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于世
“浮云拨去遂见昭，晦暗散尽终长明”
绍兴八年，冬末。
泗州城外哀鸿遍野，一片狼藉。漫天黑云笼罩着整个城池，老鸹争抢着啃食城楼下腐烂的躯壳。城内街道上亦堆满了白骨，四处弥漫着难闻的腐臭味。
城中死寂一片，唯独陈员外府上热闹依旧。
陈员外的长子病入膏肓，但神婆子算到西郊有户人家的幼女与其二儿子八字相合，若嫁进陈家还能为自家长子冲冲喜。于是，陈员外用了五石粮食将那小姑娘买回了府中。
这新婚之夜，新娘却被绑在婚房的床架上，嘴中还塞着粗布。她不停摩擦着手上的粗绳，仔细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听门外吵闹声愈来愈小，便掀起盖头轻轻向窗口走去，打开窗棂翻出了屋内。
“砰。”
可落地时却不小心踩到了屋外墙边堆砌的砖块，这声响刚一发出，就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新娘子不见了！”
“快去找！”
见被人发现，这姑娘也顾不上其他，立马钻进了眼前的狗洞中，顺着狗洞钻出了府外。
“站住！”
甫一出府，这身后就传来了追赶声。她只能往后巷深处跑去，可身后的人还紧追着不放，存亡绝续之际，她兀然看到巷口拐角停着一辆马车。
环视四处无人，她迅速地躲进了马车里。
马车内漆黑一片，尚未彻底从危机中脱身的小姑娘不敢有一丝放松，蜷缩着身体听着外面的声音，却猝然感觉到脖子上有什么东西凉凉的，刚想上手便听见有人贴近自己耳边，道：
“选颗珠子吧。”
小姑娘还未反应过来，说话之人便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光从外面透了进来，她借着光看清一把短刃正架在自己脖子上。
她顿时慌了神，但直觉告诉自己应该冷静下来，于是她神色如常地放下悬在空中的手，开口对身后之人说道：
“我在与伙伴玩迷藏，本以为车中无人才躲了进来，不想叨扰了公子，望公子原谅。我这就离开。”
说罢，小姑娘正欲下车，马车外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
眼见搜寻的人越来越近，小姑娘下马车的动作顿住了。下一刻，她便被身后之人揽入了怀中。正想挣脱，却听见他悄声道：
“想活就别出声。”
小姑娘顿时收了声。马车外传来了停止的脚步声，来人对着马车说道：
“车里是何人？”
小姑娘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身后之人的言下之意听起来是要保自己性命，可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他懒懒的声音却再次在耳边响起：
“宰相府，何立。”
听到他的声音，小姑娘顿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他。马车外的人听到他的名号，一时不知该作何打算，正想提出怀疑，却见巷口走出了一名小厮，他掏出腰间的令牌举到众人眼前。众人定睛一瞧，果真是宰相府手令牌。见惊扰了贵人，他们立刻跪倒在马车前向何立请罪。
见此景，何立只是将手伸出了帘外摆了摆，小厮便将跪倒在地的人驱赶离开。众人一边散去，还一边向马车鞠躬谢恩。
“人都走了，说说吧，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
何立点上车内的蜡烛，微弱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她这时才看清身前之人的长相。面容瘦削，眉眼清俊，一双狐狸眼却透着狡黠，乌发如缎，一根青色丝带随意半束起来，袅袅沉水香烟气间，见他着一袭青衣半倚在窗帘旁。
依眼下的情况，她只得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罢，何立玩味一笑，又抬起手中的短刃抚上了小姑娘的脸颊，饶有趣味地端详了一番。她脸颊旁沾上的尘土在雪白的脸蛋上尤为突兀，手腕也有着被粗绳磨红的痕迹，明明如此狼狈，但那双眼睛望向他时却无半分惧色。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
“这把诡刃内有机簧，机簧就藏在红蓝玛瑙之间，刀尖锁住便杀人，刀尖缩回便无恙。小姑娘，选颗珠子吧。”
她低头看着这把诡刃，心道这短刃和这名字甚配。抬头之时，正好和何立对视上，那双狐狸眼满是戏谑之色，如同在看好戏一般。她淡然一笑，便用力抓住了何立手上的诡刃，按下了其中一颗玛瑙。
“今日之事，多谢大人。”
言罢，何立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拉住自己的手向其颈上捅去。可她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眼见捅入自己颈中的诡刃，刀尖从柄中缩了回去。何立缓缓收回了手，将诡刃放回腰间，用扇骨敲了敲尚未缓过神来的小姑娘的头，“你方才说多谢我，你想怎么个谢法？”
她抬手向何立肃拜后起身言道：
“全凭大人吩咐。”
“以后，就跟着我吧。不过，我不喜你唤我大人，还是唤我公子吧。”
你应下了，心里却默念着眼前之人的名字，何立。
“叫个什么名儿？”
听到这儿，小姑娘咬紧了嘴唇，眼中顿时泪光闪烁，似是想到了伤心之事。何立察觉到眼前人神色有异，刚想停止发问，却见她缓缓开口言道：
“从前的名字，记不得了。”
何立盯着她手腕上被粗绳勒红的痕迹，良久，抬眼看着她倔强的眼神道：
“‘浮云拨去遂见昭，晦暗散尽终长明。’往后，便唤你为阿昭吧。”
“是，大人。”
阿昭，以后我就叫阿昭了，真好听的名字。她心想道。
何立拿起手边的外袍披在了阿昭身上，让她在靠近车帘处坐了下来。
“大人，可以动身了吗？”
车外的小厮掀开帘子向何立询问道。
“起行回临安吧。”
小厮应了声，便驱车往临安驶去。
绍兴九年，初秋。
据何立将阿昭带回临安已一年有余了，起初秦桧还有所疑心，派人监视了好长一段时间，见没什么异常，便也同意何立将她留在院子里了。
阿昭很喜欢何立的院子。她刚来的那年，何立派人在这座院子里架了座秋千，还在院中央栽了一株桂花树。秋日来临，清桂香气都会随着风飘满整座院子，花瓣亦会如雪般坠落在地上，当真是幅好景色。
她本以为何立这样的书生文人，会更中意有着君子气节的翠竹傲梅，没想到喜欢的却是淡雅清香的桂花。后来阿昭才知道，何立是怕被自己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才借桂香来遮掩的。
这一年多以来阿昭的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可有件事却埋在她心里许久了，本以为何立将自己带回府上一定是有其目的，但这一年来何立却毫无动作，这让阿昭不免心头起惑。
这天，阿昭同往常一样坐在秋千上望着院子里的桂花树，她垂眸看向手里捏着的桂花枝，盘算着花期过后拾些花瓣给何立做糕点，却瞥见院外小厮轻推开了虚掩的木门走到自己身前：
“阿昭姑娘，何大人让小的来传话说，他在后院廊下等您。”
后院？要知道这一年多以来何立从未允许过自己踏足后院，阿昭这下像是抓住了心中疑虑的线头，思索顷刻，便起身随小厮向后院走去。
“何大人，你怎么还不动手，这人可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一个满身是血的屠户正被吊在后院的木架上，鲜血不停地滴落在地上。何立收起挡在眼前的折扇，侧头看着说话之人，轻嗤一声：
“武大人刚来府上不久，不知在下的秉性。我这个人啊，平时就喜欢做个游戏，变个戏法。”
何立话音刚落，后院的门便被打开了。只见一个被绑上手脚、已经昏厥过去的书生被两个护卫打扮的人拖了进来。
“正好让武大人看看，什么是有趣的戏法。”
他和武义淳对视一眼冲木架处抬了抬下巴，便缓缓走到书生面前，武义淳则心领神会地走向木架旁掐住屠户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屠户艰难地睁开自己已经被血糊住的双眼，看见眼前被捆缚住的书生顿时慌了神想往前扑去，却忘了自己双手正被粗绳捆缚吊在木架之上，不能挪动分毫。
“你是个硬汉。”
屠户的反应似是让何立感到非常满意，他缓缓取出别在腰间的诡刃，在手中摆弄着说道。
“但再硬的人也有软处，他就是你的软处。”何立用诡刃指了指书生，“这是你弟弟吧。”
屠户见状怔愣在原地，片刻艰难开口道：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何立像是早料到屠户会说此话，未等屠户说完，便一刀插进了书生的脖子上。屠户顿时瞪大了双眼大叫出声，可没想到何立拔出的诡刃却没有刀尖，他大张着嘴喘着粗气，不敢再看向那边。
“这下一刀，可就不知结果如何了。”
何立两眼瞥向身体隐隐发抖的屠户，用指尖摩挲着刃锋。他举起诡刃，同时按下红蓝两颗玛瑙，准备刺向书生的动作刚起，屠户便大喊要招供了。
武义淳见状，忙挪到书案边将屠夫的供词记录下来呈给何立。何立却一眼未看，拿起供状径直走到屠夫跟前，用屠夫早已浸满鲜血的手指画了押。
阿昭推开院门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其实在来的路上，她心里已有准备，但真看见这样血腥的场面时，还是怔愣了一刻。
见阿昭来了，何立便敛起沾血的外袖走到她身前，卷起供状敲了敲她的头。两人离得很近，近得阿昭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看着眼前和平时判若两人的何立，阿昭第一次向他拱手弯腰行了礼。
“公子。”
何立见阿昭手里握着的桂花枝，寒潭般的眼神中掠过一丝不忍，脸上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他本想抽出诡刃的手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接过阿昭手中的桂花枝，将诡刃放入了她手中。
“谁活，你定。”
说罢，便拉起她的手走到了奄奄一息的两人中间。何立早已告诉过阿昭诡刃的机簧奥秘，只见她同时按下红蓝玛瑙向屠户刺去。可正要刺入其命门时，何立却握住了阿昭的手腕，捂上了她的双眼。
“还是让我来吧。”
他就着力一刀直捅入了屠户心间，鲜血顿时喷溅到他脸上。见眼前之人了无生气后，他向武义淳努努嘴，后者心领神会忙叫身旁护卫将屠户的尸身拖了出去。
他这才移开覆上阿昭双目的手，她缓缓转过身看着何立，缓抬手抚上他的脸想要为他拭净血迹。何立抬眼对视上阿昭的眼睛，轻笑一声，刚要接过她手上的诡刃，却听身后忽有异动，正要抽出腰间折扇，却见阿昭握住诡刃一把拽过自己迎面向来人刺去，一刀封喉，魂归西天。
被阿昭断却生路之人正是那屠户的弟弟，不知何时醒转过来挣脱捆缚的白衣书生。书生双手紧紧捂住喉间，温热鲜血不断从他指缝中流出，终是挣扎不能，倒在了阿昭眼前。
何立示意武义淳上前探查书生鼻息，自己转头却见阿昭怔愣在原地，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握住诡刃的手正隐隐发抖。他缓缓将阿昭拥入怀中，像哄小孩儿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此举却惹得她眼眶愈加发红了。
阿昭只感觉自己脑子里很混乱，心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此刻只想快些离开这儿，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她猛地推开何立，跑出了后院。
何立眼神一沉，看着那抹鹅黄掠过眼前，似是想留住，终是收住了手，由着她去了。他看着手边已被染红的桂花枝，轻叹了口气。
阿昭回到房里不断地在盆里冲洗着手上的血迹，却好像怎么也洗不净这手上的污秽了。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倒在床榻上，无法控制地抽泣起来。
明月高悬于庭上，皑皑蟾光映照在桂树枝头，在庭院内铺陈出一片素月银光。入夜后的相府很是热闹，宴席中蛇舞龙飞，丝竹绕耳，歌舞升平，好不热闹。阿昭自是能想到，这是秦桧在为了今日处置刺客之事大张旗鼓的庆祝。她靠在榻边，看着雕木花窗透出的光影，心中不免觉得讽刺。
房门被缓缓推开，阿昭侧头一看，是何立端着个食盒走了进来。何立看着阿昭无精打采的模样，心下不免担心起来。换作平时，她早像个小猫儿朝自己扑过来了，今日这模样着实反常。
“今天可是有你最喜欢的吃食。”
何立一面从食盒里取出桂花糕，一面望向阿昭的方向。见她还是恹恹的，便轻声言道：
“今日让你受惊了，是我不好。但宰相大人再相不过一年，便接连不断有刺客前来行刺，这府上并不安全......”
“公子。”
阿昭截住了何立的话头，其实她心里明白，何立今日唤自己去后院的目的。
此前，何立虽从不在她面前展露心狠手辣的一面，但她多少也能猜到宰相让何立办的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事。可在这乱世，她和何立都只是被裹挟在洪流之中的小人物，能活下去已是不易，何来资格谈大义呢。
“阿昭明白公子的苦心，我已经没事了。”
“这话说得不老实。”
“我......”
“桂花糕还没进肚子里，怎么就已经没事了？”
“公子你......又拿我打趣呢。”
见阿昭撅起嘴鼓起脸的样子实在可爱，何立忍不住用折扇戳了戳她的腮颊，阿昭被惹得转过身去，不再搭理他了。
何立也不恼，反展开手中折扇掩面大笑了起来。阿昭不由得转头看着他，其实何立笑起来很好看，一双狐狸眼微微弯起，狡黠中也不失温柔。当然，这样无害的笑容只会展露在阿昭面前，旁人能看到的仅是何立阴狠无常的假笑。
“公子，我愿做你的诡刃，你手上最锋利的刃。”阿昭忽然开口言道。
何立顿时敛了神色，双眸微微一沉，道：
“你果然猜到了.....不怪我起了利用你的心思吗？.”
