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明晃晃地照着手术台,台上躺着一位中年男性患者,身上覆着蓝色手术布,呼吸平稳而有节奏。

    除了手术器械碰撞的金属声和生命监测仪规律的响声,四周一片寂静。白笑笑精神高度集中,注视着监控屏幕,小心翼翼地用手术刀切开了患者的头皮。

    开颅、切开硬膜、分离脑池和血管神经,一切都驾轻就熟到几乎已经成为本能。一小块灰白色的肿瘤组织暴露在她眼前,白笑笑心里咯噔一下:肿瘤组织质地坚硬、与周围黏粘,并非术前MRI诊断的胆脂瘤,而是更难处理的神经鞘瘤,且是在血管神经密布、危险系数极高的海绵窦内。

    白笑笑大脑飞速运转:该患者有高血压史,长期抽烟和熬夜,这些都是风险因素,但神经鞘瘤的首选治疗方法仍是手术切除。权衡之后她很快做出决定,拿起吸引器和显微剪刀,开始一点一点小心地切除肿瘤组织。

    一切都很顺利,照这样下去,肿瘤很快就能被全部切除。

    可还没等她松一口气,一道殷红的鲜血从手术部位喷射而出,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却仍然被滚烫的鲜血溅了一脸,浓重的血腥气顿时萦绕在鼻尖。周围的医生护士都惊叫起来。

    最不希望遇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颈内动脉破裂。

    “压住颈部动脉。动脉瘤夹。”白笑笑迅速放下手中的剪刀,伸出手去。她沉稳的声音就像定海神针,旁边短暂的骚乱后即刻恢复了原先的有条不紊。手术一助按住同侧颈部动脉,二助将动脉瘤夹递给白笑笑。

    白笑笑拿过动脉瘤夹,打算先阻断颈内动脉再做缝合。

    然而,颈内动脉旁边全是残存附着的肿瘤组织,根本看不清楚血管的走向。而此时,出血越来越凶猛,到了几乎失控的地步。白笑笑立刻打电话给神经外科主任请求援助,同时尽全力进行补救。

    她放弃寻找血管,打算尽快用小块肌肉封堵住破口。然而血流得太急,连最大的吸引器都无法顺利将出血清除干净,以至于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血很快渗入脑组织,引发了开颅手术中最可怕的急性脑膨出,脑组织越肿越大,最后淹没了手术视野。她的头上全是汗水,眼中只剩一片血色。

    监护仪发出急促的警报声,麻醉师在一旁紧张地补液。白笑笑不敢放弃,仍然努力寻找着破口。就在她几乎绝望之时,神经外科主任匆匆赶到,替换她接手了病人。白笑笑立刻退立一侧,背靠雪白冰冷的墙面,两只胳膊环着自己,不住地发抖,刚刚被强行屏蔽的情感瞬间将她淹没。

    主任与她的处理方法一致,最终用小块肌肉止住了出血,缝合了头皮,一通操作下来也是满头大汗。

    病人生命体征平稳下来,被推出了手术室。

    只可惜,他即使活下来,十之八九也醒不过来了。

    手术结束,手术室里气氛仍是压抑,大家垂头丧气,好像打了败仗。

    主任沉声道:“手术难度很高,风险不可避免,大家打起精神来,下次加油。白医生,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别太自责。”

    白笑笑浑浑噩噩地走出手术室。

    她蹲在厕所隔间,抱住自己的双膝,上下牙齿轻轻打颤。这是她小时候在孤儿院留下的毛病,每次极其害怕或者恐慌的时候就会全身发抖、头晕想吐,只有缩进没人的角落才会好受一些。如今已是而立之年,曾经的心魔却仍旧如影相随。

    外面又进来人了。听声音是两个年轻女人,正一边快步走近一边交谈。

    “唉,这家人也是倒霉。老婆红斑狼疮刚换了肾,老公就出事了。”

    “我看她儿子街溜子一个,估计以后也指望不上。”

    “要不怎么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呢。”

    “白医生这下惨了,科室肯定要背锅,希望到时候家属不要闹吧。”

    “所以女的还是别当外科医生,根本就不适合。”

    “是啊,尤其是神外的……”

    ……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笑笑站起身来,脚已经麻木没有知觉。走出医院才发现已是夜晚,习习凉风拂过她被汗水打湿后粘在额头的发丝,而她心中的燥热却丝毫未减。

