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明,知平醒后江衍又躺回去休息了一阵,知平趁着这段时间出门,客栈门边恰好有人摆摊卖伞,知平走出门见外面街道上仍是细雨濛濛,寒凉的风混着雨丝吹在脸上,知平缩了缩脖子,掰着手指算了,差不多也到入秋的时候。

    她往旁边挪了几步站在伞贩子前,小桌板上有布伞也有纸伞,她站着挑拣想买一个合心意的回去,正垂目研究,忽觉身边多了个高大的人,知平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侧目看去,奉添从楼上下来,此时正看着她挑伞的动作。

    奉添张口道:“选好修行之地了吗?”

    知平瞪大眼,身体不禁往一边倾去,离他远了点,有些防备:“做什么?”又重新将视线落在手上的纸伞。

    奉添道:“你不必如此防我。”

    知平转了个身,站在屋檐下将手里的伞撑开,对着雾蒙蒙的天仔细看过,伞面的纹样在亮处泛着柔光。此伞很是合意,知平笑意盈盈地收好,想想又给江衍选了个差不多的,掏钱递给小贩,嘴上同奉添道:“大概是往冬山去。”

    奉添微不可见地点头,“既如此,我送你过去。”

    知平看向他,神情怪异:“不劳烦。”而后一手抱伞,一手撑伞往外走。

    奉添见她走开,也撑开手上的素伞跟上去。

    清早针细的雨润湿了光洁的伞面,空气好似吸饱了水的棉花,沉重而缓慢地在小镇里流动。

    他跟上知平,张口便是:“修行先修心,这是你要学的第一课。”

    知平眉头一皱,充耳不闻,在一边的店里买了一屉素馅包子,觉得不一定够,又瞧了瞧别的式样,要了两个高粱馒头包在一起,拎着往回走。

    她走着走着,忽地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抬头盯着奉添,有些奇怪地问:“你是怎么认出……”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词。“认出我是什么人的?”

    奉添道:“你所依赖的那层保护,在能力更强的人眼里不过一层薄纸,并不顶用。”他像是早就习惯了知平选择性听话的方式,并不在意她不理会前一句的行为,仍慷慨解答。

    知平垂目若有所思,片刻后看着奉添:“你有多强?”

    奉添淡然道:“可坐镇一方。”

    知平眉心微拧,这回答说实话并不如她意。

    坐镇一方,是怎样的一方?一村,一镇,一城,一郡,一国,还是一天下?

    但是此人能轻而易举看穿仙力的保护,看来至少比她强些,若是非要跟着她也没法子拦住,放着说不定什么时候有用。

    这么一想,知平先前有些郁闷的心立刻好受了些。

    “那我该叫你什么?叫师父?”

    奉添乍一听茫然一瞬,思索后应承道:“也可。”

    回到客栈,二楼走廊里知平停在房门前,偏头见奉添已自行回房,推门回了自己和江衍的房间。

    屋里,江衍已经洗漱完刚收拾好面巾,知平进门先将伞靠墙放空水,然后把早点和江衍的伞放桌上,喊来江衍指给他看,道:“阴雨连绵,要备着伞,这个是你的,你看看可合心?”

    说完又着手拆开早点外面的油纸,食物的热气没在外面的秋风中吹散,到了屋里仍然冒着刚出笼的热气,她又道:“还买了些吃的,不知道味道如何,不过我看它卖相挺好,应该还可以。”

    江衍走过来将伞拿在手里掂了掂,温声道:“很好。”知平道:“别光摸嘛,撑开看看,我特意选了一把画了花儿的。”他眨眨眼,听到是她特意选的,依言抓着伞柄撑开伞面。纸伞倚在地上,江衍仔细辨认了一下,素色的伞面有工笔描绘的一簇梨花,白绿相衬相互掩映,一眼望去颇为淡雅,他道:“很喜欢,多谢。”

    放下伞后,两人围坐在桌边,交流起昨夜的情况。

    先是知平开口问:“昨晩下半夜应该没什么事吧?”

    江衍咬了一口馒头,咽下去,道:“无事。”他虽未开口反问,却是在心里等着知平也说一说上半夜是否有情况,但他看着知平听过他的回复后点了点头,神情平静并没有要开口继续的意思,抿唇片刻,他张口道:“那上半夜如何?”