“阿昭的命都是公子给的，只要是公子想要的，阿昭豁出性命也会为公子办到。”
“不怨不悔？”
阿昭接过何立手中的桂花糕道：
“无怨亦无悔。”
他侧头端详着阿昭的面容，烛光在她眸中跳动，如一柄火花在寂寥的黑夜绽放。何立心间某处地方似是被触动了，缓缓开口问道：
“还记得，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阿昭吗？”
“自然记得。公子是盼我即使身处晦暗之中，依然得以窥见天光。”
“以后也是如此。”
何立用折扇敲了敲阿昭的头，转身推门而去。阿昭倚在门内，目送这一袭青衣远去，直至不见其身影。
绍兴十二年，元夕。
世人皆云，上元佳节日，辞旧迎新时。
可这年上元节，临安城上空却弥漫着厚厚的再也无法驱散的黑云，岳飞之死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这千古奇冤的旧事，似是永远无法辞去，何谈迎来新日呢？
宰相府的日子，自然是更不好过的。自岳飞蒙冤而逝以来，不少仁人志士、英雄豪杰潜进宰相府想要取秦桧性命，用其人头祭奠岳将军亡魂。
“贼人如何处置，下官听宰相示下。”
相府正厅之上，何立于堂中收起折扇，拱手言道。秦桧端坐于堂上，睨视堂下已被锁上手枷的囚人，忽然咳嗽了几声，一旁的武义淳赶忙迎上前来关心道：
“宰相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秦桧眉心一蹙，抬眸看向武义淳，目光却似毒蛇般阴冷。武义淳察觉到秦桧审视的目光，心下立叫不好，忙收住声退到了何立身后，不再言语。可秦桧却揪住话头，摆摆手道：
“无碍，偶感风寒，不必担心。”
这话听上去像是说给武义淳听的，但武义淳心里明白，这是秦桧在变相警告自己，不准将此事讲与圣上听。他又迈出一小步，拱手道：
“大人想如何处置此人？”
“咳咳，拖下去问出幕后主使便是，若问不出，也不必留在这儿了。”
“下官遵命。何大人是用刑的一把好手，不如，同下官一起？”
何立正要同武义淳一同退下，秦桧却叫住他言道：
“等等，本相今日还有要事与你相商。”
武义淳见状，示意护卫将囚人拖出堂外，自己也掩上房门退了出去。那囚人被拖下之时，嘴里还大骂着秦桧八辈祖宗，真真是要将秦家祖坟骂得冒起白烟了。
秦桧也不理外头动静，起身逗弄起囚于笼中的黑鸦来。他向身旁的蓝衣侍女比划了几下，侍女就沏了杯茶端与何立。何立接过茶，见秦桧未有开口言说的意思，便主动发了问：
“不知宰相大人有何事要下官去办？”
秦桧拿了鸟食放入笼中，用手戳了戳黑鸦的羽毛，见黑鸦眼里只有吃食不搭理自己，才缓缓侧头看向何立，道：
“风波亭事毕，阿昭回临安了。”
听到“阿昭”二字，何立眼里掠过一丝喜色，但他还是神色如常言道：
“下官恭喜宰相去除心头大患。”
“她办事本相一向放心。”
秦桧接过一旁的蓝衣侍女递上的物件，挥挥手屏退左右，堂内只余下他和何立二人。
他提步下阶，将此物件置于何立手中，何立抬眼一看，竟是道密折。信中内容，不言自明，皆是以韩世忠为首的大臣对秦桧的弹劾之语。
“韩世忠这些狼子野心的宵小之辈一直视本相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我而后快，真是其心可诛！咳咳......这密折，便是对本相的警告了。”
因气上心头，他声音愈加干涩，大声咳嗽起来，身子还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知宰相作何打算？”
“咳咳......韩世忠门下的秦都尉也是个棘手之人，咳咳......此前我已派隐卫前去查探......咳咳......他每晚的必去之处，阿昭已先至此地作伏，你们二人今晚就送他一程，也算是本相给韩世忠的......咳咳......回礼了。”
“是，大人。阿昭现在身在何处？”
“藏香阁。”
拴扉藏帐梦相会，香袅兰房赛神仙，这便是藏香阁的来源了。那儿可是让临安不可胜数的公子王孙达官贵人都深陷其中、流连忘返的烟花之地，何立自然猜到阿昭到底是作得何伏了。
他执扇的手几不可见的紧了紧，又马上恢复如常，拱手拜别秦桧，往藏香阁去了。
烟花之地，不诉离殇，只见纵情欢愉。阁内云顶之下，歌台之上，琴瑟弦音绕柱而鸣，各处遍布男女欢情之声，一片快活景象。推开楼上厢房木门，一缕幽香便萦绕在来人鼻间，像是要被人的魂儿都给勾去似的。可即使如此幽香，都遮不住房内人身上弥漫的酒臭味。
“青桂姑娘，再陪大人我喝一个。”
白玉酒盏置于檀木案上，盏旁搁着把□□，刀柄花纹精细，刃间闪着银光，案边之人的目光却未停在其上，而是望向靠在窗棂边的青色身影，举盏相邀。
烛火摇曳下，只见那青色身影轻侧身来，朝着那案边之人勾唇一笑，含羞言道：
“今日秦都尉来了，可就别想再走了。”
秦都尉闻言放声大笑，起身一把拽住青桂身上的披帛，将她外衣猛地扯下，他贪婪地嗅闻着这衣间桂馥兰香，全未注意到眼前青桂眼中掠过的狠戾之色。
青桂伸出手指点上秦都尉的胸口，顺着襴衫边领处缓缓抚下，勾住其腰间束带，向沉香木榻上走去。秦都尉自是满意，心也似被青桂勾住，整个人压住青桂向榻上倒去。这一压，秦都尉这浑身的酒臭味顿时萦绕在青桂鼻间。
真难闻。
青桂心里虽然嫌恶却未显于面上，双手揽上秦都尉颈间，正要下步动作，只听“嘎吱”一声，门被人推开了。
何立抬步跨进屋内，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般景象。他眼底怒气渐起，猛地合上手中折扇，脑子里怕是已经算好了让秦都尉生不如死的数百种法子了。
榻上两人听见动静同时望向门处，见来人是何立，青桂面上浮起掩不住的喜色，眸中笑意真让人觉得要不是榻上还有旁人，她都能直直扑到何立怀中了。
可这榻上的秦都尉就没这么开心了。他转过头看到何立的那张脸，霎时像见阎王般浑身瘫软，翻倒下榻，双腿直打着哆嗦。不过何立也确实是送他去见阎王的。
“公子走错厢房了吧。”
榻上女子懒懒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闻听此言，何立眉头微挑心中了然，又得做戏哄哄这姑娘了，似笑非笑地说道：“应是这间。”秦都尉见榻上女子尚有继续追问的架势，忙用手捂住她的嘴，生怕她再说半个字惹恼何立。
何立目光定在那只捂住青桂嘴的手上，轻啧一声，径直走向秦都尉。秦都尉心里本来还盘算着扯个谎先稳住何立，等回府再找韩大人从长计议。
可何立却缓缓张口道：“都尉选颗珠子吧。”
一听这话，秦都尉哪还敢打别的算盘，他要是再不明白秦桧已起杀心就真是个大傻子了。他从阶上跌跌撞撞爬到何立腿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抱住何立双腿，连连求饶起来，还向其许诺若放自己一马，愿以万金相赠。
谁为官不是为了个权财呢？虽说自己给不了何立多大的权位，但在都尉这位子上坐了这些年敛的这许多钱财也足够换自己这条小命了。除了钱，还有什么能换......他恍然大悟般望向榻上女子，对了！还有美人。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榻上拽住青桂衣袖，揽住她的双肩，眼中大喜道：“还有这美人！何兄若愿意放秦某一条生路，不日黄金和她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何兄院里。我保证，宰相府不会有人发现......”
他尚未说完便感觉自己颈间一凉，颔首一看，原来是把银亮的匕首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原来我只是秦大人随手可赠的玩意儿罢了。”
青桂极具蛊惑性的言语间透露些遗憾之意，她挑逗般用匕首抬了抬秦都尉的下巴，眼中尽是玩味之意。此举可把秦都尉吓得不轻，双眼直直盯着前方，浑身颤抖着问：
“你......你们是一伙的？”
这反映速度真是这世间上天入地也找不出的独一份。青桂忍不住大笑起来，何立也展扇掩面失笑，嘴上还夸起秦都尉的聪明才智来，倒真是一派和谐美好之景。
何立用起刑来自是一把好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让秦都尉把知道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奄奄一息的秦都尉还没放过自己的一线生机，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念叨着赠何立万金之事。
何立把手上的血擦拭干净后，轻唤了声“阿昭”，坐在一旁案几边的阿昭遂放下手中酒盏走到了他身前。他用手轻轻抓住阿昭的双臂，抚上她的发丝，借着烛光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姑娘，心里不禁泛起感慨。自己上次同她相立于烛影下，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已经记不得了......真是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何立眼中情意流转，唇边挂着的那抹笑意，阿昭已是许久不曾看到了。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掐了掐何立的脸，见后者未有所动，便大起胆子用手摸到何立唇角边，让这笑弧度更大了些。
何立这才从眸间盛景里回过神来，玩笑般收起折扇敲了敲阿昭的头，哑笑道：“真是太纵你了”。地上的呻吟声不合时宜打断了此时的气氛，阿昭眼中忽有凌厉光芒闪过，嗤笑道：“真是扫兴。”
她倏地抽出何立腰间诡刃，按下红蓝玛瑙，一刀扎进秦都尉胸口，只听刀下之人呜咽了两声，便再无气息。何立从后拥住阿昭，将头埋到她的颈间，用耳语般的声音言道：“接下来，该做正事了。”
闻言，阿昭嘴角笑意微起，转身揽住何立的细腰，就着姿势将诡刃插回他腰间。此时，窗外却起了些声音，阿昭眸光骤然一缩，警觉地往出声的方向看去。
看着她如此谨慎的模样，何立心头却没感到欣慰，反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的生疼。
他牵起阿昭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言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忘了？”想起今日是上元节，阿昭这才恍然道“倒是我多心了。”
见阿昭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何立那双狐狸眼中又掠过一丝狡黠，饶有兴味道：“不如，我们也去凑凑热闹？”这阿昭姑娘自然是对何大人的提议心动，可一想到两人身边还躺着个已经一命呜呼的秦都尉，她也只得“顾全大局”般开口拒绝何立了。
何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侧身俯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自会有人来善后。”言罢，还未等阿昭反应过来，便揽住她的腰踩上窗棂边的黄花梨，腾空跃起。
路过的百姓远远一望，只见两缕青影飘逸洒脱，在这银装素裹的夜里如倾泻而下的月光，缓缓落入地面。
“机会难得，去灯市逛逛吧。”
“真的可以吗？”
看着阿昭眼中殷切的神情，何立眼底浮起温和的笑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当然。”
话音刚落，眼前那抹青色身影就一溜烟儿地往灯会里挤去。随后，一个黑影便从巷子深处走了出来，何立却并未转过身去，而是看向阿昭的方向冷漠言道：“都办妥了吗？”“办妥了大人。只是宰相大人那里......”
隐卫忐忑地看向何立，却不想对方竟转头看向自己，眸中寒意竟让人心中发颤，“你待如何？”何立缓缓发问道。“属下认为，您不让阿昭姑娘深入这些事自是为了姑娘好，可长此以往下去，宰相大人总会有发现的一天，到那时......”
“你只需听命行事，别的不是你该过问的。”
“是,大人。”
言罢，隐卫拱手告退，没入黑暗之中。而何立却似被隐卫方才的一番话戳中心事，竟愣在原地出神了好一会儿。阿昭见何立迟迟未跟上来，便跑回灯市街头寻他，灯火阑珊间，发现这个傻子还呆呆地杵在原地，若有心事地扇动着手中折扇，于是心念一动，便在人群里高高挥起自己的双手，大声唤了他的名字。
“何立！”
如铃音般清脆的声音贯入他的耳间，他眸光震动，抬头望去，霎那间这灯市坊间热闹嘈杂之声似乎都在这一刻从他耳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人来人往中少女的如花笑靥，如同闪烁在天际的浩渺繁星，点亮他这阴暗孤寂的无边黑夜。
那明媚的少女跨过黑暗，穿越人群，伴着万千灯火向他奔来。何立嘴角的笑意跃上眉梢，他张开双手，阿昭便像猫儿一般扑入他的怀中。
“再唤我一遍。”
那因太过欢喜而微微发颤的声音传入阿昭耳畔中，她双手揽上他的颈间，转而抬头直视他的眼眸，又开口唤了声“何立”。
他拥住阿昭的手更紧了些，生怕自己一松开她就会如飘渺云烟般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得摸不见。
“嘭！”
城楼钟声响彻整个临安城，漫天烟花在黑夜中肆意绽放，火树银花间，照亮上元不夜天。何立垂眼看向怀中少女，这璀璨烟火竟已倒映在她墨色的眸中，似在暗潭中盛放的火花般绚烂。
他脑中忽然响起隐卫的话，心中竟闪过一丝恐惧的念头，自己终是不愿失去这如永夜一般的人生中最后的一点光亮。他双眸微微一沉，抿唇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了......”
