅,朦雾峰顶,湛蓝海边,还是永恒森林的尽头?是这世间最美的地方,还是最令人绝望的地方?

    当她瞧见后山腰上略显破烂的茅草屋时,一切设想都被推翻。里边关着一个她不甚熟悉却深恶痛绝之人,这令她感到十分诧异。

    “怎么会…”

    纪元徽递给她一柄短刀:“杀了他。”他似乎带有命令的口吻。

    柳云皱了皱眉:“有没有长点的兵刃,我怕弄脏了衣服。”

    纪元徽淡淡道:“不必近身,一记飞刃穿过他胸腔便可。”

    柳云接过短刀,反复打量了一番:“如此利刃,实在便宜他了。”抬头望向纪元徽,同一时间短刀飞出,精准无误地刺进那人胸口,传出一声闷哼,大约是□□被扎穿的声响。

    “可惜了这把好刀。”柳云又道。

    更可惜的是,徐引荐已然是个眼瞎耳聋的哑巴,连最后一声惨叫都发不出。

    柳云忽然觉得自己做作得很,杀人就杀人,一刀捅过去就是,难道这样装腔作势就会更有快感么?

    并不!

    柳云快步走出了茅草屋,刚刚杀了人的手竟隐隐有些发颤。

    “你该看他咽了气再走。”随后而来的纪元徽道。

    “我一向不喜欢血腥场面。”柳云拧起双眉,强忍心头不适。

    纪元徽看了看她道:“你大仇得报,不该是这副表情。”

    柳云回望向他:“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纪元徽肃然道:“你的仇,当然该由我为你报。”

    柳云心头一震,不可置信道:“难道你救了他,再废了他?”

    纪元徽沉默地移开眼,是很常见的承认的动作。

    柳云胸口不适更甚,半晌方艰难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纪元徽又看她一眼,随后径自走远。

    柳云没有跟上,但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方才不是已经回答过了?为了让徐引荐死在他手里。柳云怔怔侧了侧身,自门缝中瞧见那一具了无生命气息的尸体,心里忽然就木了。

    她并不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不然她不可能在这艰险尘世之中行走至今,她只是在心灵深处留有一丝丝生而为人的良知罢了。

    徐引荐残害手足苛待亲侄儿,不知做了多少丧尽天良之事,自是怎么饱受折磨都不为过,柳云从头到尾都不曾对他生出过半分同情与怜悯。她只是在想,纪元徽的心性何以残忍狭隘至此?

    生前如何灭绝人性以换来风光无限又有何用,到末了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为何而存在都弄不清了,想来这些日子里,徐引荐是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

    纪元徽真正是为柳云报了仇,却又要她来给仇人一个痛快,倒不知他心底里是如何盘算的了。

    柳云的视线从那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丑恶嘴脸上移开,长长叹了口气,她叹的不是自己手里攥了条人命,而是她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她实在很迷惘。

    她望了望天,而后慢慢往回走。若是所托非良人,她是不是该另觅良缘?想到这里,柳云脚步一顿,狠狠晃了晃脑袋。

    她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若是深爱一人,自是应当无怨无悔地守在他身边,怎能轻言放弃!纵使纪元徽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与从前判若两人,她也不能弃之而去,她认定他了!

    心境一时间豁然开朗,柳云不由得加快脚步,朝那个不甚熟悉的方向走去。

    当她瞧见纪元徽的身影时,她意外而满心欢喜地朝他招了招手,他却视而不见。柳云却也不以为意,直直地跑向他:

    “相公这是要往哪儿去?”

    纪元徽这才脚步一顿,面上浮出些许温存更握住她的手道:“等我回来。”

    柳云心头忽有某种不好的预感,用力握紧他正要抽回的手:“相公。”

    纪元徽沉默地与她对望,眼神变回冷漠与陌生,柳云不晓得即将发生什么事,只道:“别走。”

    秋叶落了满地,像在徒劳无功地遮掩什么,细碎声响却如同重击,使柳云的满腔爱意四分五裂,随时都将粉碎。

    纪元徽到底是推开了她,柳云手上一空,仿佛心也空了。

    “你要去哪儿?”

    纪元徽置若罔闻。

    柳云急切地框住他胳膊,重复道:“你要去哪儿?这次又要杀谁?”

