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9章 无用之人,死!

    “倒是还没定……”蔡京拜道:“但,相公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嗯……”赵煦眉头一扬:“有什么问题吗?”

    蔡京一楞。

    他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照理来说,以他的了解,面前的这位少年官家在做事的时候,是很讨厌下面的人,为了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

    现在……什么情况?

    蔡京有些不解,但他还是按照着自己既定的思路,拜道:“奏知陛下,若依蒲相公的意思,府界诸县、镇,恐怕会有些事端……”

    赵煦笑了:“卿指的是那三十一个【镇】吧?”

    蔡京俯首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镇】这个行政单位,在最初被设立的时候,是纯军事性质的。

    这也是其名称的由来。

    说文解字曰:镇者,博压也!

    周礼则曰:镇,安也。

    所以,在一开始北朝设【镇】,就是为了镇压边郡不服。

    著名的六镇军头们,就是在这个北魏的军镇体系里茁壮成长起来的,并塑造了随后数百年的政治格局。

    入宋之后,鉴于晚唐五代藩镇割据的教训。

    太祖、太宗,开始重文抑武。

    于是【镇】的军事功能开始被不断削弱,发展到现在,【镇】已经不再被称为【军镇】,而是【市镇】。

    顾名思义,所谓【市镇】,就是以市场为主的行政单元。

    从北朝以来,就威风八面的【镇将】,再也雄起不来。

    他们的角色,快速的向着一个弱化版的派出所所长转变。

    最多也就能管点偷鸡摸狗的治安案件。

    【镇】的最高长官和实际控制者,变成了皇帝委任的监当官。

    这些人或是文臣,或是内臣。

    他们就是皇帝的白手套,在外面唯一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给皇帝捞钱。

    当然,也顺便把自己的钱包塞满。

    赵煦看着蔡京,轻声道:“卿是在担忧朕吗?”

    蔡京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臣不敢!”

    赵煦笑了。

    还不敢!

    他分明就是在害怕。

    因为,别的地方的监当官,可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卒子。

    甚至可能是获罪被贬的罪臣。

    得罪这些人,真的无所谓。

    但这开封府府界内的监当官,能是阿猫阿狗吗?

    必然不能!

    这些地方的监当官,再怎么样,也肯定能和朝中某位大人物扯上关系。

    甚至直接就是帝、后身边的某位大貂铛的亲戚!

    譬如赵煦身边的冯景,自显贵后,他在民间的亲戚,也都跟着发达了。

    这些人现在还只是在打着冯景的旗号,在外面狐假虎威,做些买卖。

    但将来肯定会求官的。

    这个时候,冯景最方便安排自己亲戚的地方,就是去州郡当监当官。

    又轻松,又有油水,只要完成赵官家的指标,剩下的几乎都可以塞自己兜里面。

    简直不要太嗨皮!

    赵煦让冯景搬来一条椅子,他坐到椅子上,迎着夏日皇城的阳光,看着蔡京。

    “那卿可有办法,让府界诸镇的监当官们,服从朝廷的旨意,真的将‘过税’废除?”赵煦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的问着。

    蔡京咽了咽口水,拜道:“臣斗胆……乞陛下下诏,许中司调查诸镇不法事……”

    这就是要用司法监察的力量,去打掉几个刺头,然后震慑其他人。

    迫使这些人在高压下服从朝廷,割肉让利了。

    而御史台的乌鸦们,只要允许,就会蜂拥而上,将开封府境内的那些监当官们的丑事,统统挖出来!

    这些乌鸦,最喜欢也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攻击权贵。

    所以,只要稍微开个口子,他们就会主动的把事情办好。

    只是……

    这种事情,其实在本质上,是在挖皇帝的墙角!

    故而,蔡京说完就匍匐在地:“死罪……死罪……”

    赵煦笑了:“好了……好了……朕岂是那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不顾社稷大局的人?”

    蔡京根本不敢接赵煦的这个话。

    因为他怕回旋镖。

    过去,赵官家们可不止一次,嘴上说什么【国家社稷之事,朕绝不徇私】一类的话。

    然而,一旦真的牵扯到他的亲戚们。

    那就立刻变脸了。

    即使仁庙,那样好脾气的君主,只要有人敢去查杨家、李家的那些烂事。

    保证立刻发飙!

    至于先帝在位的时候……

    想想甘承立吧!

