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章惇是下一个王安石?

    榆林巷,吕公著祖宅。

    丝竹管乐之声奏起,歌女翩翩起舞着。

    吕公著、韩绛两人,并坐在一起,看着在堂上,正在咬着耳朵,说着悄悄话的韩谕、吕好问。

    两位宰相都是欣慰的一笑。

    “晏元献公词曰:家人并上千春寿,深意满琼卮。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韩绛感慨着:“看到谕儿与好问侄孙,老夫便想起当年与晦叔在此地的种种……”

    “昔年,晦叔与老夫,也是如此年纪,也是如此良夜,也在这明月下,少年同坐,把臂同欢……”

    吕公著听着,也是感慨一声,万分的怀念。

    旧年,韩家三昆仲,与他吕家三兄弟,都是在这榆林巷的祖宅相识相知的。

    两家人的子弟里,他吕公著年纪最小,也最受到哥哥们的关照。

    然而,如今一切物是人非。

    他的长相吕公绰、从兄吕公弼先后去世。

    韩家的韩维、韩缜,则都分落在天涯,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韩绛继续说道:“明岁正月,老夫就打算上表致仕了!”

    “啊!”吕公著震惊的说道:“公何出此言?”

    “自公辅政以来,国事日渐好转,朝野上下安定,王师克凶擒丑,四夷来朝……”

    “公正是大展抱负之时,怎起了去意?”

    韩绛摇着头,笑道:“老了!老了……”

    他笑眯眯的拿起酒杯:“孙伯纯(孙冕)诗云: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他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谋泉石养闲身!”

    “老夫今年七十有四,是该致仕,退位让贤了。”

    吕公著听着,若有所思。

    他听出来,韩绛话里面的意思了。

    因为孙冕的诗还有后半阙:去年河北曾逢李,今日淮西又见陈,寄语姑苏孙刺史,也需重抖旧精神!

    孙冕写完这首诗,辞官而去,退隐山林。

    所以……这是在说给他听呢!

    这是在点醒他——吕晦叔啊,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怎么风风光光的退下来了。

    重点是——不要拦着年轻人的上进路。

    免得让年轻人看着生厌,给子孙平白的招惹祸端。

    可吕公著哪里舍得?

    他的抱负和理想,还没有施展呢!

    所以,他只是笑笑,就举起酒杯:“还请韩公满饮。”

    韩绛也不再提这个事情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种事情,点到为止,听得进去,听不进去,都和他无关。

    便转移开话题问道:“晦叔听说了没有?”

    “嗯?”

    “今日,李邦直面圣时的那些事情……”

    吕公著点点头,这个他自然清楚,因为这个事情就是他怂恿李清臣去做的。

    准确的说,是都堂今日轮值的宰执们的共同推动的。

    大家一起鼓动、暗示、怂恿着李清臣当这个出头鸟。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大家都看出来,李清臣在跃跃欲试,所以轻轻推了一把而已。

    大家都是很想进步的。

    哪怕是吕公著这个宰相,也是这样。

    在大宋,哪怕做到了宰相,进步空间依然非常巨大。

    爵位、食邑、待遇。

    以及致仕后享受的朝廷礼遇。

    更何况,当今天子还开创性的发明了元老辅政的概念。

    看看文彦博如今享受的待遇。

    吕公著心中如何不起念想?

    如何不想将来也混一个太师、司空的头衔,然后被拜为‘平章军国重事’,享受一把宰执起肩舆,御前减一拜的待遇?

    吕公著道:“李邦直面圣后,便去了庆寿宫,上禀两宫,两宫诏准,命付学士院草制。”

    “如今,学士院里的范尧夫和刑和叔,当在连夜草制制词,只待明日宣麻除拜。”

    章惇进封高平郡开国侯、超授正议大夫,并兼安南道宣抚使。

    这肯定是要宣麻,以表重视。

    狄咏虽然不能直接正任,但是,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这个官职,属于传统的三衙管军之一,自然也要宣麻拜将,以示郑重。

    “宫中没有人说闲话吧?”韩绛问道。

    “谁敢离间天家?”吕公著严肃的说道。

    此事,庆寿宫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得不知道。

    不然,就不体面了!