阿昭闻言，忙用手覆上何立的唇答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你会长命百岁的。”
他苦笑着握住阿昭的手，将它放到自己胸口前，本想开口解释这是句玩笑话，却不想阿昭却道：
“何立，我不求长厢厮守，但求生死与共。”
此话实是戳中了何立心底的软处。
一直以来，他为了生存，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独自挣扎在这波谲云诡、变幻莫测的政治漩涡中。人人都道他何立笑里藏刀，阴险狡诈，只会奉奸佞弑忠良，干得都是些会下地狱的勾当。
若要索命，就让他们尽管来索。何立总是这样想。
可遇见阿昭后，他开始害怕，这世间善恶祸福相承，有朝一日因果报应落到自己头上时，会带累她。可那日之后，她还是落入了自己的算计之中。
那些污秽之事，她本是不用沾染上的，自己为什么不再想想别的能护她性命的法子呢？可现在，阿昭却说要与自己生死与共，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给她承诺呢？
何立很想开口拒绝她，或者，自己可以找具无名女尸，和隐卫联手在秦桧面前遮掩过去，再为她在临安之外再置个宅子，送她出城。
他好怕。
见何立茫然无措的神色，阿昭轻轻踮起脚尖，吻上他的脸颊，在他耳边道了句：
“我在呢，别怕。”
闻言，何立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所念，猛然贴近阿昭的脸，双眸中情意流转，坚定道：
“此生不负。”
随即吻上她的双唇，占有的欲望之火在二人心中燃起，何立的吻愈来愈深，这悸动让阿昭浑身酥麻，她亦倾尽全身回吻着自己朝暮所念的爱人。
夜色弥漫下，灯火相明间，两个孤寂痛苦的灵魂就这样彼此相依，沦陷于对方眸间，共同堕入这无穷尽的深渊之中。
绍兴十六年，初秋。
时年宋金两国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两国边界明争暗斗之事更是不计其数，眼见这表面和平就快要荡然无存烟消云散，宋高宗只得派宰相秦桧率兵前往秋凌渡与金国会谈。
可在会谈前一夜，金国使者却在秦桧驻地被暗杀，连其所携带的密信也不知去向，这可使相府上下全乱了套。
一名为张大的效用兵却在此时跳将出来，声称自己知道那尸体旁发现的皮囊子是用来装密信的。秦桧见状，遂命他同亲兵营副统领孙均一个时辰之内找出凶手并找回密信。
张大拱手告退后，秦桧招了招手唤何立走到自己身前，懒懒开口道：“可明白？”何立了然一笑，合扇拱手答道：“下官明白。如果真有密信，断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见秦桧未言，何立心下思量一番重又答道：“就是有这封信的事，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听罢，秦桧才点点头道：“长进了。”后又嘱咐何立紧盯张大的一举一动，无论事情是否办妥，都要将其斩杀。何立正要告退，秦桧却又道：“门口新提携那个孙均，我看不错。唤他进来吧。”
何立眼底闪过轻微诧色，却按下未表，依言将孙均召了进来。二人立于厅下，神色间皆有自己的盘算，只待秦桧言明。秦桧轻咳了几声，便向二人说出了自己对张大身份计划的推测，并命他们将计就计做场好戏，扯出幕后之人。
孙均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应下了这份差，见同谋如此果断，何立自然也不好再言说什么，只得应了下来。他心里却明白，此事之后，怕是也没几分活路了，须得想个可护阿昭性命的万全法子才行。
许是直觉秋凌渡之事不太对劲，何立一回院子里阿昭就从秋千上跳起来跑到他身前问长问短的，他虽心里担心却未显露于面上，仍带着笑意用折扇敲了敲阿昭的头，让她别胡思乱想。
阿昭很轻易地看穿了何立的心思，嗔怪道：“若平日里你做事别让我担心，我自然不会胡思乱想了。”
何立摸了摸阿昭的头，却似故意般揉乱了她梳起的头发，惹得阿昭撸起袖子作势要打他。可何立也不恼，反而展扇掩面哈哈笑了起来，见他这轻松样子，应是没什么大事发生，阿昭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她缓缓开口道：“宰相大人丢了什么物件搞得府里如此兴师动众？”
闻言，何立眉头一蹙，手指覆上阿昭的双唇，柔声道：“你不必知道。近日宰相大人未派差事给你，你就在院里好好休息。”“你又要瞒我。”阿昭眼中神情瞬间冷了下去，想了想又道：“算了，你不想说的事我怎么也问不出来的。”
何立握住阿昭的手，掌心覆盖在她的手背上，那桂花树上的落花在此刻缓缓飘落下来，何立抬手去接，那花瓣亦稳稳落入他张开的手掌中。
阿昭看着这样褪去平日戾气的何立，不禁笑出了声，道：“等这落花满地，就又能吃上桂花糕了。”
听到阿昭所言，何立似又看到那年桂花树下尚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的身影。她满心欢喜地奔到树下，拾起飘散在地的桂花花瓣装入挂着自己腰间的香囊里，又将它递给了何立。何立虽喜欢，却还是口是心非道：“女儿家的玩意儿。”她娇嗔道：“不喜欢就还给我。”还作势要将香囊拿回去，何立却立马把它收进怀中，还道：“这送人的东西哪还有收回去的道理。”言罢还用折扇敲了敲阿昭的头，扬长而去。
何立回过神来，抬头望向那棵桂花树，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道：“是啊，又能吃上桂花糕了。”话语间却满是苦涩，全无欣喜之意。
阿昭心头一紧，已然猜到了今日大致情况，还想同何立开口说些什么，院外却传来了武义淳的声音，“何大人，张大和孙均正审昨晚服侍金人的那几个歌女呢！咱们要不要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未等何立开口，阿昭一把拥住何立，忍住泪在他耳边颤声道：“我一个人做不来桂花糕的，你得陪我。”何立用力加深了这个拥抱，他心疼地拭去阿昭眼角的泪珠，看着她闪烁的眸光，沉吟道：“等我回来。”
阿昭望着那抹青色身影，手摸到方才何立手指停留过的唇边，仿若还能闻到残留的沉水香的苦味，她喃喃自语道：“我等你回来。”
秦桧所设之局进行的很顺利，不出何立所料，那在后厨潜伏多年的马车夫刘喜终于按耐不住了。刘喜趁着众人视线皆在张大孙均处，独自潜入了何立的书房内。
他见何立正坐在书案边，正好背对着自己，便举起弯刀一砍而下，想要取何立性命。可谁料，此举正中何立下怀，他用折扇抵开弯刀，刀只砍上了他的手臂。何立忍痛一转手腕，扣住刘喜右手，弯刀应声落地。他起身绕到刘喜身后猛地冲他后颈一击，刘喜当即晕了过去。
“嘶。”他吃痛地轻呼一声，垂眸看了看鲜血直流的手臂，低声嘟囔道：“那丫头看到又得说我了。”面上却又浮现出浅浅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
何立从刘喜身上搜出了一个报信用的烟花筒，还有，那封金人密信。这密信现在既落入自己手中，算是个意外之喜，按他对秦桧的了解，若自己留下这信，说不定能作个秦桧的把柄，日后也能成为他和阿昭的保命符。这样想着，他便将密信从信封中抽出，偷偷放到了书案砚台之下。
刘喜是个硬汉子，无论何立如何严刑拷打他都缄口不言，只好从他的软处上下功夫了。“大人，人已带到，在院里等候大人发落。”听到护卫禀报之言，刘喜神色间闪过一丝惊色，但亦未表于面上，何立见状懒懒开口言道：“把大的带进来，小的留在院子里。”
护卫将柳娘给拖了进来，何立走到柳娘身前，端详片刻道：“这是你女人吧？”见柳娘痛苦挣扎的样子刘喜眼底怒色腾起，面容扭曲，却也极力地忍耐住心头愤恨，声音沙哑道：“我不认识她。”
何立了然般点点头，抽出腰间诡刃架上柳娘颈间，“既然如此，选颗珠子吧。”“何立你早晚要遭报应的！”“那她能不能活，就由我来定。”言罢，他同时按下红蓝玛瑙锁住刀刃，插进了柳娘喉间。
“呃......”刘喜眼睁睁看着柳娘身子一顿，缓缓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痛苦地大叫着要扑向何立，却只得如困兽般被吊在梁上的粗绳桎梏在原地，动弹不得。
“肯说了吗？”见刘喜仍是那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他缓缓展扇开口道：“我知道，桃丫头是你女儿。”听到“桃丫头”三字，刘喜盛满怒气的眼底突现恐惧之色，他对何立大吼道：“你要对她做什么！”
何立嘴角微微扬起，眼底尽是蔑视，答道：“你说，让你亲眼看着自己女儿的皮被活活剐下，会是个什么滋味？”刘喜脑海里浮现出桃丫头的脸，眼中愤怒逐渐被恐惧取代，何立知道，他害怕了。
桃丫头被隐卫带到了庭院里，她似是没见过长势如此好的桂花树，新奇地绕着树干转了好几圈。许是听见院里动静，阿昭从窗棂探出头来，但见院中之人不是何立，眼中不免露出失望之意。可她看着正在树下玩闹的小丫头，心上不禁涌起一股暖流，阿昭缓缓走到桃丫头跟前摸了摸她的头。
“何立让你带她来的？”
“是，姑娘。大人那边还在审，这丫头得先留在院子里劳您照看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属下告退。”
阿昭牵起桃丫头的手来到秋千旁，一把将她抱上秋千，自己绕道身后缓缓推起秋千来。桃丫头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在阿昭轻柔的安慰下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吵着要荡高些再荡高些，庭院里满是二人的朗朗笑声。
“玩儿累了吧，要不要吃些水果点心？”
“姐姐这里有樱桃吗？”
樱桃？阿昭忽想到几日前吃樱桃时，汁水将何立的唇染红了，倒真像那点绛珠唇樱颗兮，别提多惹人爱了。那之后樱桃应当还剩了些，阿昭去小厨房东翻翻西找找，果然找到了半碟。
阿昭端着那半碟樱桃走到桃丫头身前，蹲下身将一颗樱桃递给她，可桃丫头接过后却未放进嘴里，而是揣进了自己怀里。“你不吃吗？”桃丫头摇摇头，“姐姐你的樱桃又红又大，我要带给我娘亲吃。”阿昭笑着摸摸她的头，轻声道：“乖。姐姐把这些樱桃都给你，这样你不仅自己能吃还可以带回去给你娘亲吃了。”
桃丫头高兴极了，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她把盘子里的樱桃都倒入了怀中，最后拈起一颗吃了进去，甜味顿时在舌尖绽开，心里也甜滋滋的。
“姐姐你真好，和我娘一样好。”
阿昭见桃丫头如此开心，心头的担心也被扫去了大半，正要进屋端些糕点，隐卫却忽然推门而入。他对阿昭点点头，眼神瞥向桃丫头的方向，阿昭了然，便将桃丫头交给了隐卫。临走时，还担心地叫住了隐卫，嘱托道：“若是何立脑子里又冒出什么危险的想法，你......你得拦住他点，别叫他折了性命。”
隐卫将桃丫头带到回廊处，廊下早早立着一青色身影，那人正托着受伤的胳膊闭目沉思。听到身后动静方才转头而视，见隐卫来了，便侧过身来，走到桃丫头身前缓缓蹲下，摸了摸她的头。“叔叔你怎么同刚才的漂亮姐姐一样喜欢摸我的头啊？”
桃丫头充满疑惑的大眼睛映在何立眸中，他恍然间好像看到了八年前那个闯入马车的姑娘，亦是眼前这般小小身影，眼中却尽是警惕和恐惧。那不该是她那个年纪所有的眼神。
回过神来，他用手拍了拍桃丫头的头，“一会儿这院里能看烟花，想看吗？”“想看！”“想看的话就跟着那个大哥哥走吧。”何立指指站在角落的隐卫，桃丫头看向手指指的方向兴奋地点点头，跑到中途却似想起什么般转身回到何立跟前。
何立蹲下身，“怎么了？”桃丫头却故作神秘般让他伸出手来，将一颗樱桃放入了何立手心中，“这是方才漂亮姐姐给我的樱桃！我也给你一个！”说完，便同隐卫一起离开了院子。
何立出神地看着手心的樱桃，心里却叹息着自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和那傻丫头再一次食樱桃，赏桂花了。他将樱桃放入嘴中，那在舌尖绽放的甜味暂缓了心间苦味，面上笑意渐起，起身展扇向书房走去。
阿昭心知不能坐以待毙，待隐卫走后，她翻过院墙潜到了何立书房之中。既然你不告诉我，那便让我自己找出答案吧。
本要直奔书案边，却看到一血肉模糊的人被吊在书案前，怔愣间竟上前探鼻息算起此人还有几分活路来。当真是愈来愈像何立了。
