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7章 向太后要撤帘

    元祐二年七月已亥(26),坤成节。

    卯时,宰执元老、六部大臣、三衙将帅、外戚宗室等,次第于内东门下贺坤成节。

    各上贺表、寿礼于庆寿宫。

    辰时,辽使贺于崇政殿,巳时,宴辽使于文德殿。

    未时,高丽、交趾、西南五姓蕃、日本等国使臣,次第贺寿,并奉贡物有差。

    酉正,赐宴于集英殿,与诸宗室外戚勋贵共庆坤成节。

    戌正,慰留诸宗室外戚宰执元老命妇于庆寿宫,与太皇太后同庆坤成节。

    当一切结束,赵煦拖着疲惫的身躯,与向太后回到保慈宫的时候,已近子时了。

    这是赵煦从庆宁宫醒来以来,最累的一天。

    从卯时到子时,他都和个木偶一样,来回不同殿堂,接受不同人物的朝拜,并礼节性的说一些场面话。

    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他都很累。

    尤其是,他还太小!

    如此繁重的工作,真的是吃不消。

    便是成年人,怕也顶不住这般日复一日的辛劳,早晚弄出病来。

    这就是封建王朝的皇帝们,普遍短命的缘故。

    若想要大权独揽,就要事事亲力亲为。

    于是,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

    还得时不时的去后宫中,与妃嫔们黑天胡地的造人。

    任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折腾。

    像是赵煦的父皇,熙宁时,因为大部分政务,都有王安石帮着处理,所以身体一直很好。

    但元丰元年以后,身体就迅速垮掉了。

    原因就是,他在罢免了王安石后,想要将一切权力集于己身,大权独揽。

    他成功了!

    但后果就是身体迅速垮掉。

    不过三十来岁,就诱发了心脑血管疾病,最终死于中风。

    赵煦的上上辈子的早夭,其实也和他亲政后,急于出成绩,后来身体不好了,又急于生儿子有关。

    所以,赵煦一直很重视中枢的稳定和政策的延续性。

    即位以来,所拜任的宰执大臣,都是尽量选用那些有能力,经验丰富,熟悉朝政和天下情况,同时不会激化矛盾的人。

    尤其是,先后拜任的两位左相,韩绛和吕公著,都是能控得住场,稳得住基本盘的人。

    正是这些人,将大量的细务庶政,接手过去,处理的井井有条。

    使得赵煦,得以按部就班的悄然推动他自己的议程。

    当然了,这样做的代价,也是有的。

    都堂权力,已空前强势。

    宰执们的签押的帖子的效用,已经开始接近唐代宰相们签押的堂帖。

    特别是在宰执们,自己兼领的有司内。

    其所签发的帖子,甚至已经和赵煦的手诏差不多了。

    没有人敢违抗,也无人敢掣肘。

    这就很不大宋了。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的权术基础,已悄然松动。

    一个又一个利益集团,正在飞快成型。

    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大宋朝,正日益向着深层政府的方向演变。

    官僚集团的力量,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强大。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曾布了。

    自拜任以来,曾布借助府界一案,开始将他的威权,扎根于刑部、大理寺之中。

    如今,内外刑案,州郡上报的死刑复核裁决,大理寺、刑部都要请示他,得到他的批示,才敢执行。

    至于沈括所领的专一制造军器局?

    那就更是如此了。

    现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上下一切事物,都是沈括和他提拔起来的那帮伎术官在管。

    就连都堂都不能过问!

    除了刘惟简领导的诸司专勾司外,根本没有人知道,专一制造军器局每年花了多少钱,这些钱都花在了什么地方?

    尽管如今的专一制造军器局,在沈括的领导下,效率还算不错。

    但未来呢?

    反正,赵煦感觉,再过个几十年,这专一制造军器局,怕是会变成一个,谁都碰不得的怪物。

    不过呢,这世界上的一切,不都是这样吗?

    熵增之下,万物都将腐朽。

    没有什么东西,能永恒。

    所以啊,赵煦从不考虑以后、将来这种太过长远的事情。

    他所求的,从来都是——这些雷,只要不在我活的时候炸了就好。

    至于他死了后再爆炸?

    那谁管的着?

    就连现代的那些伟人,尚且顾不了,自己百年之后的事情,甚至直接是人亡政息。

    故此,赵煦想的很开。

    只要朕活着的时候,能把大宋朝,带到一个新的高度,在未来的史书上,甩掉挫宋的帽子,丢掉大怂的外号。

    那朕死后,是工人暴动,把朕的子孙送上断头台,还是士大夫们逼宫,把朕的子孙变成吉祥物……

    都行!

    也都可以!

    至少,总比被金兵打进汴京,把他和列祖列宗的棺椁都挖出来,尸骨任由野狗啃噬的下场要好!

