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烨以为自己生了病,一种犹如暗夜花朵的病,美丽却病态。

    后来才知道护着花朵的大树,繁茂在外而腐朽在地底,即便如此那树依然愿意护她周全安宁,守她一世。

    可她不愿意作孱弱惨白的小花,只想化为飞鸽,飞向远山,亦作远鸽。

    ??印在忆海里漫长的夏季。

    ????印象里,玉兰和紫藤相继脆弱地凋零了,然后是合欢树散开莹绿的枝叶,于是夏天这样悄无声息地展开序章。

    ????每一年,浮光岛屿上的草木在夏日里缤纷繁盛。

    ????然后,他们便也来了——

    ????““远烨,今年是我最先找到你喔。”

    ????“远烨,我说了几遍了、不许、和那小子走得太近——”

    ??……

    ????永远也无法回到的过去最迷人。据说这是因为人类的大脑会将记忆里的不美好事件作模糊处理,于是过去才显得美好温馨。

    列车在北方田野道路间蜿蜒前行。

    玻璃窗隔绝早春的冷风,有阳光照进车厢内,懒洋洋地洒下来覆盖在人脸上。车厢里的乘客不多,零零散散分布在各自选好的座位。

    而远烨是这为数不多的乘客之一。她肤色偏白,被太阳光线照耀着愈显白得发光。浅咖色的及肩发柔顺地散落在衣领肩膀旁。

    原本,因为睡眠不足,她正乖乖仰靠在座位上补眠,母亲突然打来电话。

    “小烨,这次回来要住多久?”远烨右手握住手机,电话那端母亲的声音稍显冷淡。

    远烨抿了抿唇,过了几秒才想起事先拟好的借口:“妈,我应该不会先回家里。其实,早已经跟朋友联系好了,准备先住在民俗,旅游小镇最近不是搞得很好嘛……”

    不用说,她就知道,准备很长的借口说辞一定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截去打断。

    “那件事,对你影响原来这么大,是母亲对不住你啊。”母亲当下改换了语气,语速延缓之后更多了些痛惜。

    远烨无奈,一笑置之:“我就知道,妈你一定会多想。其实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一个人安心完成毕业论文。”

    “才不会,我女儿那么出色的人,在那里都很优秀。”母亲犹自坚持自己的看法。

    远烨不再多言,听着母亲多聊了几句家常,而后道别。

    是啊,就是因为她口中习以为常的“优秀”,实际却让远烨自己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

    尽管明白并接受了自己的异常,她从学校辞别了导师和同门,以及一班同学——当然研究生阶段同班同学也仅限于一个称呼而已,悄悄地回到故地。

    她想看看,摒弃药物,自己还能挣扎多久。

    到站之前,列车从永城市边缘开过去,视线的余光里还可以看到挂满空调外机的高楼大厦,一转眼就是开阔的平原田地。而两者之间界限分明的割裂犹如对城市漫游者的召唤。

    终点站,就在永城近郊,仙绮湖附近。这是当地一个带有民俗和地方特色的旅游景点。

    随着列车员的到站提示音响起,车厢里零散的乘客们开始检数随身的行李背包。

    远烨就是在这时注意到那个年轻男子的身影。

    他原本坐在远烨后方隔着几个座位的位置,列车员播报减速时远烨座位前方的女生正急于将行李架上的厚重背包拿下来,却没想到重心不稳——

    “小心,我来帮你。”那年轻男子稳稳地走上前来,将女生的背包和行李箱一一拿下来,放稳。

    女生眼里闪过一丝惊慌而后变作感激,“谢谢你。”

    男子轻淡一笑,“没事,下次这种事可以主动开口。”

    说着,男子看向坐在座位上无所作为的远烨,“我看大多数人是愿意主动帮忙的。”

    远烨一愣,“是的,不过我今天不太舒适,抱歉。”说完,远烨看向女生,示以真诚的神色。

    女生摆摆手,“是我太着急了。”

    列车缓慢停稳,这段小插曲便随着下车的一小波人群而揭过。

    远烨确实不舒服——心里不舒服,这看情况而定,有时候是举手之劳也不愿意主动与人交际,尽管她一直被人认为本性善良。

    她对这段插曲没多想,只记得男生的脸孔白皙,清透得好像看不见毛孔。但,男生的脸长什么样来着,好像也记不清了。

    --

    永城近郊,毗邻仙绮湖的一个小镇,曾是远烨的故乡。

    这里因为此前的金矿开采遗留下一脉被弃置的山峦,得益于当地的清幽环境和据说养人的风水,政府在此进行开发重建,乘着前互联网时代旅游业的末班车,打出建立一座“黄金城”的旅游景点。“黄金城”内建有采矿的历史博物馆,极尽还原风格的“淘金”城镇建筑,相关小吃美食街,另外在“黄金城”外的主干街道附近还设有民宿旅馆。

    若干民俗沿着街道零星地铺排而去,直到仙绮湖的对岸,是城镇中央的政府办公楼和中小学。

    仙绮湖很大,早几年的时候,每年夏天都偶有新闻发布溺水信息。

    远烨这次选的民俗就是位于“黄金城”对岸的湖边民俗之家。

    当然是本地朋友为她倾情推荐。

    --

    “小烨,你到了吗,我过来接你,在车站出口的停车场。”女友安馥自大学毕业便回本地就业、婚嫁,出行有车,热心提议远烨回来。

    “我已经出来了,你在哪里?”远烨一手握住行李箱的拉杆,右手拿着手机和挎包,站在出口门外茫然地张望。

    眼下是三月末,又正值周六,车站出口早就挤满了接人的队伍。远烨好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来,看向停车位的方向。

    “小烨!”