    她快步走到医院附近的ATM机,插入自己的银行卡。卡上有五万三千六百零十块。她虽然工作多年,但因为资助失学儿童,并未攒下多少钱来。她毫不犹豫地取出五万,揣在兜里。

    她在ICU外面的楼道处找到了病人的家属。病人的妻子双目无神、神情崩溃,抱着病历袋瘫坐在地板上,旁边病人的儿子正在打电话。

    白笑笑轻轻走上前去,蹲在妇女面前,将兜里的钱塞在她手里:“我是您丈夫的主刀医生白笑笑。我知道您家里不富裕,后续康复需要很多钱,这些您先拿去,算是我私人捐助的。”

    妇女无意识地接过钱,喃喃道:“他才四十多岁啊,都是为了我们娘儿俩,他去开夜车,身体才坏掉的……”

    “我知道。”白笑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心里的愧疚和悔恨蚕食着她。

    如果她术前检查再仔细一点,如果她手术时再小心一点,如果不是她而是主任做这台手术……

    可是,世间哪有如果。

    也许,她真的不适合做外科医生。

    妇女摇了摇头:“唉……您也尽力了,都是命啊……”

    这是今天第二个跟她说她已经尽力了的人。白笑笑更难受了。

    这时,年轻男子打完电话,一脸戾气地走了过来,看到白笑笑的瞬间眼睛充血,抢过妇女手中的钱,劈头盖脸砸向白笑笑:“你他妈这点钱就想收买我们是吧?我告诉你,不拿个几百万出来这事儿没完!我要告死你丫的!”

    粉红的人民币四处飘散。白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站起身来,鞠了一躬。那男子更生气了,咒骂着伸出手臂,将白笑笑猛地一推。

    白笑笑本就头晕,顿时失去平衡,在妇女的惊叫声中一头栽下了楼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将她扶了起来,正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眩晕过后,她慢慢恢复了清明。

    眼前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穿着古里古怪的衣服,留着古里古怪的发型,正担忧地看着她,嘴里说着:“我知道简简是要摘花给长庚哥哥,但是外面太危险了,下次不要再一个人出去了好吗?你看你额头都流血了。”

    她的脑中瞬间回想起曾经学过的《精神病学》: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又称偏执型精神分裂症。该病患者通常被相对稳定的妄想或执念所控制,并常伴有幻觉、幻听或感知失调。

    看到她呆呆愣愣的样子,少年笑了,拿出帕子给她轻轻擦了擦脑袋,而后将自己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温声安抚她说:“好啦,简简别不开心啦,回去哥哥带你去吃果子好不好?”

    就在额头相触的瞬间,白笑笑脑子里忽然一阵剧痛。

    “什么情况?外伤后颅内出血?高血压脑病?脑血管破裂?”彻底晕过去之前,她的脑子里闪现过无数的诊断结果。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雕花大床上,头上已经被包扎好了。

    脑子里面一片聒噪。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虽然音色不错,但实在太吵了。

    “啊啊啊啊啊啊,本掌门费尽千辛万苦穿越万年,竟然绑定到了一个白痴身上!天理何在啊!”

    同时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涌进脑中。那段记忆里,她叫白简简,出生在某个她不熟悉的朝代,今年刚满八岁,是万家村某白姓富户家唯一的孩子。出生时难产,导致智力低下,属于正儿八经地主家的傻女儿。之前见过的少年名叫苏长庚,是白家远房亲戚的孩子,今年十五,是七年前过继到白家来的。白简简的父母感情很好,可惜白简简出生艰难,母亲无法再生育,便将苏长庚养在身下,一来为他们养老送终,二来他们故去后还有人继续照顾白简简。苏长庚从小乖巧懂事,对白简简也是真心相待,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

    白笑笑自己是弃婴,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从来没有机会体会亲情的滋味。这段记忆让她在想起素未谋面的白简简父母和苏长庚时忽然心头一软。

    她正在努力消化白简简的经历,脑子里面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白简简!你能听到吗?呔!我墨修篁、灵剑派最年轻的掌门,竟然穿到了一个傻子身上!白简简,你不会真的是个傻子吧?你说你没事干跟苏长庚凑那么近作甚啊!苍天啊,这让我怎么去找魔王啊……白简简,白简简?你能回应我一下吗?”