看此人已昏厥过去，想来是不妨事的，便在案上搜找起来，丛丛书卷，看上去倒无异常，正要绕去书架，却踩到了落于地上的弯刀，正要弯腰去捡，忽然瞥见砚台处略有些不平。
俯身一看，竟发现有张信纸被压在砚台之下，看材质应是金人用纸，展信阅完，心下担忧只赠未减。
虽素日知道秦桧有叛宋之嫌，但这些年来她都未触及宰相府真正机要之事，何立有心瞒她，自己也如他所愿不去探听，可如今这情形，如此重要的物件即便给了秦桧，何立也算知晓此事之人，秦桧还会放过他吗？
“嘭！”
一道烟花炸裂声忽然钻进阿昭耳间，顾不上去看，她匆匆将信折好放回原处，闪身躲入屏风之后。何立亦在此刻开门入室，扫视四周查看密信无碍后，便坐倒在案椅上缓缓闭目，坐等好戏开场了。
张大、孙均及武义淳三人望见天际绽开的烟花后，匆匆赶来何立书房里，见书案前吊着个生死不明之人，而何立胳膊淌血，倒在案椅上毫无反应，各自心间都冒出了盘算。
张大缓缓上前去探何立鼻息，怎知此时何立竟嗤笑一声睁开眼，一双狐狸眼冷冷打量三人，悠悠道：“孙统领，有人要杀我啊。”三人神色各异，唯孙均拱手问道：“不知是何人要刺杀大人？”
言明情况之后，何立让三人各刺那马车夫刘喜一刀来洗清嫌疑，三人心中各怀鬼胎，听何立此言都不敢动手，皆道他太过荒唐。他诡秘一笑，用折扇敲了敲书案，院里护卫便从书房各处涌入包围了几人。
何立走到三人身前，用带有引诱意味的声音言道：“杀人，有时候可以灭口，有时候可以自证清白。荒唐不荒唐，宰相说了算嘛。”他抽出武义淳腰间佩刀，举到眼前端详，“所以几位，怎么刺，刺不刺？自己掂量。”言罢，将刀撂到了书案上。
前面二人刺完后，何立似看好戏般眼睛一直落在张大身上，殊不知孙均竟在此时偷偷将砚下密信抽出，待护卫散去三人退下之后，何立再察砚台才发现密信被顺走了。
他面上神色愠怒，用力将砚台拍回案上，忽地瞧见屏风后似有人影闪动，“谁？”未料到屏后之人竟是阿昭。何立见她在这儿，便猜到她大概已经知晓今日相府之事了，面色竟变得有些慌张起来，“那信，你看过了？”
阿昭瞥见砚下密信已不见踪影，方知晓何立动怒之由，却并未应答，而是盯着何立受伤的胳膊，眼中流出心疼之色，他忙将手掩到身后，展扇道：“小伤，不碍事的。”“流这么多血还是小伤。”她轻轻抬起何立的胳膊，掏出怀中手绢按上了淌血之处，本想责怪几句，看着那青衣上的血迹，终是不忍说出责备之言，无奈道：“出去我给你包扎。”
何立脸上笑意渐起，忙应了下来。阿昭抬眼看向何立，“此事我们得先发制人。”他敛起笑意，双眸沉了下来，“那你必是看过信了。”
阿昭知道按何立的性子，这种东西必是得寻个正经理由去看，想来他还没来得及看那封密信，如今知道这信的内容不一定是个好事，就先别让他知道了。她否认道：“我见那信是金人用纸，心知重要，并未查看。”
她抚上何立肩头，“不论他们三人谁得了信，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结果。你必得先去向宰相禀报此事，却不能道出密信真正从何处而来。”“我的想法亦是如此。”
何立端详着阿昭的面容，目光慢慢灼热起来，他缓缓埋下头，轻轻吻上身前爱人的唇瓣。良久，阿昭忽言道：“若是你我都是寻常百姓，该有多好。”何立虽未有应，眼中的期许之色却已给了她答案，二人相视一笑，相拥于案前。
相府上空阴霾密布，天色如浑水般阴沉。阿昭正于廊下为何立包扎伤口，孙均却在此时赶来，“禀报大人，那物件儿找到了。”闻听此言，何立同阿昭交换眼神，阿昭心下了然，便径自退入廊外。
虽说二人所设计中之计看似妥当，可阿昭心里总是不踏实。她回到房内取出纸笔将密信内容默写下来，放进了密匣内，将其塞进了房中隐秘的暗格之中。若有不测，说不定这匣中之物就能成为她和何立的底牌。
这变数，不就来了吗？谁能料想到，这真正的密信竟被那瑶琴看完后生生吃进了肚子里，现在这明面上，她就是唯一一个知道密信内容的人，若是她抢先一步将密信内容背与秦桧，那阿昭手中的底牌不就会失去效用了吗？
阿昭知道，若还想底牌有用，就得杀了瑶琴。
本想先去面见秦桧，步至阁楼时却见楼下立着的守门人是个生面孔，又望见楼上几人正抬着东西下楼，便决定先藏在一旁静观其变。
待那几人到楼下后，她偏头定睛一瞧，才看清他们抬着的是武义淳的尸首。心下一惊，不禁担心起何立来，仔细再看，发现武义淳竟是死于一刀封喉，脖间伤口看上去似是何立的诡刃所致，阿昭这才松了口气。
半晌，阁楼上传来声响，阿昭闻声望去，只见何立同孙均押着瑶琴张大二人从房内走出，她掩身到墙边，等几人脚步声远去方才走了出来。
那楼下守门人见阿昭走出，大声吼道：“什么人！”阿昭亦不卑不亢走到他身前，“我从未在府上见过你。”见阿昭的样子不像寻常侍女，那人便开口道：“本将乃磐龙营副将郑万，暂管宰相府守卫工作。为保护宰相大人安全，闲杂人等一律不得上楼。”
阿昭嗤笑一声，“那烦请将军帮我同上面禀报一声，就说阿昭这里有宰相大人想知道的东西。”郑万却不以为然，斜眼看着阿昭，眼底尽是轻蔑，“你们这些女人家的事儿，别来污了宰相的耳朵......”他正欲赶阿昭出院，不料她竟一下子闪身掠到自己身后，反应过来时，匕首已架上了颈间。
楼下众护卫见自家副将被刀刃相逼，纷纷拔剑朝向阿昭，她勾起嘴角，眼底寒色渐起，轻声在郑万耳旁道：“看来阿昭的意思，将军不太明白。不过我想，它的意思，”刃间银光离郑万颈间更近了一寸，“将军应该明白吧。”“明白！明白！”郑万强装镇定地答道，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阿昭那拿捏着自己小命的手，生怕她一抖，就送自己去见阎王了。
还未待郑万下令放行，楼上房门就开了。只见绿珠缓步走出，比划双手传达秦桧让阿昭上楼的指令，阿昭这才松开郑万，朝楼上走去。郑万看着阿昭卸下的匕首暗器，心中滋味真真是五味杂陈。
“大人。”秦桧屏退蓝玉绿珠二人，咳嗽了几声，抬头打量阿昭一番，“何事要禀？本相记得，今日未给你派差事。想来，你也是知道府里发生的事了。”
“大人所言，可是府中所寻的密信？”似是未料到阿昭竟毫不掩饰，径直提起密信之事，秦桧眼中掠过诧色，心下多出些疑虑来，看向阿昭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审视意味。
“何立告诉你的？咳咳......他没跟你说，知道这封信存在的人，都得死吗？”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
“哦？那你眼巴巴地......咳咳......跑到这儿来告诉本相，是想......咳咳......跟他死的时候搭个伴儿？”
可未等阿昭回话，绿珠便神色匆匆地从小门进来，隔着屏风向秦桧比划了些什么，虽看不真切，但从秦桧的动作里阿昭分辨出此中含义是“何立背主，斩。”
“慢着！”阿昭叫住了绿珠，刚出言便知自己犯了糊涂，那绿珠有聋疾是听不见话的，忙欲起身去拦，却见绿珠竟脚下一顿回头望向秦桧，似是听到了自己的话。但现下也无心细想此事，她急切地看着秦桧问道：“何立所犯何事，宰相大人竟要拿他性命？”
秦桧心中恼火，冷笑道：“何事？咳咳......你的好郎君在偷偷逼问瑶琴密信内容呢！咳咳......”
阿昭心中蓦然一紧，却立刻让自己冷静下来，本是碍于密信存在她才未告诉何立信中内容，可如今密信已无，知道密信内容的人才能活，她料想何立此举亦是同自己一样，留能活着的底牌。
如今，就是亮出底牌的时候了。
“大人怎知自己的把柄没落到我手上呢？”她挑衅般看向秦桧。
秦桧瞳孔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大宋宰相秦公会之，完颜宗弼敬上。这几个字，足够宰相相信了吧？”
秦桧恍然冷笑一声，“何立的人......咳咳......果然不是摆设，背主这套学得很好啊......咳咳......”
“来之前，我已经内容默写到信纸上封了起来，若我和何立出了事，自会有人把信送到它该去的地方。不知道临安的那位要是看了此信，宰相还能安然地坐在这个位子上吗？”
“好啊......咳咳......这些年本相养在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秦桧刺耳的笑声响彻房内，他猛地将茶盏摔到地上，碎裂声惊动了屋外人，郑万带着楼下护卫飞奔上楼将房间围了起来。
阿昭见郑万及蓝玉绿珠三人进到房内，倒也不急，“至于瑶琴，杀了便是。这样既能让宰相无忧，我的目的也能达到，何乐而不为呢？”
“无忧？咳咳......”秦桧似是怒火攻心，猛烈地咳嗽起来，“你二人今日敢背主，明日直上临安......咳咳......供出本相也不是没可能吧。”
“宰相可以放心，只要你放过何立，今日之后，此事绝不会再有他人知晓。而且，事到如今，宰相还有得选吗？”
“你！”秦桧气得险些站不稳，向前栽去，蓝玉忙扶住了他。“宰相大人，让我斩杀此女！”秦桧伸手拦下郑万，顺了顺气道“就依你所言，去杀了瑶琴，我保你和何立性命。”
“多谢宰相大人。”阿昭拱手向秦桧行礼，走到郑万身前伸手道：“将军，我的刀。”郑万咬牙看向阿昭，心下不爽却也不敢发作，从腰间抽出匕首递给了阿昭。
阿昭走到门前推门而出，却似想到了什么，正跨门槛的右脚一滞，回首望向秦桧，嘴角微微一扬，“我是何立身边的人，不是你养在身边的玩意儿。”言罢，嫣然一笑，扬长而去。
相府巷路拥挤逼仄，行走其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蜿蜒漫长直叫人迟迟走不到尽头。阿昭穿过回廊，心中念头只盼自己能快一些再快一些见到何立，拐过□□方在檐下见到孙均，正要上前，只听“嘭”的一声，刑房木门忽地被人从内破开，一青色身影被人直直扑倒在地。
那是何立。
他未料到，瑶琴竟能破诡刃机簧锁住刀刃直插自己胸口，机关算尽，百密一疏，此等下场也是该着的。被瑶琴撞倒下地时，他望着相府那四四方方阴沉的天空，突然想，今年还是没能吃上桂花糕啊，可惜了。
“何立！”
昏昏沉沉间，他居然隐约听到了阿昭唤他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居然见到了阿昭正向他奔来，一如那四年前上元雪夜，万千灯火间，她穿过人群为他而来的明媚身影。上天也算对自己不薄，能让自己在死前看见最惦念之人，也算无憾了。
阿昭不顾身旁护卫阻拦奔到何立身前，用力将他拽到自己膝上，不停摇着他的身体，“何立！别睡！给我醒着！别睡过去啊！”她撕心裂肺的哭声萦绕在何立耳边，他用尽所有力气睁眼看着阿昭，他眼皮沉极了也累极了，在她怀里离开，好像也不错。
只是以后，得留她一人在这世间了。
他恍若游离于生死边缘，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怨灵拽着他的衣角，要拉他一起溺入深不见底的沉渊。他眼见这自己身旁的光越来越黯淡，直至消失殆尽，自己则彻底被拖入深渊之中。
何立是在马车上醒转过来的，一睁眼便见到阿昭伏在自己旁边睡着了。环顾四周，发现两人身处马车中，心下生起疑惑。但见阿昭在睡梦中仍蹙着眉，便轻轻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让其舒展开来。
却不想，弄醒了阿昭。她见何立醒来，眼中立刻亮了起来，忙问他，“还疼吗？感觉头晕不晕？”他咳嗽了几声，“已无大碍。这回真是坏了我自己的规矩了。”“什么？”“我这把诡刃杀人向来只用一刀，没想到放我自己身上，居然没死成。”
“说什么浑话！”阿昭用手抵上何立唇间，他只是笑笑，又道：“我们这是......”阿昭却未应答，反要转身去拿水囊。何立一把拽住她的手，却因用力扯到了伤口，吃痛地“嘶”了一声。
阿昭立时回过身来查看他的伤口，“没事儿吧？”他捏住阿昭的手心放到自己胸前，抬眼看着她，“你做了什么？告诉我。”“我没想过瞒你，就算瞒了，你也迟早能猜到。”她给何立掖掖被子，“我只是想过些时候再告诉你。”
但看着何立那双狐狸眼中盛满的担忧之色，还是妥协般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讲与了他听。
那日何立沉沉睡去后，见怀中之人再无反应，阿昭发疯似地一遍又一遍哭喊着何立的名字，郑万带人赶来正要靠近，她立时起身抽出腰间匕首，直直给了带头的郑万喉头一刀，血霎时溅了她满脸，她瞪大双瞳朝众人吼道：“都不许碰他！”
见郑万被杀，周围护卫也都不敢再上前招惹，只能暂时将她围住。阿昭捧起何立已无生色的脸，贴近他，“你起来啊......起来......”嘴里不停嘟囔着，“秦桧已经答应放过我们了，你说，我们离开相府过后去哪儿呢？其实去哪儿都好，我想和你一起安个家。对了，院子里一定得种棵桂花树，年年秋日都能拾些花瓣做糕点，你得跟我一起做......”