    不远处,已经下车了的安馥站在车边,向着远烨所在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于是,远烨沿着通道走过去,将行李放进车子后备箱里。

    “安馥,看你的气色不错,最近的状态应该还不错。”远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看向戴着浅色墨镜,淡妆而依然优雅的安馥。

    安馥倒显得有点反常,先是敷衍般哈哈一笑,而后启动车子,“你知道,步入婚姻的女人总有那么点不幸的谈资,可以供人支配,我当然也不例外啦。”

    远烨看向女友的脸庞,注意着对方的神色变化,开口,“难道是汪霖宇?”

    “那倒不会。我跟老汪在一起也快七年了,不痛不痒吧。”

    安馥神情淡淡地,并不想多说。

    远烨于是不再多问,安静地坐在位子上。

    车子直接开到预订民俗住屋的楼下,停稳后,安馥拖着远烨的行李箱去办理入住。

    仿佛,她才是住户本人。

    远烨背着包,感受着三月末的太阳光线,暖心地笑了。

    “小烨啊,怎么还不快跟上。”安馥喊了一声,微微蹙眉。

    “来了。”远烨加快脚步,跟在后面走上外部的木质楼梯。

    前台是一位中年阿姨,带有明显的本地人口音,“安小姐事先就定好了哦。这一间,是我们店VIP级别的顾客才可以订的,采光好,噪音少,您有一切问题都可以提。”

    “好的,谢谢阿姨了。”通过余下的办理手续后,远烨和安馥一起去往二楼定好的房间。

    这家民俗主打原木风格,简约的装饰反而令人耳目一新,产生想要接近大自然的冲动。

    二楼向南的走廊尽头,是女友为远烨所订的房间。

    远烨从安馥手里接过稍显笨重的行李箱,“最后一步了,我来吧。”

    安馥恍惚,“那个,我好像一直以来都习惯了。”

    远烨将行李箱放在床边,卸下背上的背包,和手臂上的小挎包,而后拍了拍床沿的位置,“可是安安,我总要有一个人面对的时候。”

    安馥略微叹息,“也是。你知道吗,听说你要回来的那一刻,我特别激动。”

    说着,两人视线交汇于一处。

    安馥眼神一颤,眼里忽然带了泪光,“我总觉得,只要你回来,我就可以重新回到我们更年轻一些的时候,那时候的青春啊、爱恨啊,都好简单的。”

    远烨无奈,拍了拍安馥的后背,“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安馥转过脸,将额头轻轻靠在远烨的肩膀一侧,“我难得文艺一些嘛。”

    远烨手上继续着轻拍后背的动作,若有所思的冷静样子,胸中却觉郁积已久。仰头看向窗边,视线的不远处就是白蒙蒙的湖区。

    “不说我了,小烨,你还没交代呢,到底什么情况?”安馥质问起,“学业没完成就提前离校了,你导师怎么可能答应。”

    远烨抬起双手,作求饶状,“你等我慢慢向你解释,电话也说不清楚,再说我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我的情况……”

    安馥相信了:“好吧,你确定自己真的能完成,不会有问题吧。”

    远烨点点头,“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再说,你看——”

    远烨走向自己的行李,一打开,一袋衣服之上赫然是两摞平行摆放的图书。书籍上列着诸如《理性情绪行为疗法》《乌合之众》《死火重温》之类,另外还有七册本的《追忆似水年华》……

    安馥顿时服气:“好吧好吧,这一看就是你们专业课的书,得有多重啊?”

    远烨的脸上浮现小小的得意之色,“我临走之前特意称重了,足足有17.8斤,我还在书包里也塞了呢。”说着,还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一角的白色双肩包。

    安馥直接叹服:老友还是如此,一如既往,不改本色。

    “小烨,那你这次回来,他应该也会知道吧。毕竟,你也有一年多没回来了。”安馥说着,面上不禁浮现担忧之色。

    “不会。我和那个人,已经断了联系。你也知道我妈的态度,我跟他早就没有可能了。”

    远烨说着,表情凝重起来,但说完之后,她看着好友安馥,展露出释怀的笑容。

    安馥表示了理解,最后只能劝解:“改天,有机会你带我去见一见你妈,或许你们母女俩可以冰释前嫌。”

    远烨没有拒绝,也没有直言同意,而是缓缓躺下身,看着头顶的浮雕花纹天花板。

    临近中午,阳光照进房间一角,映照出些微浮尘飘在空气里。

    安馥听见远烨缓缓而有节奏的鼻息,继而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听见远烨说,“安安,我之前从来没考虑过一个问题。那就是,我这人生的前二十几年有可能是一个骗局,或者一个空想。不然,为什么我偶尔总会觉得特别难受,好像这幅躯体的灵魂不该被容纳在这里。”

    远烨的声音罕见得空灵轻盈,仿佛说完的下一秒便会化成精灵消失在人间。

    安馥也跟着躺下了,“空想啊,这个说法很妙。”

    两人轻声细语地交谈了一会儿,终于抵不过肚子发出的咕噜声,于是下楼去点了几个家常菜。

    隔过时光,隔过亲朋,只她们俩个,谈谈这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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