    他说完,抬眼不动声色地关注着知平的表情,见她托腮短暂地停下咀嚼的动作,明显的思索过后吞咽下嘴里含着的食物,道:“没有危险情况。”

    江衍眼中似有弧光闪过,点头应一声“好”。

    短暂的沉默,江衍起身走早桌案边,弯腰从案前拿了一沓纸,知平的视线跟随着他的动作,慢悠悠转过去又转回来,那沓纸被搁在她面前。

    知平眉梢轻扬,有些好奇地在江衍和纸张之间打量了个来回,不过江衍并不看她,她抻头凑近过去看上面的字,低声念道:“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哎?”她有些吃惊,伸手将一沓纸够过来,坐直了一张张翻看过去,发现上面的句子都眼生,不禁惊叹道:“你什么时候写的?”

    江衍坐回凳子上,回她:“昨夜将第三卷写了约莫一半,再写半日,今天之内就能看到。”

    知平有些意外:“守夜的时候?”

    江衍点头。

    她想了想,一边看着纸上的字迹,一边道:“慢慢写,也不用这么急,还不知道雨要什么时候停。”

    午时饭毕,知平去一楼交过这日的食宿费,回到房间,不免开始思忖若是雨下个不停,余钱足够她二人过几日。

    这般想着,她坐在桌前将钱袋子倒空,里边的银子铜钱当啷散在桌面,知平眼疾手快按住差点滚下去的一枚铜板,将手里所有的钱拢在一处,数一个划拉一个,等到最后一枚铜板收进袋子,她摇头叹息,收紧抽绳。

    二百文一日,她们还剩二两多些,差不多也就十日,十日足够等到雨停吗?她的脸上露出质疑的神色。

    她两只手支在桌面,抵着下颌,瘪了瘪嘴,扭过头看见江衍在默书,换了个单手托脸的姿势,另一只手指尖轻轻点着桌沿,愁道:“江衍,我们的钱只够十晚了。”

    案前的江衍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短暂思索后道:“今日也没旁的事要做,到付近看一看,明日便换个客栈吧。”

    知平问:“找个便宜点的?”

    江衍犹犹豫豫地点头,“主要是找个安全些的。”

    知平后知后觉,“哦哦,好啊。”

    下午短暂的停雨,知平提着自己那把翠竹伞出了门。

    她在路边随便拉住一个人问了镇子上附近的客栈,听到说旁边西条街上有一家金拂乡,便准备过去问问。

    西条街与她们所在的街差不多,停了雨之后街上多了不少人,各个摊贩的生意仍继续做着,慢悠悠的吆喝声从街头传唱似的响到街尾,青灰色石板路下陷的地方积起水洼,似是天然的明镜,倒映出颠倒的店面和一闪而过的模糊人影。每到这时知平就喜欢四处多看看,看他们都卖点什么东西,手上都在忙活着什么,这样的日子在这些人们的脸上和身上留下什么。

    只是难得天气凉下来,雨又暂时停了,大家脸上却并不见欣喜之色,至少在大人的脸上瞧不见,世上面孔千万,疲态如出一辙。

    最终知平的脚步停在一家开着门的店前,抬头往门额看,正是“金拂乡”。

    走进去一楼客堂的人并不多,在柜台后边坐着的伙计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正在聚精会神地捣鼓,余光里瞧见店里来了人,又立马放下手里的事直起背看过来,见了知平,朗声开口问:“小朋友打尖还是住店啊?”

    知平靠过去,手搭在柜台上问:“你们这里人号房怎么收费?”

    店伙计面带笑意,声音疏朗:“咱们这儿你要是住五日以上,那就一晚一百八十文,就是得提前交足五日的定金一百六十文,要是住得短就是二百二十文,但咱这儿条件可好,有酒有肉有热水,房间大布置雅,保证环境舒适。”

    知平琢磨一阵,道:“确实听着不错,不过我要先跟朋友商量,且先明日。”

    店伙计笑意不减,在后面道:“那小朋友慢走!”