    韩绛嗯了一声,对此不再做点评。

    他今天特意休沐在家,就是不想搅进来。

    韩绛对自己的角色,定位很清楚。

    回朝就是来当补锅匠的所以有些事情,心里面清楚就行,参与就免了。

    “从官家对章子厚的安排来看,章子厚恐怕会在广西再任一两年了。”韩绛沉吟片刻后问道:“对此,晦叔有什么看法?”

    吕公著郑重的点头:“一两年后,章子厚必将因此拜相!”

    “而且,还将是身负天下之望,如东晋谢安石、熙宁王介甫一般,挟朝野人望回朝秉政!”

    韩绛听着,皱起眉头来,问道:“晦叔此话怎讲?”

    章惇结束广西任期后,回朝拜相,这是傻子都知道的事情。

    但,如同谢安石、王介甫一样?

    这就夸张了吧?

    谢安石姑且不说,王安石当年是怎么到的那个地步的?

    别人不知道,他韩绛还不清楚?

    当年,他和他的两个弟弟韩维、韩缜,还有现在在场的这位吕公著以及其两个兄长吕公绰、吕公弼。

    天天在先帝耳边,复读着:王安石天下奇才,必可匡政救时!

    同时,大家轮流拿着王安石的文章和诗词给先帝看。

    那时候,先帝还是颖王!

    此外,王安石自己还自带流量。

    嘉佑四友之名借着天圣四友的流量,名动天下。

    同时王安石本身的政绩和道德、文章,也非常过硬!

    即使如此,这也是花了十年以上时间,才造出来的声势。

    章惇凭什么在短短一两年内,就达到那个地步?

    韩绛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

    吕公著却是叹息一声,悠悠的说道:“韩公可知,近来,京师之中,高、向、曹、刘、杨、王等家的旁支族人,纷纷南下……”

    “其姻亲也都在纷纷运作着,淮南六路发运司、江南西路、荆湖南路等地的转般仓的差遣……”

    “就像去年,他们觊觎着三门白波发运司里的差遣一样。”

    韩绛听着,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去年年底,京城中曾出现过一股热潮。

    朝中那些和外戚家族关系密切的朝臣们,特别是高家、向家的亲戚,忽然集体想去三门白波发运司为国分忧。

    韩绛当时就感觉到不对,及时插手,虽然最终没能完全阻止外戚们的裙带进入三门白波发运司,但至少控制住了这个衙门,没有让这个事关国家社稷的重要漕运官衙,被外戚们占领。

    即使如此,韩绛依然提高了警惕。

    甚至还专门和陕西的范纯粹、永兴军的邓绾打过招呼。

    就是怕那些家伙乱来!

    不过,后来韩绛发现,那些去了三门白波发运司的外戚裙带们。

    好像并没有急着捞钱,反而干了不少实事。

    甚至利用关系,从朝廷这里搞了不少政策去。

    建立了好几个修理漕船的船厂,还给纤夫们加了工钱,虽然不多,却也是破天荒的事情!

    当时,韩绛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完全不对啊!

    大宋的外戚们,哪次出去不捞钱?不坑人的?

    怎么?难道圣人的文章道德,连外戚也能感化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高家、向家人在给他们的买卖铺路。

    这两家外戚和他们的这些亲戚,在熙河路那边,圈了好多地,种了以十万亩计的木棉。

    就等着今年,木棉丰收后,运回汴京换钱。

    于是,这些外戚的行为,就变得很合理了——大宋的外戚,就这个样子。

    只要有钱赚,那动作比谁都积极、勤快,而且为了赚钱,赚大钱,他们是很舍得的,根本不会抠抠搜搜。

    想到这里,韩绛看着吕公著,问道:“广西那边和熙河一样?”

    “嗯!”吕公著点头:“高遵惠在新得的交州八州以及过去右江的羁縻州中,种了很多甘蔗!”

    “甘蔗?!”韩绛惊了,他自然知道甘蔗——皇佑三年,他出任江南安抚使,南下赈灾,回朝的时候,路过扬州,知道扬州市面上有卖甘蔗的。

    打听后才知道,这甘蔗是苏州、明州等地的特产。

    甘蔗很甜,还可以拿来榨糖。

    大宋市面上现在的红糖,基本都是从苏州、明州那边来的。

    “交州能种甘蔗?”韩绛目瞪口呆。

    苏州、明州什么气候?