    白笑笑任由脑中的声音在那儿喋喋不休,只把她当作自己出现的幻觉之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白简简的爹娘蹑手蹑脚地进来探看。见她已经醒了,简简娘松了一口气,坐到床边,用手摸着她的额头,温柔地说:“简简醒啦?要不要吃东西?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你最爱喝的鲫鱼汤,娘给你盛一碗过来好不好?”

    这温暖而又真实的触感让白笑笑心中一跳。她坐起身来,握住妇人的手,试探着喊了一声:“娘?”

    声音软软糯糯,根本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成年女子。

    “哎!简简要什么,娘给你去拿?”

    她眨了眨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旁边她爹开口道:“简简啊,下次咱们就在家玩好不好?外面那些都是坏孩子,老是欺负我们家简简,我们不跟他们玩啊!”

    白笑笑想了想,按照记忆中小女孩的样子小心地回答道:“长庚哥哥,保护我。”

    简简娘笑了笑,理顺她的头发,说:“是啊,长庚哥哥会保护简简,但简简也要乖乖的是不是?”她又转头对简简爹说:“孩儿他爹,我上次跟你说的事儿,你跟长庚说了没?”

    简简爹愣了一下:“你是说,他跟村里周家姑娘那事儿?”

    简简娘叹了口气,说:“我看他是有几分心思。按理说咱们把他当亲儿子,也盼着他好。可是简简这样,他以后若娶了媳妇,哪里有简简的容身之地啊。”说着抹了抹眼泪。

    简简爹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行,我跟他说,等简简再大一些,让他俩成亲。”

    他们当白简简仍是之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傻女儿,商量此事也不避着她。

    待他们出去后,白笑笑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抬起手。

    曾经,那是一双拿着手术刀游走在人体最精密器官上救死扶伤的手,如今却是一双白白嫩嫩未经世事的小胖手。

    她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在空中穿针引线,想象自己在缝合伤口。然而,手术台上那颗充血肿胀得一塌糊涂的大脑忽然浮上心头。她一阵头晕,双手失去控制,剧烈地抖动起来。

    PTSD?

    罢了,都不重要了。她重重躺倒在床上,把那双兀自颤抖的手枕在了脑后,漠然接受了眼前的所有现实:她已经不是白笑笑,不是神经外科医生,没有成千上百的生命等她拯救,也不用再无能为力地看着其中一些人在她面前失去生命。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当她是懦夫,从此作为白简简活下去吧。

    那么,脑子里面那个声音又是什么?

    她试探着在意识中询问那个人:“你是谁?”

    这句话一问,瞬间好像接通了什么电源似的,她的脑中蹦出了一个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的美男子。美男子瞪着一双凤目,感动得都快哭了:“白简简,你终于理我了!”

    虽然在脑海中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影,可是那人的音容笑貌对白简简而言却是无比清晰,好像就在她眼前一样。

    “抱歉,我之前被小孩欺负,打到了脑袋。”白简简试着跟他解释,同时觉得无比荒谬。自己真的不是疯了吗?

    “没事没事,”那人大手一挥,豪气地在她意识中盘坐起来,解释道:“我叫墨修篁,是从万年后穿越来的。你不认识我,但是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我乃灵剑派最年轻的掌门,千年罕见之上上灵根!”

    “哦,墨修篁。请问您有何贵干?”看来她这具身体很是繁忙,不止栖息了她这一个奇怪的灵魂。

    “魔王公冶九渊在万年后大杀四方,导致生灵涂炭,修仙派为对付他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只留下了五个仙门!”墨修篁说起那个魔王简直义愤填膺,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误会啊,我们都很厉害,只是魔王太狡诈!”

    “嗯。”

    “后来,我们五个仙门的掌门卜算到他出生在这个时间,便挑选了这个时代五个资质上乘之人,牺牲了自己的身体,将魂灵送到了你们身上!但是我传送过来的时候,你跟那苏长庚正贴着额头,我一不小心就传错了……”

    “哦。”

    白简简确定自己没疯。以她从小到大按部就班学习、几乎没看过课外书、一直努力到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的经历,她非常肯定自己不可能有这么离奇的想象力。

    “你别一直‘哦’‘嗯’啊!好歹发表一下意见啊!”墨修篁听起来有些生气。

    白简简沉吟了一下,问道:“所以,你是要我帮你找到魔王?”

    “对!”墨修篁激动道:“消灭魔王,拯救苍生!”

    “哦。我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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