秦桧赶来时，阿昭正死死抱住何立，嘴里念念有词，面如死灰，状若疯癫，漆黑的双瞳无神地看着地面，好似行尸走肉一般。他心里发怵，谁知道疯子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他缓缓挪步到阿昭跟前，瞥到有人靠近，阿昭警惕地抬起头，见来人是秦桧，如死灰般的双目中竟现出憎恨之色，“我说过，他也得活。”
“他已经死了！”
“给我救他！”她把匕首抵在自己颈间，“若是不救，我便同他一起死，你就等着密信被呈给圣上吧。”言罢，她便作势要自刎，“别别别！”
秦桧慌忙扑上前拦下阿昭，随即命身后护卫将何立送回房内，传唤医官前来诊治。几人上前将何立抬走，阿昭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手上却依然死死握着匕首，好似拽着救命稻草般，不敢松懈。
浓重的夜色下露出了些许光亮，天色渐明，亦是到了出发的时辰。府里大半人都跟着秦桧去了秋凌渡，见何立脸上渐有生气，阿昭便让隐卫套了马车，带着何立从院里小门逃离了宰相府。
何立心疼地看向阿昭，她眼下已有了些许乌青，衣裙上也尽是血渍，嘴里却还在关心他伤口还疼不疼。他呜咽着将她拥入怀中，眼泪无可抑制地落了下来，弄湿了她的肩头。
阿昭的手抚上他的背，轻轻拍了拍，“你还记得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吗？”他缓缓松开拥住阿昭的手，将她的发丝撩到耳后，“自然。‘浮云拨去遂见昭，晦暗散尽终长明’，我盼你日后无论身处怎样的深渊，都能得以窥见天光，坚强地活下去。”
她眼角眉梢皆荡开笑意，用手点上何立的鼻尖，“当年若没你把我从那深渊拉出来，我应该早已横尸荒野、死无全尸了吧。或许，尸身也已被啃噬殆尽，化为腐朽了。所以，你才是那道天光。”
何立刚想出言打断，却见阿昭眼中泪光闪烁，认真地望向他，一字一顿道：“何立，我们说好了要同生共死的。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了，好吗？”
何立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对不起。”
不等何立说完，阿昭便一把将何立拽入自己怀中，猛地吻上了他的唇瓣。情意流转间，两人气息互相交缠，身躯紧紧相贴，难舍难分。
黎明乍现，曙光点燃浮在天际的朝霞，浮世金光洒于大地之上，漫天繁花间，虽与世沉浮，却依然有人相伴，共寻天光。
绍兴八年，冬末。
泗州城外哀鸿遍野，一片狼藉。漫天黑云笼罩着整个城池，老鸹争抢着啃食城楼下腐烂的躯壳。城内街道上亦堆满了白骨，四处弥漫着难闻的腐臭味。
城中死寂一片，唯独陈员外府上热闹依旧。
陈员外的长子病入膏肓，但神婆子算到西郊有户人家的幼女与其二儿子八字相合，若嫁进陈家还能为自家长子冲冲喜。于是，陈员外用了五石粮食将那小姑娘买回了府中。
这新婚之夜，新娘却被绑在婚房的床架上，嘴中还塞着粗布。她不停摩擦着手上的粗绳，仔细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听门外吵闹声愈来愈小，便掀起盖头轻轻向窗口走去，打开窗棂翻出了屋内。
“砰。”
可落地时却不小心踩到了屋外墙边堆砌的砖块，这声响刚一发出，就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新娘子不见了！”
“快去找！”
见被人发现，这姑娘也顾不上其他，立马钻进了眼前的狗洞中，顺着狗洞钻出了府外。
“站住！”
甫一出府，这身后就传来了追赶声。她只能往后巷深处跑去，可身后的人还紧追着不放，存亡绝续之际，她兀然看到巷口拐角停着一辆马车。
环视四处无人，她迅速地躲进了马车里。
马车内漆黑一片，尚未彻底从危机中脱身的小姑娘不敢有一丝放松，蜷缩着身体听着外面的声音，却猝然感觉到脖子上有什么东西凉凉的，刚想上手便听见有人贴近自己耳边，道：
“选颗珠子吧。”
小姑娘还未反应过来，说话之人便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光从外面透了进来，她借着光看清一把短刃正架在自己脖子上。
她顿时慌了神，但直觉告诉自己应该冷静下来，于是她神色如常地放下悬在空中的手，开口对身后之人说道：
“我在与伙伴玩迷藏，本以为车中无人才躲了进来，不想叨扰了公子，望公子原谅。我这就离开。”
说罢，小姑娘正欲下车，马车外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
眼见搜寻的人越来越近，小姑娘下马车的动作顿住了。下一刻，她便被身后之人揽入了怀中。正想挣脱，却听见他悄声道：
“想活就别出声。”
小姑娘顿时收了声。马车外传来了停止的脚步声，来人对着马车说道：
“车里是何人？”
小姑娘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身后之人的言下之意听起来是要保自己性命，可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他懒懒的声音却再次在耳边响起：
“宰相府，何立。”
听到他的声音，小姑娘顿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他。马车外的人听到他的名号，一时不知该作何打算，正想提出怀疑，却见巷口走出了一名小厮，他掏出腰间的令牌举到众人眼前。众人定睛一瞧，果真是宰相府手令牌。见惊扰了贵人，他们立刻跪倒在马车前向何立请罪。
见此景，何立只是将手伸出了帘外摆了摆，小厮便将跪倒在地的人驱赶离开。众人一边散去，还一边向马车鞠躬谢恩。
“人都走了，说说吧，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
何立点上车内的蜡烛，微弱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她这时才看清身前之人的长相。面容瘦削，眉眼清俊，一双狐狸眼却透着狡黠，乌发如缎，一根青色丝带随意半束起来，袅袅沉水香烟气间，见他着一袭青衣半倚在窗帘旁。
依眼下的情况，她只得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罢，何立玩味一笑，又抬起手中的短刃抚上了小姑娘的脸颊，饶有趣味地端详了一番。她脸颊旁沾上的尘土在雪白的脸蛋上尤为突兀，手腕也有着被粗绳磨红的痕迹，明明如此狼狈，但那双眼睛望向他时却无半分惧色。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
“这把诡刃内有机簧，机簧就藏在红蓝玛瑙之间，刀尖锁住便杀人，刀尖缩回便无恙。小姑娘，选颗珠子吧。”
她低头看着这把诡刃，心道这短刃和这名字甚配。抬头之时，正好和何立对视上，那双狐狸眼满是戏谑之色，如同在看好戏一般。她淡然一笑，便用力抓住了何立手上的诡刃，按下了其中一颗玛瑙。
“今日之事，多谢大人。”
言罢，何立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拉住自己的手向其颈上捅去。可她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眼见捅入自己颈中的诡刃，刀尖从柄中缩了回去。何立缓缓收回了手，将诡刃放回腰间，用扇骨敲了敲尚未缓过神来的小姑娘的头，“你方才说多谢我，你想怎么个谢法？”
她抬手向何立肃拜后起身言道：
“全凭大人吩咐。”
“以后，就跟着我吧。不过，我不喜你唤我大人，还是唤我公子吧。”
你应下了，心里却默念着眼前之人的名字，何立。
“叫个什么名儿？”
听到这儿，小姑娘咬紧了嘴唇，眼中顿时泪光闪烁，似是想到了伤心之事。何立察觉到眼前人神色有异，刚想停止发问，却见她缓缓开口言道：
“从前的名字，记不得了。”
何立盯着她手腕上被粗绳勒红的痕迹，良久，抬眼看着她倔强的眼神道：
“‘浮云拨去遂见昭，晦暗散尽终长明。’往后，便唤你为阿昭吧。”
“是，大人。”
阿昭，以后我就叫阿昭了，真好听的名字。她心想道。
何立拿起手边的外袍披在了阿昭身上，让她在靠近车帘处坐了下来。
“大人，可以动身了吗？”
车外的小厮掀开帘子向何立询问道。
“起行回临安吧。”
小厮应了声，便驱车往临安驶去。
绍兴九年，初秋。
据何立将阿昭带回临安已一年有余了，起初秦桧还有所疑心，派人监视了好长一段时间，见没什么异常，便也同意何立将她留在院子里了。
阿昭很喜欢何立的院子。她刚来的那年，何立派人在这座院子里架了座秋千，还在院中央栽了一株桂花树。秋日来临，清桂香气都会随着风飘满整座院子，花瓣亦会如雪般坠落在地上，当真是幅好景色。
她本以为何立这样的书生文人，会更中意有着君子气节的翠竹傲梅，没想到喜欢的却是淡雅清香的桂花。后来阿昭才知道，何立是怕被自己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才借桂香来遮掩的。
这一年多以来阿昭的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可有件事却埋在她心里许久了，本以为何立将自己带回府上一定是有其目的，但这一年来何立却毫无动作，这让阿昭不免心头起惑。
这天，阿昭同往常一样坐在秋千上望着院子里的桂花树，她垂眸看向手里捏着的桂花枝，盘算着花期过后拾些花瓣给何立做糕点，却瞥见院外小厮轻推开了虚掩的木门走到自己身前：
“阿昭姑娘，何大人让小的来传话说，他在后院廊下等您。”
后院？要知道这一年多以来何立从未允许过自己踏足后院，阿昭这下像是抓住了心中疑虑的线头，思索顷刻，便起身随小厮向后院走去。
“何大人，你怎么还不动手，这人可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一个满身是血的屠户正被吊在后院的木架上，鲜血不停地滴落在地上。何立收起挡在眼前的折扇，侧头看着说话之人，轻嗤一声：
“武大人刚来府上不久，不知在下的秉性。我这个人啊，平时就喜欢做个游戏，变个戏法。”
何立话音刚落，后院的门便被打开了。只见一个被绑上手脚、已经昏厥过去的书生被两个护卫打扮的人拖了进来。
“正好让武大人看看，什么是有趣的戏法。”
他和武义淳对视一眼冲木架处抬了抬下巴，便缓缓走到书生面前，武义淳则心领神会地走向木架旁掐住屠户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屠户艰难地睁开自己已经被血糊住的双眼，看见眼前被捆缚住的书生顿时慌了神想往前扑去，却忘了自己双手正被粗绳捆缚吊在木架之上，不能挪动分毫。
“你是个硬汉。”
屠户的反应似是让何立感到非常满意，他缓缓取出别在腰间的诡刃，在手中摆弄着说道。
“但再硬的人也有软处，他就是你的软处。”何立用诡刃指了指书生，“这是你弟弟吧。”
屠户见状怔愣在原地，片刻艰难开口道：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何立像是早料到屠户会说此话，未等屠户说完，便一刀插进了书生的脖子上。屠户顿时瞪大了双眼大叫出声，可没想到何立拔出的诡刃却没有刀尖，他大张着嘴喘着粗气，不敢再看向那边。
“这下一刀，可就不知结果如何了。”
何立两眼瞥向身体隐隐发抖的屠户，用指尖摩挲着刃锋。他举起诡刃，同时按下红蓝两颗玛瑙，准备刺向书生的动作刚起，屠户便大喊要招供了。
武义淳见状，忙挪到书案边将屠夫的供词记录下来呈给何立。何立却一眼未看，拿起供状径直走到屠夫跟前，用屠夫早已浸满鲜血的手指画了押。
阿昭推开院门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其实在来的路上，她心里已有准备，但真看见这样血腥的场面时，还是怔愣了一刻。
见阿昭来了，何立便敛起沾血的外袖走到她身前，卷起供状敲了敲她的头。两人离得很近，近得阿昭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看着眼前和平时判若两人的何立，阿昭第一次向他拱手弯腰行了礼。
“公子。”
何立见阿昭手里握着的桂花枝，寒潭般的眼神中掠过一丝不忍，脸上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他本想抽出诡刃的手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接过阿昭手中的桂花枝，将诡刃放入了她手中。
“谁活，你定。”
说罢，便拉起她的手走到了奄奄一息的两人中间。何立早已告诉过阿昭诡刃的机簧奥秘，只见她同时按下红蓝玛瑙向屠户刺去。可正要刺入其命门时，何立却握住了阿昭的手腕，捂上了她的双眼。
“还是让我来吧。”
他就着力一刀直捅入了屠户心间，鲜血顿时喷溅到他脸上。见眼前之人了无生气后，他向武义淳努努嘴，后者心领神会忙叫身旁护卫将屠户的尸身拖了出去。
他这才移开覆上阿昭双目的手，她缓缓转过身看着何立，缓抬手抚上他的脸想要为他拭净血迹。何立抬眼对视上阿昭的眼睛，轻笑一声，刚要接过她手上的诡刃，却听身后忽有异动，正要抽出腰间折扇，却见阿昭握住诡刃一把拽过自己迎面向来人刺去，一刀封喉，魂归西天。
被阿昭断却生路之人正是那屠户的弟弟，不知何时醒转过来挣脱捆缚的白衣书生。书生双手紧紧捂住喉间，温热鲜血不断从他指缝中流出，终是挣扎不能，倒在了阿昭眼前。
何立示意武义淳上前探查书生鼻息，自己转头却见阿昭怔愣在原地，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握住诡刃的手正隐隐发抖。他缓缓将阿昭拥入怀中，像哄小孩儿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此举却惹得她眼眶愈加发红了。
阿昭只感觉自己脑子里很混乱，心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此刻只想快些离开这儿，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她猛地推开何立，跑出了后院。
何立眼神一沉，看着那抹鹅黄掠过眼前，似是想留住，终是收住了手，由着她去了。他看着手边已被染红的桂花枝，轻叹了口气。
阿昭回到房里不断地在盆里冲洗着手上的血迹，却好像怎么也洗不净这手上的污秽了。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倒在床榻上，无法控制地抽泣起来。
明月高悬于庭上，皑皑蟾光映照在桂树枝头，在庭院内铺陈出一片素月银光。入夜后的相府很是热闹，宴席中蛇舞龙飞，丝竹绕耳，歌舞升平，好不热闹。阿昭自是能想到，这是秦桧在为了今日处置刺客之事大张旗鼓的庆祝。她靠在榻边，看着雕木花窗透出的光影，心中不免觉得讽刺。
房门被缓缓推开，阿昭侧头一看，是何立端着个食盒走了进来。何立看着阿昭无精打采的模样，心下不免担心起来。换作平时，她早像个小猫儿朝自己扑过来了，今日这模样着实反常。
“今天可是有你最喜欢的吃食。”
何立一面从食盒里取出桂花糕，一面望向阿昭的方向。见她还是恹恹的，便轻声言道：
“今日让你受惊了，是我不好。但宰相大人再相不过一年，便接连不断有刺客前来行刺，这府上并不安全......”
“公子。”
阿昭截住了何立的话头，其实她心里明白，何立今日唤自己去后院的目的。
此前，何立虽从不在她面前展露心狠手辣的一面，但她多少也能猜到宰相让何立办的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事。可在这乱世，她和何立都只是被裹挟在洪流之中的小人物，能活下去已是不易，何来资格谈大义呢。
“阿昭明白公子的苦心，我已经没事了。”
“这话说得不老实。”
“我......”
“桂花糕还没进肚子里，怎么就已经没事了？”
“公子你......又拿我打趣呢。”
见阿昭撅起嘴鼓起脸的样子实在可爱，何立忍不住用折扇戳了戳她的腮颊，阿昭被惹得转过身去，不再搭理他了。
何立也不恼，反展开手中折扇掩面大笑了起来。阿昭不由得转头看着他，其实何立笑起来很好看，一双狐狸眼微微弯起，狡黠中也不失温柔。当然，这样无害的笑容只会展露在阿昭面前，旁人能看到的仅是何立阴狠无常的假笑。
“公子，我愿做你的诡刃，你手上最锋利的刃。”阿昭忽然开口言道。
何立顿时敛了神色，双眸微微一沉，道：
“你果然猜到了.....不怪我起了利用你的心思吗？.”