    这个先帝派去荆湖北路的内臣,在地方上,逼死、打死、打残的民夫,数以百计。

    但,先帝在的时候,谁敢说他?

    直到先帝驾崩,新君即位,御史台才敢去查他。

    这就是大宋!

    皇帝的利益,臣子们别说碰了。

    就算是议论一句,都可能是罪过!

    赵煦看到蔡京不说话,于是就笑了起来:“行了……行了……也别叫御史台出面了……那太不体面了!”

    “朕这几日,下些诏书,将府界内的那些碍眼的人,统统调走吧!”

    这样说着,赵煦就扭头对冯景吩咐:“冯景,告诉石得一,统计好府界内诸镇里,与两宫或者朕有旧之人的名单……”

    “然后,让石得一去告诉这些人……”

    “让他们选,到底是去交州,跟着高遵惠做事,还是到熙河路去,与向、高两位国亲做事……”

    说完,赵煦就看向蔡京:“这下子,卿总该不用担心了吧?”

    让亲戚们换个地方去发财。

    这就是赵煦想出来的办法。

    这个事情的妙处就在于,既维护了外戚勋贵内臣们的利益——熙河与交州,现在可都是发财的好地方!

    一般的衙内就算想去,还未必去得了。

    现在,赵煦大赦天下,让这些家伙有机会去熙河、广西发光发热。

    只要他们的脑子还正常,就不可能拒绝。

    同时,熙河、交州现在都有着低人权优势,也都远离着汴京。

    他们就算做了什么烂事,也影响不到大局。

    说不定,他们还能在这些地方,为国建功呢!

    毕竟,无论是熙河的棉庄,还是交州的甘蔗园。

    都亟需着来自汴京的‘优秀人才’加入!

    而这些在开封府诸镇,擅长压榨,也擅长敲骨吸髓的衙内们,正好专业对口。

    双赢!

    赢麻了都!

    蔡京咽了咽口水,拜道:“陛下仁圣,开封府万民,必生生世世感陛下今日恩典!”

    只是……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身前的这位少年天子的神色。

    在确认了赵煦,并不是在与他开玩笑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自己的疑问:“臣惶恐……”

    “斗胆昧死乞陛下教诲……”

    “嗯哼?”赵煦坐直了身体。

    “陛下为何……”蔡京从元丰八年,赵煦亲临开封府视政以来,就一直在赵煦的核心小圈子里。

    所以他很清楚,这位少主,绝非是什么天真无邪的‘仁圣天子’。

    恰恰相反,他做事,很看重收益。

    没有钱赚的事情,他是坚决不干的。

    而在这个事情上,为了推动废除过税,天子选择了,让石得一去通知皇亲国戚们换地方。

    这等于是宣告,放弃了其他非皇亲国戚的监当官,让这些人成为靶子。

    同时,也等于放弃了,赵官家们与地方监当官们在过去百来年中达成的默契。

    汝帮朕捞钱,朕保汝无碍!

    上纲上线一点来说,这已经是在破坏祖制,动摇社稷根基了!

    连开封府的监当官,都不能保全自身。

    那些州郡的监当官,哪里还有胆子,给赵官家捞钱?

    老实说,蔡京是看不懂面前这位少年天子的操作的。

    但他也不敢问出来。

    只能暗示一二,这样将来出了事,他也能在御前立一个‘忠直’的人设。

    赵煦看着蔡京的神色,在心中赞了一句:“真是个聪明人!”

    便看向蔡京,轻声道:“朕自有成算,卿放手去做便是了!”

    蔡京俯首再拜:“诺!”

    “臣当誓死,为陛下驱策!”

    所以……

    官家是听懂了我的意思?

    官家为了废除过税,不惜破坏运行了百年的监当官系统?

    蔡京心中骇然!

    若是换一个人,此刻已是冷汗淋漓,甚至可能生出退意了。

    但,他是蔡京!

    未来的蔡太师,他在未来,会为了权力,甘从赵佶胡闹,将整个北宋王朝,从政治到军事的几乎所有祖制,都给破坏了一遍的人!

    所以……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他才不在乎,有没有什么后患呢?

    只要能向上爬,只要能赢得圣眷,即使洪水滔天又如何?

    “嗯!”赵煦点头:“卿回去,实心用是就是了!”

    “诺!”