    知平出了门,鬼使神差又转头往里看,那个店伙计重新开始捣鼓他手上的东西,趴伏在柜台上,专注的神情看上去很是认真。知平眯眼试着辨认出,看起来像是在为某样东西穿线。

    穿什么呢?知平只短暂的想了小片刻的时间,便转回头准备往回走。

    她一转过脸,这时候才发现街对面的一处地方围上去好些人。摩肩接踵,人声嘈杂,一时间也看不出来是发生了什么。

    知平抓着伞犹豫了片刻,眼睛盯着面前的热闹露出一个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随后脚步轻盈地钻进了人堆里。

    被围着的地方在一家当铺的前面,名字叫“金成当铺”,当铺的掌柜这时候正叉腰站在店门外,盛气凌人地指着地上的人骂。

    “你媳妇儿没回就自己找去找我们有什么用。昨儿个她当了二两银子就走了,剩下的我们一概不知,有本事你就告官府去!在这儿撒泼也没用,谁来都是这么个理儿。”

    “那就报!”话音方落,底下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紧随其后,高声叫阵。知平看过去,喊叫的人粗布麻衣,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面庞红中带紫,皱纹遍布,乍看这张脸很是沧桑,一双吊梢眼盛满怒火直视前方,现下被一老妇儿抱住腿牵绊住,好似正是因此,才没叫他冲动上头直接莽上去。

    他前面喊完,当铺掌柜还未来得及再放话,抱腿的老妇人开始声泪俱下的哭号控诉。

    知平站在人群靠前的地方,忽然觉得鼻尖一凉,她有些诧异伸手一抹,指尖湿润一片,仰头又往天上看去,花白的天像脏兮兮的鹅绒,深邃的灰色往下压,细密的雨滴断断续续地从兜不住的乌云间落下。

    知平的左右都是人,不便于她打伞,便只能寄期望于并不会真的下起来。

    老妇虽然是干嚎,但胜在卖力,加之近日连番降雨,田间地里积水若溪,作物遭此一劫,家里有田要耕作的格外能共情,田地的收成悬在心上,家里的媳妇还带着二两银子没了影儿,放谁身上都是接受不了的飞来横祸。再说这铺子的店掌柜,虽圆脸和尚相,却是个邻里皆知的尖酸刻薄之人,平素不仅喜欢打压店里帮工的伙计,还总是压价,奈何就这样生意也没叫他做绝,至今还开着店,每回从他的店里出来,都忍不住找人一块啐他两口,背地里极不受人待见。

    两方这么一对比,早有人心已经偏了,难得见店掌柜被人找上麻烦,纷纷来里边跟着附和,老妇诉完自己的苦楚便开始朝着周遭的人让大家讲讲理,一看就是不怕事闹大。

    店掌柜被她气得两撮胡子乱飞,正待再战,边上的伙计这时靠近过来附耳几句,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他一顿,紧皱的眉头松开些许,原本滔天的怒气也明显减轻不少,相比于气恨,更多的反而是不耐。

    他冷哼道:“我没功夫同你纠缠,搁这拿你家媳妇打幌子,说白了不就是为了一根破簪子想要钱?!阿信!”他招手唤来边上的一个伙计,“去,把昨儿那根银簪子取过来。”

    “哎是。”伙计应声退下,店掌柜重新看向老妇,语气沉沉道:“一根簪子也不值得稀罕,拿给你了就快快死远点,别耽误大家开门做生意。”

    伙计手脚麻利,话音方落他便将东西取来,交到掌柜手里。

    店掌柜随手将簪子抛出去,物件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叮当一声,刚刚好落在老妇膝前,被老妇眼疾手快地探身抓在手里护在胸前,神情哀戚,被那一道讨伐的年轻男人搀扶起来,他有些怀疑地看了眼店掌柜,像是不相信他就这么将东西还给了他们,紧跟着便朝老妇伸手,想将簪子拿来查验。

    店掌柜将这些反应都看在眼里,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真他娘的晦气。”又看向周围,高喊道:“都别围在门口了,占着地方叫别人怎么做生意?都散开!都散开!!”店里雇的打手也都做出动作,跟着驱散周围的人,同时也不忘将罪魁祸首的那两人也一并往边上赶,大抵是因为拿到了想要的,两人没再厚着脸皮赖着不走,神采奕奕地往回去。

    知平跟着围观的其他人受到驱逐后,也不再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觉有点点潮湿,撑开了伞踩着街边的青石板路往回走。

    -

    回到客栈,一推开门就听见“哒哒”的声音,她合上门转个身,江衍跪坐在书案后面正整理默本,抬眼见知平回来了,站起身一边走近一边问道:“看得如何了?”