“阿昭的命都是公子给的，只要是公子想要的，阿昭豁出性命也会为公子办到。”
“不怨不悔？”
阿昭接过何立手中的桂花糕道：
“无怨亦无悔。”
他侧头端详着阿昭的面容，烛光在她眸中跳动，如一柄火花在寂寥的黑夜绽放。何立心间某处地方似是被触动了，缓缓开口问道：
“还记得，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阿昭吗？”
“自然记得。公子是盼我即使身处晦暗之中，依然得以窥见天光。”
“以后也是如此。”
何立用折扇敲了敲阿昭的头，转身推门而去。阿昭倚在门内，目送这一袭青衣远去，直至不见其身影。
绍兴十二年，元夕。
世人皆云，上元佳节日，辞旧迎新时。
可这年上元节，临安城上空却弥漫着厚厚的再也无法驱散的黑云，岳飞之死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这千古奇冤的旧事，似是永远无法辞去，何谈迎来新日呢？
宰相府的日子，自然是更不好过的。自岳飞蒙冤而逝以来，不少仁人志士、英雄豪杰潜进宰相府想要取秦桧性命，用其人头祭奠岳将军亡魂。
“贼人如何处置，下官听宰相示下。”
相府正厅之上，何立于堂中收起折扇，拱手言道。秦桧端坐于堂上，睨视堂下已被锁上手枷的囚人，忽然咳嗽了几声，一旁的武义淳赶忙迎上前来关心道：
“宰相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秦桧眉心一蹙，抬眸看向武义淳，目光却似毒蛇般阴冷。武义淳察觉到秦桧审视的目光，心下立叫不好，忙收住声退到了何立身后，不再言语。可秦桧却揪住话头，摆摆手道：
“无碍，偶感风寒，不必担心。”
这话听上去像是说给武义淳听的，但武义淳心里明白，这是秦桧在变相警告自己，不准将此事讲与圣上听。他又迈出一小步，拱手道：
“大人想如何处置此人？”
“咳咳，拖下去问出幕后主使便是，若问不出，也不必留在这儿了。”
“下官遵命。何大人是用刑的一把好手，不如，同下官一起？”
何立正要同武义淳一同退下，秦桧却叫住他言道：
“等等，本相今日还有要事与你相商。”
武义淳见状，示意护卫将囚人拖出堂外，自己也掩上房门退了出去。那囚人被拖下之时，嘴里还大骂着秦桧八辈祖宗，真真是要将秦家祖坟骂得冒起白烟了。
秦桧也不理外头动静，起身逗弄起囚于笼中的黑鸦来。他向身旁的蓝衣侍女比划了几下，侍女就沏了杯茶端与何立。何立接过茶，见秦桧未有开口言说的意思，便主动发了问：
“不知宰相大人有何事要下官去办？”
秦桧拿了鸟食放入笼中，用手戳了戳黑鸦的羽毛，见黑鸦眼里只有吃食不搭理自己，才缓缓侧头看向何立，道：
“风波亭事毕，阿昭回临安了。”
听到“阿昭”二字，何立眼里掠过一丝喜色，但他还是神色如常言道：
“下官恭喜宰相去除心头大患。”
“她办事本相一向放心。”
秦桧接过一旁的蓝衣侍女递上的物件，挥挥手屏退左右，堂内只余下他和何立二人。
他提步下阶，将此物件置于何立手中，何立抬眼一看，竟是道密折。信中内容，不言自明，皆是以韩世忠为首的大臣对秦桧的弹劾之语。
“韩世忠这些狼子野心的宵小之辈一直视本相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我而后快，真是其心可诛！咳咳......这密折，便是对本相的警告了。”
因气上心头，他声音愈加干涩，大声咳嗽起来，身子还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知宰相作何打算？”
“咳咳......韩世忠门下的秦都尉也是个棘手之人，咳咳......此前我已派隐卫前去查探......咳咳......他每晚的必去之处，阿昭已先至此地作伏，你们二人今晚就送他一程，也算是本相给韩世忠的......咳咳......回礼了。”
“是，大人。阿昭现在身在何处？”
“藏香阁。”
拴扉藏帐梦相会，香袅兰房赛神仙，这便是藏香阁的来源了。那儿可是让临安不可胜数的公子王孙达官贵人都深陷其中、流连忘返的烟花之地，何立自然猜到阿昭到底是作得何伏了。
他执扇的手几不可见的紧了紧，又马上恢复如常，拱手拜别秦桧，往藏香阁去了。
烟花之地，不诉离殇，只见纵情欢愉。阁内云顶之下，歌台之上，琴瑟弦音绕柱而鸣，各处遍布男女欢情之声，一片快活景象。推开楼上厢房木门，一缕幽香便萦绕在来人鼻间，像是要被人的魂儿都给勾去似的。可即使如此幽香，都遮不住房内人身上弥漫的酒臭味。
“青桂姑娘，再陪大人我喝一个。”
白玉酒盏置于檀木案上，盏旁搁着把□□，刀柄花纹精细，刃间闪着银光，案边之人的目光却未停在其上，而是望向靠在窗棂边的青色身影，举盏相邀。
烛火摇曳下，只见那青色身影轻侧身来，朝着那案边之人勾唇一笑，含羞言道：
“今日秦都尉来了，可就别想再走了。”
秦都尉闻言放声大笑，起身一把拽住青桂身上的披帛，将她外衣猛地扯下，他贪婪地嗅闻着这衣间桂馥兰香，全未注意到眼前青桂眼中掠过的狠戾之色。
青桂伸出手指点上秦都尉的胸口，顺着襴衫边领处缓缓抚下，勾住其腰间束带，向沉香木榻上走去。秦都尉自是满意，心也似被青桂勾住，整个人压住青桂向榻上倒去。这一压，秦都尉这浑身的酒臭味顿时萦绕在青桂鼻间。
真难闻。
青桂心里虽然嫌恶却未显于面上，双手揽上秦都尉颈间，正要下步动作，只听“嘎吱”一声，门被人推开了。
何立抬步跨进屋内，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般景象。他眼底怒气渐起，猛地合上手中折扇，脑子里怕是已经算好了让秦都尉生不如死的数百种法子了。
榻上两人听见动静同时望向门处，见来人是何立，青桂面上浮起掩不住的喜色，眸中笑意真让人觉得要不是榻上还有旁人，她都能直直扑到何立怀中了。
可这榻上的秦都尉就没这么开心了。他转过头看到何立的那张脸，霎时像见阎王般浑身瘫软，翻倒下榻，双腿直打着哆嗦。不过何立也确实是送他去见阎王的。
“公子走错厢房了吧。”
榻上女子懒懒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闻听此言，何立眉头微挑心中了然，又得做戏哄哄这姑娘了，似笑非笑地说道：“应是这间。”秦都尉见榻上女子尚有继续追问的架势，忙用手捂住她的嘴，生怕她再说半个字惹恼何立。
何立目光定在那只捂住青桂嘴的手上，轻啧一声，径直走向秦都尉。秦都尉心里本来还盘算着扯个谎先稳住何立，等回府再找韩大人从长计议。
可何立却缓缓张口道：“都尉选颗珠子吧。”
一听这话，秦都尉哪还敢打别的算盘，他要是再不明白秦桧已起杀心就真是个大傻子了。他从阶上跌跌撞撞爬到何立腿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抱住何立双腿，连连求饶起来，还向其许诺若放自己一马，愿以万金相赠。
谁为官不是为了个权财呢？虽说自己给不了何立多大的权位，但在都尉这位子上坐了这些年敛的这许多钱财也足够换自己这条小命了。除了钱，还有什么能换......他恍然大悟般望向榻上女子，对了！还有美人。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榻上拽住青桂衣袖，揽住她的双肩，眼中大喜道：“还有这美人！何兄若愿意放秦某一条生路，不日黄金和她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何兄院里。我保证，宰相府不会有人发现......”
他尚未说完便感觉自己颈间一凉，颔首一看，原来是把银亮的匕首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原来我只是秦大人随手可赠的玩意儿罢了。”
青桂极具蛊惑性的言语间透露些遗憾之意，她挑逗般用匕首抬了抬秦都尉的下巴，眼中尽是玩味之意。此举可把秦都尉吓得不轻，双眼直直盯着前方，浑身颤抖着问：
“你......你们是一伙的？”
这反映速度真是这世间上天入地也找不出的独一份。青桂忍不住大笑起来，何立也展扇掩面失笑，嘴上还夸起秦都尉的聪明才智来，倒真是一派和谐美好之景。
何立用起刑来自是一把好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让秦都尉把知道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奄奄一息的秦都尉还没放过自己的一线生机，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念叨着赠何立万金之事。
何立把手上的血擦拭干净后，轻唤了声“阿昭”，坐在一旁案几边的阿昭遂放下手中酒盏走到了他身前。他用手轻轻抓住阿昭的双臂，抚上她的发丝，借着烛光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姑娘，心里不禁泛起感慨。自己上次同她相立于烛影下，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已经记不得了......真是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何立眼中情意流转，唇边挂着的那抹笑意，阿昭已是许久不曾看到了。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掐了掐何立的脸，见后者未有所动，便大起胆子用手摸到何立唇角边，让这笑弧度更大了些。
何立这才从眸间盛景里回过神来，玩笑般收起折扇敲了敲阿昭的头，哑笑道：“真是太纵你了”。地上的呻吟声不合时宜打断了此时的气氛，阿昭眼中忽有凌厉光芒闪过，嗤笑道：“真是扫兴。”
她倏地抽出何立腰间诡刃，按下红蓝玛瑙，一刀扎进秦都尉胸口，只听刀下之人呜咽了两声，便再无气息。何立从后拥住阿昭，将头埋到她的颈间，用耳语般的声音言道：“接下来，该做正事了。”
闻言，阿昭嘴角笑意微起，转身揽住何立的细腰，就着姿势将诡刃插回他腰间。此时，窗外却起了些声音，阿昭眸光骤然一缩，警觉地往出声的方向看去。
看着她如此谨慎的模样，何立心头却没感到欣慰，反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的生疼。
他牵起阿昭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言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忘了？”想起今日是上元节，阿昭这才恍然道“倒是我多心了。”
见阿昭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何立那双狐狸眼中又掠过一丝狡黠，饶有兴味道：“不如，我们也去凑凑热闹？”这阿昭姑娘自然是对何大人的提议心动，可一想到两人身边还躺着个已经一命呜呼的秦都尉，她也只得“顾全大局”般开口拒绝何立了。
何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侧身俯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自会有人来善后。”言罢，还未等阿昭反应过来，便揽住她的腰踩上窗棂边的黄花梨，腾空跃起。
路过的百姓远远一望，只见两缕青影飘逸洒脱，在这银装素裹的夜里如倾泻而下的月光，缓缓落入地面。
“机会难得，去灯市逛逛吧。”
“真的可以吗？”
看着阿昭眼中殷切的神情，何立眼底浮起温和的笑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当然。”
话音刚落，眼前那抹青色身影就一溜烟儿地往灯会里挤去。随后，一个黑影便从巷子深处走了出来，何立却并未转过身去，而是看向阿昭的方向冷漠言道：“都办妥了吗？”“办妥了大人。只是宰相大人那里......”
隐卫忐忑地看向何立，却不想对方竟转头看向自己，眸中寒意竟让人心中发颤，“你待如何？”何立缓缓发问道。“属下认为，您不让阿昭姑娘深入这些事自是为了姑娘好，可长此以往下去，宰相大人总会有发现的一天，到那时......”
“你只需听命行事，别的不是你该过问的。”
“是,大人。”
言罢，隐卫拱手告退，没入黑暗之中。而何立却似被隐卫方才的一番话戳中心事，竟愣在原地出神了好一会儿。阿昭见何立迟迟未跟上来，便跑回灯市街头寻他，灯火阑珊间，发现这个傻子还呆呆地杵在原地，若有心事地扇动着手中折扇，于是心念一动，便在人群里高高挥起自己的双手，大声唤了他的名字。
“何立！”
如铃音般清脆的声音贯入他的耳间，他眸光震动，抬头望去，霎那间这灯市坊间热闹嘈杂之声似乎都在这一刻从他耳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人来人往中少女的如花笑靥，如同闪烁在天际的浩渺繁星，点亮他这阴暗孤寂的无边黑夜。
那明媚的少女跨过黑暗，穿越人群，伴着万千灯火向他奔来。何立嘴角的笑意跃上眉梢，他张开双手，阿昭便像猫儿一般扑入他的怀中。
“再唤我一遍。”
那因太过欢喜而微微发颤的声音传入阿昭耳畔中，她双手揽上他的颈间，转而抬头直视他的眼眸，又开口唤了声“何立”。
他拥住阿昭的手更紧了些，生怕自己一松开她就会如飘渺云烟般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得摸不见。
“嘭！”
城楼钟声响彻整个临安城，漫天烟花在黑夜中肆意绽放，火树银花间，照亮上元不夜天。何立垂眼看向怀中少女，这璀璨烟火竟已倒映在她墨色的眸中，似在暗潭中盛放的火花般绚烂。
他脑中忽然响起隐卫的话，心中竟闪过一丝恐惧的念头，自己终是不愿失去这如永夜一般的人生中最后的一点光亮。他双眸微微一沉，抿唇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了......”