    ……

    送走蔡京,赵煦抬起头,看向天穹上的蓝天白云。

    今天的天气很好,皇城中微风徐徐,御花园里蝴蝶飞舞。

    赵煦忽地轻声说道:“监当官?”

    “嘿!”

    “朕可巴不得,将之打个稀巴烂!”

    在立国之初,可能监当官们,还是赵官家们走狗鹰犬。

    一边在地方上兢兢业业的给赵官家敛财,一边充做赵官家的耳朵和眼睛,监视着地方军州上的军头、实力派。

    但到了现在……

    监当官系统,早就崩坏了。

    大宋天下州郡,如今有着一千八百余镇。

    每个镇设置一个或者多个监当官,他们的职责不同,监的东西也不同。

    有监商税的,也有监矿税的,还有各种铁监、钱监、盐监……

    一句话,奉旨捞钱,皇权特许。

    但问题在于,这一千八百多个镇里的监当官,早就和赵官家不是一条心的了。

    他们也早已经忘了,自己是出去给赵官家捞钱的。

    凡事,他们都是先塞自己兜里。

    想到这里,赵煦就站起身来,面色狰狞。

    “朕的钱!”

    “他们拿两千万贯!”

    “就分给朕八百万贯!”

    “还要朕感谢他们吗?!”

    去年十二月,户部报告,大宋商税在元祐元年首次突破了八百万贯!

    彼时朝野弹冠相庆。

    但赵煦心里面,却很不是滋味。

    因为,他知道,地方州郡上报八百万贯商税。

    这就意味着,至少两千万贯甚至更多的钱,被各地监当官、胥吏们塞进了自己兜里。

    左右听着赵煦的碎碎念,都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但他们不会知道,这依然不是赵煦,对监当官系统真正不满的地方。

    捞钱嘛,正常!

    谁不捞呢?

    即使在现代社会,号称公正自由民主的西方,史密斯专员、约翰专员还有齐克专员们,也都在捞。

    而且是公开合法的捞。

    以至于网络上都有梗了——最危险的职业是什么?

    答:去阿富汗审计的审计人员。

    因为死亡率百分之百。

    所以,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些人拦路了。

    他们在拦着赵煦,想要兴盛工商业的路!

    有他们在,各地税卡就废不掉。

    有他们在,大宋统一市场,就不可能实现!

    赵煦想点出重商主义的天赋,就没有可能!

    此外……

    还有一个点。

    那就是蛋糕的分配问题。

    赵煦自即位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拉拢外戚勋贵武臣集团。

    继续用富贵和特权,养着这些人。

    甚至不惜让利,让他们参与到赵煦的大业中分润利益。

    同时,为了培育新兴的工商资本利益集团。

    赵煦这个皇帝,也在大出血。

    像是元祐元年,配合蚕盐法推行的盐法改革,就在事实上,将两淮、京畿、河北、陕西、河南、京东、两浙、福建、两广……几乎是大半个大宋朝的榷盐制度给瘫痪掉了。

    登州、明州、泉州的海盐和海鱼干,开始通过蚕盐法这个政策,在都大江淮转运司的漕兵们的夹带下,通过大运河渗透到各地州郡。

    于是,去年的榷盐收入直接腰斩!

    要不是有着蔗糖和棉布的收益,补上了窟窿,大宋的财政,现在已经破产了。

    赵煦像是个会吃亏的吗?

    哦……

    朕负重前行,让尔等岁月静好是吧?

    呵呵!

    无用之人,死!

    正好,监当官们,已经养百多年,已经养肥了,可以宰了!

    宰了这头肥猪,国家可以饱餐一顿,肉食者们也能分到好处,商贾们也能伸伸腿,得到更多活动和发展空间。

    这么好的事情,赵煦当然得做!

    开封府,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试点。

    接下来三五年,这个政策将普及下去。

    而监当官们,在过去百多年,给赵官家当白手套,在地方上已是天怒人怨。

    干死他们,不会有人说闲话。

    当然了,赵煦也不会一巴掌把所有人都打死。

    聪明人,看到风向后,若是立刻转型,适应新的时代。

    那么,赵煦是肯定会重用他们的。

    而这样的人,一定会有!

    天下州郡,有一千八百余镇,这就是数千名监当官。

    基数已经足够大了!

    想到这里,赵煦就继续碎碎念着。

    “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

    “但朕不想掠之于商……”

    “就只能苦一苦爱卿们,骂名蒲宗孟、蔡京来担了……”

    “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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