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特蒂亚戈的研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也仅是进行着,难以取得突破。

    这不是洛特蒂亚戈一个人的说辞,是三个人共同组成的研究小组得出的结论:“神明的符文的确能加固拉法的灵魂,但也仅限于此了。

    “她必须要回到自己的身体。”画完所有的模拟式后,希达说。她对于拉法的情况了解的最仔细,于是把她能够了解到的情况都转化为了模拟式,其中包含时间线的推演、拉法两半的灵魂状态和现在的空间信息,结论很明显。

    “拉法必须回去,也正在回去。”希达说。

    “回到哪里?”洛特蒂亚戈问。他现在的作用就是一个时刻运作的外接器官,用他身上原本储存的符文神力去给拉法提供加固。

    “回到她的身体那里。”希达抬头,“你能知道她的身体在哪吗?”

    洛特蒂亚戈沉默。

    他问:“只有这一个方法吗?”

    “是的。”希达说。

    “如果不这样会发生什么?”洛特蒂亚戈问。

    希达沉默了,她还没有推算这个可能,于是她拿起笔,继续推演。

    莱斯的声音插进来:“她会死。准确的说法是,精灵神不会死,但是拉法的人格不复存在。”

    啪嗒,希达的笔落到了地上。

    她错愕地看着莱斯。

    莱斯解释说:“原本我并不清楚情况,但这几天的研究做下来,我大概了解了。”

    “她真是个疯子。”莱斯看着小床上透明的灵魂。金发的精灵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和弗洛拉一样,灵魂上的操作。她把自己分成了两半,拥有神明的能力的那一半和只有人格认知的这一半。那一半是精灵神,而这一半是拉法。”莱斯看着希达,“你明白了吗?”

    希达皱着眉头:“这就是她躲避灾难的方法。精灵神仍然存在,她始终在这片大地上,从未离开,守护着这里,而‘拉法’成了一个机动的变量,用来防止意外。”

    “比如说灾难的爆发?”希达说,“这就是她离开精灵国土的开始,也是我们相遇的开端。她的脑子里始终坚持着要回来,是因为没有意识调控的另一半也许会无法支撑。”

    “不,你们相遇的开端不是拉法离开她的国家,是丽兹博物馆里的石头。谁把她放在那的?”莱斯说。

    有一个人,正在逐渐浮上水面,或者说他已经浮上水面。

    莱斯继续说道:“灵魂的操作不是谁都能做的。神明也不是都有这个能力。”

    “那个黑衣人,炼金术士!始终都是他!”希达惊呼,“他是谁?”

    “他是这里的客人,女王眼前的红人。”一直听他们说话的洛特蒂亚戈突然出声,“黑衣的炼金术士,我知道有这样特征的人也许很多,但在精灵国土里恰好有一位。也许和你们说的是同一位。”

    那一定是他!

    希达的直觉呼叫着。

    “走!我们必须去抓住他!”希达放下笔,就要冲出门。他们已经几次和这个炼金术士错过,从一切的开始,到过去,到现在,每次都只看到他的影子。

    “女王喜欢平等地接待每一位客人吗?”希达忽然问。她意识到,女王的客人也许并没有那么容易见到。

    “不喜欢。”洛特蒂亚戈摇头,“不过你们可以见到她。”洛特蒂亚戈坐在拉法半透明的灵魂旁边,虚握着拉法的手,后背倚靠在墙上。

    他说:“因为我是她的弟弟,我叫洛特蒂亚戈·利阿斯,恰巧和女王同姓。”他的眼神变得不同。

    “另外,关于你们所说的,精灵神的身体。”他吞咽了一下,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我知道在哪里。今天夜里我可以带你们去,不过,我只带一个人。”说这话的时候,洛特蒂亚戈的眼睛黏在希达身上,很明显,他更想带的是这个人。

    莱斯刚要说话,洛特蒂亚戈又说:“至于另外一位,伊琳会需要你。几天前她就想找你,踌躇了许多天,我看不下去。”

    患者在变多,有些能来这个小诊所,有些也许来不了,两种都在变多。

    伊琳这样想着。她每天要做很多事情,护工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现在她越来越累了。

    体能上无尽的消耗,大地的女儿也不能这样撑下去。

    她得和洛特蒂亚戈说说,不要每天泡在他那个小屋子里和两个不速之客研究莫须有的石头和灵魂了,看看眼前这些真实的生灵吧!他们可是活生生的、有身体的生灵!

    至于那些不速之客,他们应该被更好地用起来,而不是这样。

    太浪费了!