    纪元徽神色陡然一变,柳云觉得自己离答案只差一步了,这一步似乎隔得很远,又似乎就摆在她眼前。

    她心神不定道:“别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答应你以后会听你的话,再也不自作主张了,你要我做什么不要我做什么,我都依你,只要你留下来。”

    纪元徽却好似无动于衷,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了?”他今日穿着一件浅灰色衣袍,退去了近日的张狂,可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纯稚与淳厚了。那眉宇间的一点点不耐与冷傲,便俨然彰示着他如今与从前的不同。

    柳云顿时恍惚了一下,不觉收回了手:“我、我也不知道。”

    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纪元徽微扬嘴角,眸中却没有半分笑意,轻轻抚过她侧脸道:“我可能会晚些回来,你自己早些睡,总归无论多晚,我都还是会回来的。”

    柳云忽而间像闯入了一片迷雾,脑子里心里都乱得很,想劝阻他又找不到理由。毕竟,她连他到底要去做什么都一无所知。

    纪元徽似笑非笑道:“好了,快回去吧,今晚就不必等我了。”说罢,从柳云跟前走去。

    可是,他方才才说等他回来,怎么这会儿又改口说不必等了?为什么又再丢下她,为什么让她自己回去,就不能送她一程多陪陪她么?

    柳云似是身不由己地朝他背影喊道:“纪元徽。”

    纪元徽迟疑了一瞬,到底是停下步子。

    柳云心里不觉在想,自己今日怕是矫情得太过了,可又忍不住道:“一定要杀人吗?”

    已经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要杀多少才够呢?

    “世上坏人那么多,杀得完吗?”

    “我爱你,你呢?”

    纪元徽背对着她道:“若与我无冤无仇,又不曾被我遇上,自不必杀。”

    他还是走了。

    他早已下定决心,或许他为这一日的到来已等候太久,他早就迫不及待了。

    不知过了多久,柳云才自嘲一笑,凭心自问自己到底算个什么,凭什么自以为能阻止得了他。秋意深重,她像是个被世间遗忘之人,悲戚地望着茫茫山路,委实寒凉萧索。

    “怎有佳人独立风中,可是在等在下?”

    柳云瞧见他竟丝毫不感到惊讶,甚而心中泛起少许温暖,还惨淡地笑了笑:“还真是。”

    “哦?”叶音执笑道,“你猜到我会来?”

    柳云按了按腰,倒吸了口气道:“我都原地不动了这么久,你就不能早点现身?”

    叶音执昂首道:“我一向来去自由,若你等不起,自不必等。”

    柳云叹息一声,有气无力道:“我到底该怎么办,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叶音执笑道:“也许过了今晚,前尘往事就都告一段落了。”

    柳云越发迷茫,心里却还在重映纪元徽渐渐远去的场景。她原没有那么洒脱,没有那么容易释怀,没有那么容易原谅。

    纪元徽究竟知不知道一再丢下她的后果是什么,还是说在他心里她已不再重要,他就一点不害怕会失去她?

    叶音执仔细观摩她神色,带着些许诧异道:“你是在,发呆?”

    柳云平静回应:“嗯。”

    叶音执讶然地轻笑出声:“在我面前发呆,你可是头一人。”

    柳云看了看他道:“不应该啊,单凭你这丰神俊逸的外表,为你出神之人便应是数不胜数吧。”

    叶音执嗤笑道:“何必混淆视听,你并非在想我,何来为我出神之说。”

    柳云施施然道:“我只是针对发呆这个事,又没说我是为你发呆。”

    叶音执恍然意识到自己落了下风,为了找回场子,便道:“你如此伶俐,却为何猜不出他今日约见的人是谁,他要跟谁做一个了断,连你都不能告诉。”

    一个名字刹那间涌入脑海。

    柳云瞪大眼睛瞧着叶音执尚算满意的微笑:“是…纪玢誉!”

    叶音执但笑不语。

    柳云已然醒悟过来,她早该想到的,她简直是摔坏了脑袋,竟到此时才明白。

    “他…难道要…”她不敢深想,更无法接受。

    叶音执悠悠道:“这两人之间牵扯甚多,今夜即将到来的局面,任谁也不能阻止。”

    柳云漫无方向地踱步,像个人形机关,却又蓦然一顿:“你我几时前往?”

    叶音执又一笑道:“太聪明的女人,也是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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