    在这样的心态下,赵煦的一切选择,就都合情合理了。

    回到保慈宫后,赵煦在向太后身边的尚宫张氏服侍下,匆匆的洗漱了一番,就爬到了床榻上。

    今天的保慈宫,格外的清冷。

    偌大的寝殿中,只有向太后身边的几个女官和内臣在侍奉着。

    孟卿卿、文熏娘、狄蔷,都在庆寿宫那边,陪着各自的亲人。

    这是她们难得的亲人团聚时刻。

    赵煦靠在床榻上,手中把玩着几枚通体银白色,雕刻着龙凤祥纹,有着龟鹤献寿、仙人赐福、诸佛讲法等图案的钱币。

    这是白铜钱,也叫祝圣钱。

    属于是封建时代的纪念币。

    自隋以来,就开始铸造。

    乃是为了帝后圣节,或者其他节庆,而铸造的一种钱币。

    这次坤成节,礼部循例,铸造了一批祝圣钱,献入宫中,以为赏赐之用。

    赵煦见了,也是有些意动,就顺手摸走了这几枚。

    靠着床榻,赵煦把玩着自己手里的这几枚祝圣钱,嘴角微微翘起来。

    “这是锡铜合金所铸吧?”他审视着手上的祝圣钱。

    在现代的时候,他因为圈子的缘故,常常需要友情帮人鉴定一下,各种各样的古玩。

    从字画、瓷器、砚台、书贴到钱币,应有尽有。

    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各种各样的白铜钱。

    为此,他自然是学习过,有关白铜钱的知识。

    所以赵煦知道,所谓白铜,其实是三种不同铜合金的统称。

    有锡铜铅合金,有砷铜合金,也有镍铜合金。

    因为这些合金所铸造的钱币,都具有耐腐蚀、不易生锈同时外观接近白银的特点,故此在古代,一直广受欢迎,被人称作‘白金’、

    特别是镍铜合金,因为镍的冶炼和提取,极为困难,所以在诸多白铜钱中,价值最高!

    “过两天,得把沈括叫过来,让他好生研究一下,这锡铜合金的配方!”

    这可是个生财之道!

    因为,目前的制钱,其实也是锡铜铅的合金。

    所以,只要能想办法,实验出一个可靠的冶金配方来,那就可以像制造制钱一样,大量生产白铜钱。

    若是这样的话……

    赵煦舔了舔嘴唇。

    历朝历代,都发行过各种各样的大钱。

    比如,王莽的大黄当千、大魏吴王的大泉当千,以及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发行的各种当十、当百、当千钱币。

    目的都只有一个——通过金融手段,掠夺民间财富。

    大宋朝,自然也不会放过一个这么好的掠夺工具。

    所以,立国之后,也一直有铸造、发行各种大钱来掠夺财富。

    不过,因为吸取了前代的教训,害怕引发民间恐慌,导致经济崩盘,所以,胆子比较小,不敢玩的太大。

    一般都是折二钱,当然折三钱也有,但不多。

    同时,一般的折二钱,在重量和大小上,也普遍比小平钱大和重。

    而白铜的价值,起码是铜钱的十几倍。

    即使大量铸造发行,因为民众的信任和接受,起码可以当做当十钱吧!

    所以,成本能控制住,这就是暴利!

    那么能控制住成本吗?

    这是必然的!

    “我隐约记得,到了明清时代,哪怕镍白铜的产量,也很大了!”

    大到每年能有几十上百吨的规模!

    至于锡铜合金的白铜,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所以,明清民间也出现了白铜制造的钱币,称作花钱。

    甚至赵煦还在西方的博物馆里,见过明清时代出口的白铜器皿。

    “另外,明清似乎还有锌白铜,现代甚至有着铁白铜……”

    “这都是可以研究的方向!”

    格物致知嘛!

    就是反复试验,反复验证,总结规律,记录数据,最终形成理论文字,成为指导生产建设的依据。

    在这个基础上,再向前一步,就是现代人所谓的‘科学’了。

    而沈括就是格物致知这条‘圣人之道’的开创者和引路人。

    他也矢志于,要拓展这条‘圣人之道’,使之成为显学,变成儒家正统。

    所以,赵煦相信,他接下这个任务后,绝对会积极行动。

    想到这里,赵煦就又想起了,现代见过的那些袁大头。

    当然,他不是想造银币。

    现在的大宋,白银黄金储备,都还不够多。

    至少,支撑不起白银黄金的货币化。

    但是,若能想办法,将水力机械,用于制币。

    这就又是一条路子。

    同时,也能推动技术发展和扩散。

    正好,苏颂领衔的元祐浑运局,正大力发展和研究各种水力器械技术。

    完全可以,将元祐浑运局的相关技术,下放到专一制造军器局中,用于制币乃至于军械生产。

    赵煦记得,欧罗巴那边的文艺复兴运动,就是依托于各种水力机械的发展,所带来的技术进步以及生产力的发展。

    最终,这一切导向了工业革命。

    想着这些事情,赵煦的眼皮子开始打架,很快就靠在床榻上,陷入了睡梦。

    一直在寝殿中,侍立着的尚宫张氏,见到赵煦睡着了,便轻轻上前,将他抱起来,放到枕头上,替他盖上被子。

    做完这一切,她才悄然的蹑手蹑脚,退出寝殿,来到了向太后所居住的寝宫中。

    此时,向太后还未就寝。

    她跪坐在神龛前,面朝着供奉的药师王菩萨,念诵着《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的经文。

    听到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依然在继续念诵经文。

    张氏来到她身后,轻声拜道:“娘娘,官家已经睡着了。”

    向太后继续诵经,直到一篇经文念诵完毕,她对着菩萨拜了三拜,这才回头看向张氏,问道:“可是有其他事情?”