    伊琳拎着水桶,愤懑地踢开脚边的石子。

    她看着天已经变成紫红色,又是一天过去了。

    重复的、无力的、劳累又充满哀嚎的一天。

    夜晚可以让她休息一会,但伊琳不会选择休息。她要照看那些无法回去的病人。

    洛特蒂亚戈还是依照原本的方法治疗了他们——这些熟面孔们。

    可这次她听到的不再是感谢神迹这样的话了。

    他们、那些患者们在质疑这是不是一个骗局,一个联合女王的骗局。质疑他们散播疫病,再给予安慰一样不起作用的治疗,而女王对此不闻不问,因为她可以获取利益。

    代价则是居民们的痛苦!

    伊琳听着这样的话,她无法回应。

    “还好,没有人说代价是居民们的生命。一切都来得及。”伊琳只能这样想。

    她得抓紧了。

    今晚,就在今晚,她要去敲响那两个不速之客的门!无论门里的是哪一位,她都要说出来,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夜晚,森林里。

    “你为什么选择我?”希达抬着眼睛,贴着帽檐看向前面身披斗篷的男子——女王的弟弟、隐姓埋名在偏远的中心区行医的精灵。

    “因为你更爱她。”洛特蒂亚戈说。他头也不回,声音通过风声传到希达的耳边,“我看得出来,你很爱她。而你的同伴不同,你的同伴爱你。”

    “我只能接受你去那里。”

    “她的身体在哪,很远吗?”希达问。

    “不远。”

    两人之间再没了声音。

    他们似乎没什么共同语言,至少希达没有想出什么能说的。

    他们就在脚印带来的喀吱声中深入树林。

    希达大概能猜到自己要去哪。

    直到洛特蒂亚戈停下脚步,说了一声到了。

    希达抬起头,看到了一颗巨大的、发着微光的树木。它的根系蔓延,这时希达才发现自从他们深入树林,脚底就踏着它的根脉。它的枝干密密麻麻,看不见尽头。

    那是穹顶。

    这是母树。

    希达看到洛特蒂亚戈缓慢脱下自己的兜帽,像母树缓缓弯腰,行了一礼。

    “我带她来了,也带你来了。”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脚步趔趄。希达细看才发现洛特蒂亚戈趔趄的脚步是为了尽量不踩到母树的根。

    可这几乎不可能。

    “愚笨的狂信徒。”希达想。不过本着对于狂信徒的尊重,她没有走上前去,因为她一定会踩到那些根系。

    于是她看着洛特蒂亚戈几乎贴上那棵树,依偎在那里,好像倾听什么神谕。

    “拉法会在那里说话吗?”希达忍不住想,她个人倾向于那棵树并不会说话,即使她知道那是拉法的一部分。

    短暂的贴近过后,洛特蒂亚戈退远了半步,他斜侧过身对希达说:“跟我来,在这边。”

    于是希达看着洛特蒂亚戈退到很远,退到可以避开裸露在外的根系之后,领着她绕到树的另一端。

    这次希达说不出话来,她的头脑也一样。

    拉法的身体就那样,像一个被绑架的囚犯,双手展开,被捆在母树的树干上。她的上半身前倾,双手后拉,头微微低着,是自然重力所导致的姿势。

    她的身体上爬满了树木的痕迹,皮肤变成树皮,头发变成树干的一部分。

    希达手里的石头嗡鸣着。

    她的确要回去了。

    “这是她的身体。”洛特蒂亚戈对希达说,“我的神明,拉法。”

    希达举起双手,看着石头里飞出些光,然后是拉法透明的灵魂。

    她看着那些组成灵魂的因子逐渐与干枯的身体融合,看着那里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光芒在诊所都能看到吧。”希达说。

    “在王宫都能看到。”洛特蒂亚戈摇摇头。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一切,好像自己是一个能记录一切的不朽石头。

    光芒从最盛、到减弱、到变成盈盈微光、到暗淡。

    直到第一声鸟鸣响起、莱斯奔来树林找到希达。

    拉法都没有醒来。

    那具身体就和原本一样,布满枯树的纹路,它们浑然一体,保持着痛苦的姿势与平静的神情。

    她和她的身体就像一个真正的神像,注视着脚下的一切。

    “她会醒来的。”希达的声音有点发抖了,她握着莱斯的手,手心里都是汗。

    莱斯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会醒来的。”洛特蒂亚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他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你带她先回去吧,伊琳应该等急了,我在这里等。”洛特蒂亚戈说,“今天也许会有王宫的人来,如果那时我没按时回来,你们要见谁就去见吧。”

    “如果你按时回来了呢?”希达问。

    “按时回来的话你们应该能从正门走进王宫。”洛特蒂亚戈说。

    希达低下头,她在犹豫。实话说,她很急切,急切于在这边等到一个明确的结果,亲眼看到那具枯木一般地雕像活过来,看到拉法的灵魂好好地在她的身体那里;她也很急切于闯进王宫,去堵截那个所谓的黑衣炼金术士。希达擅自把他归类成了罪魁祸首,是他引起了圣瑟尔的混乱,也是他促成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故事结局,也许这次是距离他最近的。