    交州什么气候?

    什么情况?

    吕公著道:“老夫一开始也很诧异。”

    他早年在扬州做过官,也是在扬州认识的王安石。

    自然对甘蔗很熟悉。

    “但,现在来看,交州就是比苏州、明州更适合种甘蔗!”

    “听说,那边种的甘蔗,不止长的比苏州快,还长的更高、更大!”

    “不瞒韩公……”吕公著神色复杂的说道:“我家那个家贼吕嘉问……前些时日写信给吕希纯,与其言:交州八州,已种甘蔗数十万亩,年底便能有第一批蔗糖,通过水路运抵江南、京城了……”

    韩绛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

    “年底就能出蔗糖?”

    他想起了,熙河路那边的报告——熙州木棉,阡陌连野,纵渠相交,人皆以为喜!

    能不高兴吗?

    汴京城的吉贝布,一匹就要二十贯。

    质量差一点的都要十来贯!

    他们种的哪里是木棉?

    分明就是钱!

    而韩绛想不明白——熙河那边,天气那么冷,土地又那么贫瘠。

    连小麦种下去,产出都很少。

    木棉这种崖州的东西,怎么就能长的那么好?

    现在,本来只在明州、苏州等地才有种植的甘蔗,又莫名其妙的在交州长势良好了。

    韩绛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乱了。

    “所以啊,老夫才说,一旦章子厚回朝必定拜相!”吕公著悠悠的说道:“而且,还是挟天下之望,一如当年王介甫般入朝秉政!”

    这是他担心的事情。

    章惇是王安石发现、提拔起来的心腹。

    可以这么说,若没有王安石的赏识、提拔和推荐,就以章惇当年那个浪荡的名声。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升到待制,更不要说拜相了。

    而章惇的性格,虽然不像王安石那么执拗。

    可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善茬!

    想当年,章惇科举,进士及第,却因为族兄章衡考了状元,便干脆扔掉了到手的敕诰,选择下次再战!

    果然,嘉佑四年,人家再次应试,考了第五名,依然是进士及第。

    这样性格的章惇,若是拜相,指不定得搞出多少事情来!

    更麻烦的是,交州的甘蔗田,可能会给他镀上一层‘救时宰相’的光环。

    想想看,一两年后,当交州从荒芜、贫瘠、偏远之地。

    变成天下商贾纷至沓来,无数财富汇聚的热土。

    章惇的形象,会变成一个什么形象?

    治世之能臣!

    再算上他南征大胜的战绩。

    这样一个人,只要回朝,就是‘负天下之望’。

    其一旦秉政,就没有什么人能阻挡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了。

    王安石,就是最好的例子!

    韩绛抬起头,看向吕公著,他知道的,吕公著绝不会无的放矢。

    他说这些话,是有目的的。

    虽然,韩绛已经猜到了。

    但他还是希望吕公著亲口说出来,于是问道:“晦叔想要说什么?”

    吕公著道:“虽有些冒昧……”

    “但老夫希望,子华相公上表致仕时,可以推荐范尧夫或者吕微仲,出知熙河兰会路!”

    这是唯一可以对冲章惇威胁的办法了。

    让甘蔗和木棉交锋!

    看看谁印的钱更多?

    韩绛眯起眼睛来,思虑片刻后,他轻声问道:“如此一来,赵公才怎么办?”

    赵卨在熙河那边干的好好的。

    有什么理由换掉他?

    又如何服众?

    别人会不会说闲话?

    而且,赵卨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犟起来是真的能出事的!

    当年南征,他能和郭逵撕。

    现在自也敢和宰执们打官司!

    吕公著一听,就知道韩绛已经答应了,这是和他讨价还价呢!

    便道:“韩公勿忧。”

    “赵公才年已六十老夫相信,他是很愿意回朝,出任六部尚书的……”

    赵卨在地方州郡为官十余年,吕公著就不信,他不想回京露露脸,顺便给子孙攒下一点恩荫。

    以经略使致仕和六部尚书致仕。

    这可是不同的概念,能享受到的待遇也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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