    张氏再拜,奏道:“奏知娘娘,今日庆寿宫的奉圣仁寿夫人,私下寻臣妾说过一些话,臣妾惶恐,不知当不当奏与娘娘听……”

    “嗯?!”向太后与张氏,自小就在一起长大,两人虽名曰主仆,实为姐妹。

    同样的,庆寿宫的奉圣仁寿夫人,可是在濮王邸的时候,就跟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奉的女官。

    属于是太皇太后的绝对心腹。

    她说的话,可以被直接理解为太皇太后的心思。

    “奉圣仁寿夫人都说了些什么?”向太后淡淡的问道。

    “奉圣仁寿夫人言,缘何髃臣们在坤成节,并未上表,乞请太皇太后恢复御正殿?”张氏拜伏于地,轻声禀报着。

    “夫人还言,若长久如此,恐外朝以为,是娘娘阻碍髃臣们,不请太皇太后御殿呢!”

    “若是这样的话,恐伤娘娘圣德!”

    说到这里,张氏就匍匐在地:“臣妾惶恐,不知所谓!乞娘娘恕罪!”

    向太后面无表情的捏着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的转动着。

    良久,她才叹道:“姑后难道以为是我在阻拦髃臣吗?”

    “我那有这个能力?!”

    宰执元老们,为什么在张敦礼案后,只是象征性的上表,请庆寿宫御正殿,在庆寿宫婉拒后,就再也没有人上表重提此事了?

    为何,哪怕是坤成节,都没有提及此事?

    庆寿宫难道还不知道吗?

    要不是六哥还小,要不是她这个母后,一直在将大事、大政的决策权,交给六哥。

    信不信,哪怕是现在,外廷的那些宰执们,也会联起手逼宫于她,让她退居宫廷。

    士大夫文官们,永远是站在君权那边的。

    女主听政,对他们来说,属于是‘权宜之计’,是‘嫂溺叔援’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

    当皇帝成年,当其已经能决断军国事了。

    那么,没有人会愿意,继续看到女主听政!

    当年,章献明肃崩逝,遗诏中有尊章惠皇后为皇太后,与皇帝同议军国事的文字。

    然而,章献明肃刚刚崩逝,其遗诏上的墨迹都还没有干。

    宰执们就当着章惠皇后的面,直接将这些文字全部删掉。

    理由冠冕堂皇——上春秋长,习知天下情伪,今始亲政事,岂宜使女后相继称制乎?

    而当时的那些宰执,可都是章献明肃一手任用的!

    这些章献明肃自己拔擢、任用的宰执,尚且如此。

    何况是现在,何况是如今的这些宰执?

    看看他们吧!

    不是廷推产生的,就是六哥自己拜授的。

    他们能惯着庆寿宫?

    他们连自己这个六哥的嫡母太后,也未必会惯着!

    外廷的文臣们,现在最喜欢的人,就是太妃朱氏。

    只居深宫,不问国政,也不干预朝政,甚至都不主动给亲戚们要好处。

    朝廷给的就接下,朝廷不给也不催。

    在士大夫们看来,太后、太皇太后也该如此!

    要有分寸,要懂体面。

    “韩忠献公之事,吾亦能为之!”

    这是不知道多少宰执元老大臣,藏在心中,没有说出口的话。

    向太后想到这里,就悠悠一叹。

    她清楚的,姑后的性子,素来骄傲且强势,同时不容他人分辨。

    所以啊……

    这个事情,她确实得好好想想如何处置。

    不然,若生出风波来,折损的是国家的颜面和六哥的名声。

    想了想,向太后就双手合十,叹道:“你明日且去与奉圣仁寿夫人言:新妇侍姑后,如侍生母,姑既在堂,新妇岂敢御殿听政?”

    “为免他人闲言闲语,新妇自当撤帘,从此与娘娘退居宫阙,颐养天年!”

    说服宰执大臣们,去请庆寿宫重新御殿听政。

    她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心思——她首先是一个母亲,然后才是庆寿宫的媳妇!

    在这一点上,向太后有着清醒的认知。

    既然,庆寿宫那边怀疑她这个媳妇从中作梗,阻扰宰执大臣们奉表乞太皇太后重新御殿听政?

    作为一个孝顺媳妇,向太后别无选择。

    只能是撤帘,将国家大政,交还给六哥!

    尽管,现在的六哥还小,可能承担不起繁重的国政。

    但,她别无选择。

    这是唯一能避免两宫冲突,引发礼法危机的办法。

    也是在太皇太后的强势性格面前,唯一能有体面的办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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