    不过事实没能接受她无休止的犹豫,莱斯一把揽过了她,手臂绷紧,一副随时准备移动的样子。

    “不对?”希达突然意识到。

    林子里传来一些声音,人为的,脚步声、呼吸声、还有些什么的人声。

    “不好意思,我想我们不太能从正门走进去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是伊琳。

    她的身影被挟持着,从林子里一点点浮现出来。

    她本该在小木屋里准备新一天所需要的药剂,而她现在站在莱斯后面几步远的位置,脖子上横着一把剑。

    “女王陛下有请。”握着剑的精灵说。他穿着繁复的制服,看不清脸,大概是王宫里的兵士。

    “这是你们请人的方式?”希达质问道。

    “对待尊贵的客人我们并不会动用武力,不过对待屡教不改的家伙……”兵士看了一眼伊琳,,他绑住伊琳的双手后放下了剑,“抱歉,外乡人,让你们误会了。女王陛下的确有请,是以宾客的形式,只是恰好与抓捕行动撞在了一起。”

    “另外,洛特蒂亚戈殿下,女王陛下希望您也能参与这场会面,她说您应该听听。”兵士说。

    洛特蒂亚戈微微转头,他说:“知道了。”

    他又对希达和莱斯说:“你们去吧,炼金术士大概在那里,姐姐不会轻易放他离开。”说这话的时候他嘴角翘起,勾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哎。”希达大声叹了口气,看来她不用犹豫了,有人替她做了选择,于是她皱着眉问道:“王宫很远吗?”

    莱斯抢在兵士之前开口:“很远。”

    希达的大眼睛瞟了他一眼,又转回来,她呵呵笑着说:“那好吧,我走了一夜的路,没有体力了。”

    莱斯顺从地蹲下,背起希达,然后在兵士们的目光中一跃而起,变成一条飞龙,巨大且泛着光,即使是在母树的穹顶之下,仍不显得渺小。

    “王宫在哪?”骑在龙背上的希达向下方喊道。

    兵士已经说不出话,眼睛和嘴巴一起干巴巴地震动。

    “西北方向。”洛特蒂亚戈头也不回。他举起手摆了摆,示意再见,之后又一动不动,和母树上神像一样的拉法遥遥对望。

    “叫你们女王把门开得大一点!”希达的话语和风搅在一起,只留给地上的兵士们一个越来越小的银点。

    兵士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忍不住去问洛特蒂亚戈:“殿下,他们是?”

    洛特蒂亚戈说:“外乡人,不是吗?”他盘腿坐在地上,“神的使者,虽然我想这样说,不过他们看起来更像神的朋友。”

    半空中,希达趴在龙的耳边,沉静低语:“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和伊琳达成什么协议了,她想做什么,龙神先生?”

    “伊琳给了我半成品神格。”莱斯说。

    “半成品神格?你做的那个?在圣瑟尔的那个?”希达惊讶地问。这个答案实在是有点过于出乎意料了。她旅行这么久,一路都是见证别的种族、别的神明的故事,这一次终于让她走到了自己故事的开头。

    也许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走到这次旅行的目的、故土故事的开端。

    “它怎么会在伊琳那里?”希达问。

    莱斯说:“我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她说是从女王那偷来的。”

    “哈,这东西只能通过偷窃交易吗?”希达有些无语,“所以这就是女王抓她回去的理由,小小的偏僻诊所,哈!”

    “是啊。”莱斯说,“女王的弟弟、母树、能从王宫偷窃神格的盗贼。”

    “嘿,你这么一说我开始觉得这个配置有点熟悉了。”希达说。

    “的确很熟悉,好像一切都是这么开始的。”莱斯说。

    “这是雅西法尔的恶趣味?还是拉法的布置?”希达喃喃自语,最后她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似乎都不会把布置精密到这种程度,如果这是一个“编纂者的布置”的话,那大概是她自己的布置。

    用来提醒自己,嘿!这是件事情!

    不过她不喜欢被操纵,即使操纵者是她自己,所以思来想去的希达最终放弃了思考,并粗暴地下结论:这不是布置,只是一个巧合。

    比起这些作茧自缚的巧合故事,更值得思考的是女王、伊琳、炼金术士和神格,它们像拼图上的元素,都已经出现在这里,那连接彼此的线是什么?

    它们的目的,以及这个目的所能促成的结果——它们打算把精灵的国土、拉法的国土引到哪里?

    以及,希达不得不忧虑。她回过头去看那些穹顶枝杈汇聚的地方。

    她来得及吗?

    时间没有让她沉浸在思考里太久,希达感受到莱斯开始降落,稳稳落在王宫的尖顶上。

    “抱住我。”莱斯说。

    等他确认希达的手的确牢固地套在他脖子上之后,他变回了人型,然后轻飘飘的落到城堡大门前。

    火把和灯都亮着,和半露不露的太阳打着架。

    一切发生的都很快,早晨还没完全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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