阿昭闻言，忙用手覆上何立的唇答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你会长命百岁的。”
他苦笑着握住阿昭的手，将它放到自己胸口前，本想开口解释这是句玩笑话，却不想阿昭却道：
“何立，我不求长厢厮守，但求生死与共。”
此话实是戳中了何立心底的软处。
一直以来，他为了生存，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独自挣扎在这波谲云诡、变幻莫测的政治漩涡中。人人都道他何立笑里藏刀，阴险狡诈，只会奉奸佞弑忠良，干得都是些会下地狱的勾当。
若要索命，就让他们尽管来索。何立总是这样想。
可遇见阿昭后，他开始害怕，这世间善恶祸福相承，有朝一日因果报应落到自己头上时，会带累她。可那日之后，她还是落入了自己的算计之中。
那些污秽之事，她本是不用沾染上的，自己为什么不再想想别的能护她性命的法子呢？可现在，阿昭却说要与自己生死与共，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给她承诺呢？
何立很想开口拒绝她，或者，自己可以找具无名女尸，和隐卫联手在秦桧面前遮掩过去，再为她在临安之外再置个宅子，送她出城。
他好怕。
见何立茫然无措的神色，阿昭轻轻踮起脚尖，吻上他的脸颊，在他耳边道了句：
“我在呢，别怕。”
闻言，何立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所念，猛然贴近阿昭的脸，双眸中情意流转，坚定道：
“此生不负。”
随即吻上她的双唇，占有的欲望之火在二人心中燃起，何立的吻愈来愈深，这悸动让阿昭浑身酥麻，她亦倾尽全身回吻着自己朝暮所念的爱人。
夜色弥漫下，灯火相明间，两个孤寂痛苦的灵魂就这样彼此相依，沦陷于对方眸间，共同堕入这无穷尽的深渊之中。
绍兴十六年，初秋。
时年宋金两国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两国边界明争暗斗之事更是不计其数，眼见这表面和平就快要荡然无存烟消云散，宋高宗只得派宰相秦桧率兵前往秋凌渡与金国会谈。
可在会谈前一夜，金国使者却在秦桧驻地被暗杀，连其所携带的密信也不知去向，这可使相府上下全乱了套。
一名为张大的效用兵却在此时跳将出来，声称自己知道那尸体旁发现的皮囊子是用来装密信的。秦桧见状，遂命他同亲兵营副统领孙均一个时辰之内找出凶手并找回密信。
张大拱手告退后，秦桧招了招手唤何立走到自己身前，懒懒开口道：“可明白？”何立了然一笑，合扇拱手答道：“下官明白。如果真有密信，断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见秦桧未言，何立心下思量一番重又答道：“就是有这封信的事，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听罢，秦桧才点点头道：“长进了。”后又嘱咐何立紧盯张大的一举一动，无论事情是否办妥，都要将其斩杀。何立正要告退，秦桧却又道：“门口新提携那个孙均，我看不错。唤他进来吧。”
何立眼底闪过轻微诧色，却按下未表，依言将孙均召了进来。二人立于厅下，神色间皆有自己的盘算，只待秦桧言明。秦桧轻咳了几声，便向二人说出了自己对张大身份计划的推测，并命他们将计就计做场好戏，扯出幕后之人。
孙均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应下了这份差，见同谋如此果断，何立自然也不好再言说什么，只得应了下来。他心里却明白，此事之后，怕是也没几分活路了，须得想个可护阿昭性命的万全法子才行。
许是直觉秋凌渡之事不太对劲，何立一回院子里阿昭就从秋千上跳起来跑到他身前问长问短的，他虽心里担心却未显露于面上，仍带着笑意用折扇敲了敲阿昭的头，让她别胡思乱想。
阿昭很轻易地看穿了何立的心思，嗔怪道：“若平日里你做事别让我担心，我自然不会胡思乱想了。”
何立摸了摸阿昭的头，却似故意般揉乱了她梳起的头发，惹得阿昭撸起袖子作势要打他。可何立也不恼，反而展扇掩面哈哈笑了起来，见他这轻松样子，应是没什么大事发生，阿昭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她缓缓开口道：“宰相大人丢了什么物件搞得府里如此兴师动众？”
闻言，何立眉头一蹙，手指覆上阿昭的双唇，柔声道：“你不必知道。近日宰相大人未派差事给你，你就在院里好好休息。”“你又要瞒我。”阿昭眼中神情瞬间冷了下去，想了想又道：“算了，你不想说的事我怎么也问不出来的。”
何立握住阿昭的手，掌心覆盖在她的手背上，那桂花树上的落花在此刻缓缓飘落下来，何立抬手去接，那花瓣亦稳稳落入他张开的手掌中。
阿昭看着这样褪去平日戾气的何立，不禁笑出了声，道：“等这落花满地，就又能吃上桂花糕了。”
听到阿昭所言，何立似又看到那年桂花树下尚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的身影。她满心欢喜地奔到树下，拾起飘散在地的桂花花瓣装入挂着自己腰间的香囊里，又将它递给了何立。何立虽喜欢，却还是口是心非道：“女儿家的玩意儿。”她娇嗔道：“不喜欢就还给我。”还作势要将香囊拿回去，何立却立马把它收进怀中，还道：“这送人的东西哪还有收回去的道理。”言罢还用折扇敲了敲阿昭的头，扬长而去。
何立回过神来，抬头望向那棵桂花树，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道：“是啊，又能吃上桂花糕了。”话语间却满是苦涩，全无欣喜之意。
阿昭心头一紧，已然猜到了今日大致情况，还想同何立开口说些什么，院外却传来了武义淳的声音，“何大人，张大和孙均正审昨晚服侍金人的那几个歌女呢！咱们要不要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未等何立开口，阿昭一把拥住何立，忍住泪在他耳边颤声道：“我一个人做不来桂花糕的，你得陪我。”何立用力加深了这个拥抱，他心疼地拭去阿昭眼角的泪珠，看着她闪烁的眸光，沉吟道：“等我回来。”
阿昭望着那抹青色身影，手摸到方才何立手指停留过的唇边，仿若还能闻到残留的沉水香的苦味，她喃喃自语道：“我等你回来。”
秦桧所设之局进行的很顺利，不出何立所料，那在后厨潜伏多年的马车夫刘喜终于按耐不住了。刘喜趁着众人视线皆在张大孙均处，独自潜入了何立的书房内。
他见何立正坐在书案边，正好背对着自己，便举起弯刀一砍而下，想要取何立性命。可谁料，此举正中何立下怀，他用折扇抵开弯刀，刀只砍上了他的手臂。何立忍痛一转手腕，扣住刘喜右手，弯刀应声落地。他起身绕到刘喜身后猛地冲他后颈一击，刘喜当即晕了过去。
“嘶。”他吃痛地轻呼一声，垂眸看了看鲜血直流的手臂，低声嘟囔道：“那丫头看到又得说我了。”面上却又浮现出浅浅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
何立从刘喜身上搜出了一个报信用的烟花筒，还有，那封金人密信。这密信现在既落入自己手中，算是个意外之喜，按他对秦桧的了解，若自己留下这信，说不定能作个秦桧的把柄，日后也能成为他和阿昭的保命符。这样想着，他便将密信从信封中抽出，偷偷放到了书案砚台之下。
刘喜是个硬汉子，无论何立如何严刑拷打他都缄口不言，只好从他的软处上下功夫了。“大人，人已带到，在院里等候大人发落。”听到护卫禀报之言，刘喜神色间闪过一丝惊色，但亦未表于面上，何立见状懒懒开口言道：“把大的带进来，小的留在院子里。”
护卫将柳娘给拖了进来，何立走到柳娘身前，端详片刻道：“这是你女人吧？”见柳娘痛苦挣扎的样子刘喜眼底怒色腾起，面容扭曲，却也极力地忍耐住心头愤恨，声音沙哑道：“我不认识她。”
何立了然般点点头，抽出腰间诡刃架上柳娘颈间，“既然如此，选颗珠子吧。”“何立你早晚要遭报应的！”“那她能不能活，就由我来定。”言罢，他同时按下红蓝玛瑙锁住刀刃，插进了柳娘喉间。
“呃......”刘喜眼睁睁看着柳娘身子一顿，缓缓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痛苦地大叫着要扑向何立，却只得如困兽般被吊在梁上的粗绳桎梏在原地，动弹不得。
“肯说了吗？”见刘喜仍是那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他缓缓展扇开口道：“我知道，桃丫头是你女儿。”听到“桃丫头”三字，刘喜盛满怒气的眼底突现恐惧之色，他对何立大吼道：“你要对她做什么！”
何立嘴角微微扬起，眼底尽是蔑视，答道：“你说，让你亲眼看着自己女儿的皮被活活剐下，会是个什么滋味？”刘喜脑海里浮现出桃丫头的脸，眼中愤怒逐渐被恐惧取代，何立知道，他害怕了。
桃丫头被隐卫带到了庭院里，她似是没见过长势如此好的桂花树，新奇地绕着树干转了好几圈。许是听见院里动静，阿昭从窗棂探出头来，但见院中之人不是何立，眼中不免露出失望之意。可她看着正在树下玩闹的小丫头，心上不禁涌起一股暖流，阿昭缓缓走到桃丫头跟前摸了摸她的头。
“何立让你带她来的？”
“是，姑娘。大人那边还在审，这丫头得先留在院子里劳您照看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属下告退。”
阿昭牵起桃丫头的手来到秋千旁，一把将她抱上秋千，自己绕道身后缓缓推起秋千来。桃丫头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在阿昭轻柔的安慰下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吵着要荡高些再荡高些，庭院里满是二人的朗朗笑声。
“玩儿累了吧，要不要吃些水果点心？”
“姐姐这里有樱桃吗？”
樱桃？阿昭忽想到几日前吃樱桃时，汁水将何立的唇染红了，倒真像那点绛珠唇樱颗兮，别提多惹人爱了。那之后樱桃应当还剩了些，阿昭去小厨房东翻翻西找找，果然找到了半碟。
阿昭端着那半碟樱桃走到桃丫头身前，蹲下身将一颗樱桃递给她，可桃丫头接过后却未放进嘴里，而是揣进了自己怀里。“你不吃吗？”桃丫头摇摇头，“姐姐你的樱桃又红又大，我要带给我娘亲吃。”阿昭笑着摸摸她的头，轻声道：“乖。姐姐把这些樱桃都给你，这样你不仅自己能吃还可以带回去给你娘亲吃了。”
桃丫头高兴极了，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她把盘子里的樱桃都倒入了怀中，最后拈起一颗吃了进去，甜味顿时在舌尖绽开，心里也甜滋滋的。
“姐姐你真好，和我娘一样好。”
阿昭见桃丫头如此开心，心头的担心也被扫去了大半，正要进屋端些糕点，隐卫却忽然推门而入。他对阿昭点点头，眼神瞥向桃丫头的方向，阿昭了然，便将桃丫头交给了隐卫。临走时，还担心地叫住了隐卫，嘱托道：“若是何立脑子里又冒出什么危险的想法，你......你得拦住他点，别叫他折了性命。”
隐卫将桃丫头带到回廊处，廊下早早立着一青色身影，那人正托着受伤的胳膊闭目沉思。听到身后动静方才转头而视，见隐卫来了，便侧过身来，走到桃丫头身前缓缓蹲下，摸了摸她的头。“叔叔你怎么同刚才的漂亮姐姐一样喜欢摸我的头啊？”
桃丫头充满疑惑的大眼睛映在何立眸中，他恍然间好像看到了八年前那个闯入马车的姑娘，亦是眼前这般小小身影，眼中却尽是警惕和恐惧。那不该是她那个年纪所有的眼神。
回过神来，他用手拍了拍桃丫头的头，“一会儿这院里能看烟花，想看吗？”“想看！”“想看的话就跟着那个大哥哥走吧。”何立指指站在角落的隐卫，桃丫头看向手指指的方向兴奋地点点头，跑到中途却似想起什么般转身回到何立跟前。
何立蹲下身，“怎么了？”桃丫头却故作神秘般让他伸出手来，将一颗樱桃放入了何立手心中，“这是方才漂亮姐姐给我的樱桃！我也给你一个！”说完，便同隐卫一起离开了院子。
何立出神地看着手心的樱桃，心里却叹息着自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和那傻丫头再一次食樱桃，赏桂花了。他将樱桃放入嘴中，那在舌尖绽放的甜味暂缓了心间苦味，面上笑意渐起，起身展扇向书房走去。
阿昭心知不能坐以待毙，待隐卫走后，她翻过院墙潜到了何立书房之中。既然你不告诉我，那便让我自己找出答案吧。
本要直奔书案边，却看到一血肉模糊的人被吊在书案前，怔愣间竟上前探鼻息算起此人还有几分活路来。当真是愈来愈像何立了。
看此人已昏厥过去，想来是不妨事的，便在案上搜找起来，丛丛书卷，看上去倒无异常，正要绕去书架，却踩到了落于地上的弯刀，正要弯腰去捡，忽然瞥见砚台处略有些不平。
俯身一看，竟发现有张信纸被压在砚台之下，看材质应是金人用纸，展信阅完，心下担忧只赠未减。
虽素日知道秦桧有叛宋之嫌，但这些年来她都未触及宰相府真正机要之事，何立有心瞒她，自己也如他所愿不去探听，可如今这情形，如此重要的物件即便给了秦桧，何立也算知晓此事之人，秦桧还会放过他吗？
“嘭！”
一道烟花炸裂声忽然钻进阿昭耳间，顾不上去看，她匆匆将信折好放回原处，闪身躲入屏风之后。何立亦在此刻开门入室，扫视四周查看密信无碍后，便坐倒在案椅上缓缓闭目，坐等好戏开场了。
张大、孙均及武义淳三人望见天际绽开的烟花后，匆匆赶来何立书房里，见书案前吊着个生死不明之人，而何立胳膊淌血，倒在案椅上毫无反应，各自心间都冒出了盘算。
张大缓缓上前去探何立鼻息，怎知此时何立竟嗤笑一声睁开眼，一双狐狸眼冷冷打量三人，悠悠道：“孙统领，有人要杀我啊。”三人神色各异，唯孙均拱手问道：“不知是何人要刺杀大人？”
言明情况之后，何立让三人各刺那马车夫刘喜一刀来洗清嫌疑，三人心中各怀鬼胎，听何立此言都不敢动手，皆道他太过荒唐。他诡秘一笑，用折扇敲了敲书案，院里护卫便从书房各处涌入包围了几人。