    知平放下伞,从桌边拖过来一个椅子,像是要把自己嵌进椅子里一般瘫坐下来,长长叹口气,歪头看江衍:“你书默得怎么样了?”

    江衍两只手拿着默本手指轻轻一扣一翻,竖在身前展示给她看,道:“写完了,你要看吗?”

    “哦呦,这么快,辛苦了。”知平有点惊讶,伸手便想接过来,但奈何有点远,她又不是很想像条鱼一样从椅子里撑起来,于是伸出去的手赶紧扇风似得扑腾了两下,江衍很有眼色地凑过去叫她能挨到,被知平成功拿了过去。拿到手却也并不急着在这时候翻开,仅仅是搭在腿上,手掌心盖在上面,知平说起了金拂乡的事情。

    她道:“西条街有一家金拂乡……”片刻后,知平将金拂乡的收价给江衍复述了一遍,安静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换吗?”

    江衍道:“不知道雨要下多久。”

    知平点头,她一边想着雨何时停,一边想着要是真的换个客栈,那么把奉添丢在这儿等他自己发现了跟着搬过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计较了一番后,拍案道:“换吧,先住五日,若是停了就赚点路费,没停刚好也省了些钱,明天就能走。”江衍答应下来。

    知平又道:“对了,下午在金拂乡对面还看了一出热闹,你听不听?”她晃了晃腿,又伸直出去。

    江衍在一旁坐下,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知平从椅子里弹出来,挺背坐直了,平静又隐含着对热闹的关注和期待。“我当时刚从金拂乡出来,就看见对面围不少人,过去看了看,好像是一户人家的媳妇带着一支银簪子去当铺换钱,结果家里人没等到她回来,就去当铺要人,当铺老板又说自己换了二两银子给他家媳妇之后,人就离开当铺了,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最后当铺看对方不依不饶的嫌耽误,就把簪子还回去了。”

    江衍听得认真,知平讲完,他垂眸安静小片刻,忽有些奇怪地问:“那他家媳妇到底去了哪儿?”

    知平激动地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道:“我也想问呢,虽然簪子叫他们拿回去了,但人在哪儿呢?要么是一伙儿的计划好拿了银子就偷偷藏起来,由那两人去闹事拿回银簪,要么人就是真的丢了。”她顿了顿,脸上又露出有些疑惑的神情,回忆道:“不过我看那两人好像并不担心他家媳妇的安危,或许真的只是串通好的?否则未免也太奇怪了,怎么会一点也不担心呢?”

    江衍从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推给知平,“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又不能就因此将镇子翻一遍去找一个不知模样的人。”

    知平伸手将茶杯勾过来,赞同地点头:“说的也是。咱们还是先把自己稳定下来吧。”

    -

    一间昏暗不透光的屋子里,浸在油里的灯芯燃着豆大的火光,堪堪能照亮一小方空间,和一双沾满泥灰污垢布满伤疤的裸足。或许是难堪,或许是不安,这双脚的主人蜷缩着试图收回去,却受限于空间,并没有躲开多少。

    低低的啜泣声在小黑屋里不绝,女孩儿背靠着墙壁与旁边的一个女子肩膀挤着肩膀,依偎在一处。周阿辛稍稍侧过身,伸袖为身边的女孩儿擦干脸上的眼泪,蹭花了一张稚嫩的面庞。

    女孩十分瘦小,光看骨架或许只有十二三岁,此时眼里噙着泪,仰头贴着周阿辛,在她颈边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周阿辛想到此时的境遇,不禁也惧怕地想落泪,但又生生忍住了,想起自己当时见女孩摔出小巷,一时好心却没料到竟将自己也搭了进去,伸手将女孩搂到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挨着她小声安慰:“别怕,会有办法的。”

    这句话不只对女孩说,也是对她自己说,她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越念越冷静,仅仅几个字就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去争斗,昏暗的屋子里她圆钝的眼眸反射出清亮透彻的光。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机会,绝不能就这么任人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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