何立走到三人身前，用带有引诱意味的声音言道：“杀人，有时候可以灭口，有时候可以自证清白。荒唐不荒唐，宰相说了算嘛。”他抽出武义淳腰间佩刀，举到眼前端详，“所以几位，怎么刺，刺不刺？自己掂量。”言罢，将刀撂到了书案上。
前面二人刺完后，何立似看好戏般眼睛一直落在张大身上，殊不知孙均竟在此时偷偷将砚下密信抽出，待护卫散去三人退下之后，何立再察砚台才发现密信被顺走了。
他面上神色愠怒，用力将砚台拍回案上，忽地瞧见屏风后似有人影闪动，“谁？”未料到屏后之人竟是阿昭。何立见她在这儿，便猜到她大概已经知晓今日相府之事了，面色竟变得有些慌张起来，“那信，你看过了？”
阿昭瞥见砚下密信已不见踪影，方知晓何立动怒之由，却并未应答，而是盯着何立受伤的胳膊，眼中流出心疼之色，他忙将手掩到身后，展扇道：“小伤，不碍事的。”“流这么多血还是小伤。”她轻轻抬起何立的胳膊，掏出怀中手绢按上了淌血之处，本想责怪几句，看着那青衣上的血迹，终是不忍说出责备之言，无奈道：“出去我给你包扎。”
何立脸上笑意渐起，忙应了下来。阿昭抬眼看向何立，“此事我们得先发制人。”他敛起笑意，双眸沉了下来，“那你必是看过信了。”
阿昭知道按何立的性子，这种东西必是得寻个正经理由去看，想来他还没来得及看那封密信，如今知道这信的内容不一定是个好事，就先别让他知道了。她否认道：“我见那信是金人用纸，心知重要，并未查看。”
她抚上何立肩头，“不论他们三人谁得了信，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结果。你必得先去向宰相禀报此事，却不能道出密信真正从何处而来。”“我的想法亦是如此。”
何立端详着阿昭的面容，目光慢慢灼热起来，他缓缓埋下头，轻轻吻上身前爱人的唇瓣。良久，阿昭忽言道：“若是你我都是寻常百姓，该有多好。”何立虽未有应，眼中的期许之色却已给了她答案，二人相视一笑，相拥于案前。
相府上空阴霾密布，天色如浑水般阴沉。阿昭正于廊下为何立包扎伤口，孙均却在此时赶来，“禀报大人，那物件儿找到了。”闻听此言，何立同阿昭交换眼神，阿昭心下了然，便径自退入廊外。
虽说二人所设计中之计看似妥当，可阿昭心里总是不踏实。她回到房内取出纸笔将密信内容默写下来，放进了密匣内，将其塞进了房中隐秘的暗格之中。若有不测，说不定这匣中之物就能成为她和何立的底牌。
这变数，不就来了吗？谁能料想到，这真正的密信竟被那瑶琴看完后生生吃进了肚子里，现在这明面上，她就是唯一一个知道密信内容的人，若是她抢先一步将密信内容背与秦桧，那阿昭手中的底牌不就会失去效用了吗？
阿昭知道，若还想底牌有用，就得杀了瑶琴。
本想先去面见秦桧，步至阁楼时却见楼下立着的守门人是个生面孔，又望见楼上几人正抬着东西下楼，便决定先藏在一旁静观其变。
待那几人到楼下后，她偏头定睛一瞧，才看清他们抬着的是武义淳的尸首。心下一惊，不禁担心起何立来，仔细再看，发现武义淳竟是死于一刀封喉，脖间伤口看上去似是何立的诡刃所致，阿昭这才松了口气。
半晌，阁楼上传来声响，阿昭闻声望去，只见何立同孙均押着瑶琴张大二人从房内走出，她掩身到墙边，等几人脚步声远去方才走了出来。
那楼下守门人见阿昭走出，大声吼道：“什么人！”阿昭亦不卑不亢走到他身前，“我从未在府上见过你。”见阿昭的样子不像寻常侍女，那人便开口道：“本将乃磐龙营副将郑万，暂管宰相府守卫工作。为保护宰相大人安全，闲杂人等一律不得上楼。”
阿昭嗤笑一声，“那烦请将军帮我同上面禀报一声，就说阿昭这里有宰相大人想知道的东西。”郑万却不以为然，斜眼看着阿昭，眼底尽是轻蔑，“你们这些女人家的事儿，别来污了宰相的耳朵......”他正欲赶阿昭出院，不料她竟一下子闪身掠到自己身后，反应过来时，匕首已架上了颈间。
楼下众护卫见自家副将被刀刃相逼，纷纷拔剑朝向阿昭，她勾起嘴角，眼底寒色渐起，轻声在郑万耳旁道：“看来阿昭的意思，将军不太明白。不过我想，它的意思，”刃间银光离郑万颈间更近了一寸，“将军应该明白吧。”“明白！明白！”郑万强装镇定地答道，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阿昭那拿捏着自己小命的手，生怕她一抖，就送自己去见阎王了。
还未待郑万下令放行，楼上房门就开了。只见绿珠缓步走出，比划双手传达秦桧让阿昭上楼的指令，阿昭这才松开郑万，朝楼上走去。郑万看着阿昭卸下的匕首暗器，心中滋味真真是五味杂陈。
“大人。”秦桧屏退蓝玉绿珠二人，咳嗽了几声，抬头打量阿昭一番，“何事要禀？本相记得，今日未给你派差事。想来，你也是知道府里发生的事了。”
“大人所言，可是府中所寻的密信？”似是未料到阿昭竟毫不掩饰，径直提起密信之事，秦桧眼中掠过诧色，心下多出些疑虑来，看向阿昭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审视意味。
“何立告诉你的？咳咳......他没跟你说，知道这封信存在的人，都得死吗？”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
“哦？那你眼巴巴地......咳咳......跑到这儿来告诉本相，是想......咳咳......跟他死的时候搭个伴儿？”
可未等阿昭回话，绿珠便神色匆匆地从小门进来，隔着屏风向秦桧比划了些什么，虽看不真切，但从秦桧的动作里阿昭分辨出此中含义是“何立背主，斩。”
“慢着！”阿昭叫住了绿珠，刚出言便知自己犯了糊涂，那绿珠有聋疾是听不见话的，忙欲起身去拦，却见绿珠竟脚下一顿回头望向秦桧，似是听到了自己的话。但现下也无心细想此事，她急切地看着秦桧问道：“何立所犯何事，宰相大人竟要拿他性命？”
秦桧心中恼火，冷笑道：“何事？咳咳......你的好郎君在偷偷逼问瑶琴密信内容呢！咳咳......”
阿昭心中蓦然一紧，却立刻让自己冷静下来，本是碍于密信存在她才未告诉何立信中内容，可如今密信已无，知道密信内容的人才能活，她料想何立此举亦是同自己一样，留能活着的底牌。
如今，就是亮出底牌的时候了。
“大人怎知自己的把柄没落到我手上呢？”她挑衅般看向秦桧。
秦桧瞳孔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大宋宰相秦公会之，完颜宗弼敬上。这几个字，足够宰相相信了吧？”
秦桧恍然冷笑一声，“何立的人......咳咳......果然不是摆设，背主这套学得很好啊......咳咳......”
“来之前，我已经内容默写到信纸上封了起来，若我和何立出了事，自会有人把信送到它该去的地方。不知道临安的那位要是看了此信，宰相还能安然地坐在这个位子上吗？”
“好啊......咳咳......这些年本相养在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秦桧刺耳的笑声响彻房内，他猛地将茶盏摔到地上，碎裂声惊动了屋外人，郑万带着楼下护卫飞奔上楼将房间围了起来。
阿昭见郑万及蓝玉绿珠三人进到房内，倒也不急，“至于瑶琴，杀了便是。这样既能让宰相无忧，我的目的也能达到，何乐而不为呢？”
“无忧？咳咳......”秦桧似是怒火攻心，猛烈地咳嗽起来，“你二人今日敢背主，明日直上临安......咳咳......供出本相也不是没可能吧。”
“宰相可以放心，只要你放过何立，今日之后，此事绝不会再有他人知晓。而且，事到如今，宰相还有得选吗？”
“你！”秦桧气得险些站不稳，向前栽去，蓝玉忙扶住了他。“宰相大人，让我斩杀此女！”秦桧伸手拦下郑万，顺了顺气道“就依你所言，去杀了瑶琴，我保你和何立性命。”
“多谢宰相大人。”阿昭拱手向秦桧行礼，走到郑万身前伸手道：“将军，我的刀。”郑万咬牙看向阿昭，心下不爽却也不敢发作，从腰间抽出匕首递给了阿昭。
阿昭走到门前推门而出，却似想到了什么，正跨门槛的右脚一滞，回首望向秦桧，嘴角微微一扬，“我是何立身边的人，不是你养在身边的玩意儿。”言罢，嫣然一笑，扬长而去。
相府巷路拥挤逼仄，行走其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蜿蜒漫长直叫人迟迟走不到尽头。阿昭穿过回廊，心中念头只盼自己能快一些再快一些见到何立，拐过□□方在檐下见到孙均，正要上前，只听“嘭”的一声，刑房木门忽地被人从内破开，一青色身影被人直直扑倒在地。
那是何立。
他未料到，瑶琴竟能破诡刃机簧锁住刀刃直插自己胸口，机关算尽，百密一疏，此等下场也是该着的。被瑶琴撞倒下地时，他望着相府那四四方方阴沉的天空，突然想，今年还是没能吃上桂花糕啊，可惜了。
“何立！”
昏昏沉沉间，他居然隐约听到了阿昭唤他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居然见到了阿昭正向他奔来，一如那四年前上元雪夜，万千灯火间，她穿过人群为他而来的明媚身影。上天也算对自己不薄，能让自己在死前看见最惦念之人，也算无憾了。
阿昭不顾身旁护卫阻拦奔到何立身前，用力将他拽到自己膝上，不停摇着他的身体，“何立！别睡！给我醒着！别睡过去啊！”她撕心裂肺的哭声萦绕在何立耳边，他用尽所有力气睁眼看着阿昭，他眼皮沉极了也累极了，在她怀里离开，好像也不错。
只是以后，得留她一人在这世间了。
他恍若游离于生死边缘，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怨灵拽着他的衣角，要拉他一起溺入深不见底的沉渊。他眼见这自己身旁的光越来越黯淡，直至消失殆尽，自己则彻底被拖入深渊之中。
何立是在马车上醒转过来的，一睁眼便见到阿昭伏在自己旁边睡着了。环顾四周，发现两人身处马车中，心下生起疑惑。但见阿昭在睡梦中仍蹙着眉，便轻轻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让其舒展开来。
却不想，弄醒了阿昭。她见何立醒来，眼中立刻亮了起来，忙问他，“还疼吗？感觉头晕不晕？”他咳嗽了几声，“已无大碍。这回真是坏了我自己的规矩了。”“什么？”“我这把诡刃杀人向来只用一刀，没想到放我自己身上，居然没死成。”
“说什么浑话！”阿昭用手抵上何立唇间，他只是笑笑，又道：“我们这是......”阿昭却未应答，反要转身去拿水囊。何立一把拽住她的手，却因用力扯到了伤口，吃痛地“嘶”了一声。
阿昭立时回过身来查看他的伤口，“没事儿吧？”他捏住阿昭的手心放到自己胸前，抬眼看着她，“你做了什么？告诉我。”“我没想过瞒你，就算瞒了，你也迟早能猜到。”她给何立掖掖被子，“我只是想过些时候再告诉你。”
但看着何立那双狐狸眼中盛满的担忧之色，还是妥协般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讲与了他听。
那日何立沉沉睡去后，见怀中之人再无反应，阿昭发疯似地一遍又一遍哭喊着何立的名字，郑万带人赶来正要靠近，她立时起身抽出腰间匕首，直直给了带头的郑万喉头一刀，血霎时溅了她满脸，她瞪大双瞳朝众人吼道：“都不许碰他！”
见郑万被杀，周围护卫也都不敢再上前招惹，只能暂时将她围住。阿昭捧起何立已无生色的脸，贴近他，“你起来啊......起来......”嘴里不停嘟囔着，“秦桧已经答应放过我们了，你说，我们离开相府过后去哪儿呢？其实去哪儿都好，我想和你一起安个家。对了，院子里一定得种棵桂花树，年年秋日都能拾些花瓣做糕点，你得跟我一起做......”
秦桧赶来时，阿昭正死死抱住何立，嘴里念念有词，面如死灰，状若疯癫，漆黑的双瞳无神地看着地面，好似行尸走肉一般。他心里发怵，谁知道疯子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他缓缓挪步到阿昭跟前，瞥到有人靠近，阿昭警惕地抬起头，见来人是秦桧，如死灰般的双目中竟现出憎恨之色，“我说过，他也得活。”
“他已经死了！”
“给我救他！”她把匕首抵在自己颈间，“若是不救，我便同他一起死，你就等着密信被呈给圣上吧。”言罢，她便作势要自刎，“别别别！”
秦桧慌忙扑上前拦下阿昭，随即命身后护卫将何立送回房内，传唤医官前来诊治。几人上前将何立抬走，阿昭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手上却依然死死握着匕首，好似拽着救命稻草般，不敢松懈。
浓重的夜色下露出了些许光亮，天色渐明，亦是到了出发的时辰。府里大半人都跟着秦桧去了秋凌渡，见何立脸上渐有生气，阿昭便让隐卫套了马车，带着何立从院里小门逃离了宰相府。
何立心疼地看向阿昭，她眼下已有了些许乌青，衣裙上也尽是血渍，嘴里却还在关心他伤口还疼不疼。他呜咽着将她拥入怀中，眼泪无可抑制地落了下来，弄湿了她的肩头。
阿昭的手抚上他的背，轻轻拍了拍，“你还记得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吗？”他缓缓松开拥住阿昭的手，将她的发丝撩到耳后，“自然。‘浮云拨去遂见昭，晦暗散尽终长明’，我盼你日后无论身处怎样的深渊，都能得以窥见天光，坚强地活下去。”
她眼角眉梢皆荡开笑意，用手点上何立的鼻尖，“当年若没你把我从那深渊拉出来，我应该早已横尸荒野、死无全尸了吧。或许，尸身也已被啃噬殆尽，化为腐朽了。所以，你才是那道天光。”
何立刚想出言打断，却见阿昭眼中泪光闪烁，认真地望向他，一字一顿道：“何立，我们说好了要同生共死的。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了，好吗？”
何立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对不起。”
不等何立说完，阿昭便一把将何立拽入自己怀中，猛地吻上了他的唇瓣。情意流转间，两人气息互相交缠，身躯紧紧相贴，难舍难分。
黎明乍现，曙光点燃浮在天际的朝霞，浮世金光洒于大地之上，漫天繁花间，虽与世沉浮，却依然有人相伴，共寻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