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下了两个时辰,隐约有停歇的意思。烟雾迷离,山石隐没其间。

    天色蒙蒙有些亮意,吴越镜躲在角落,远眺鬼族排兵布阵。

    一阵微湿的风自身后吹来,他惊得踉跄回头,看清楚是靳欢,刚想扬起笑容就垂下头,盯着双脚,不敢抬头与靳欢对视一眼。

    靳欢淡淡道:“伤还没养好,不该来这里,卫渡怎么没拦着你。若为暴露鬼门一事而来……有人拿你兄长和妹妹的尸骨威胁你,你的选择没有错。”

    吴越镜咬着嘴唇,道:“少主,对不起。”

    靳欢道:“鬼门会改变位置,没有什么影响。作为靳欢,我理解你的苦衷,明白你的赤诚,自然可以轻松说原谅,但作为鬼界少主,从你们人族堵住鬼门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吴越镜的脸色发白,浑身微微颤抖,不知是寒风侵体,还是无声啜泣。他说出鬼门的位置时,就已经清楚后果,但真正面对一切,还是心绞疼。

    他这一生已经没有坦途,连所谓的赤子之心也是假的。这么多年来,他担起兄长的责任,从不敢纵容自己踏错一步,到头来其实是妹妹在支撑他。

    胆小如他怎么可能直面恐惧,自始至终坦诚炽热的都是妹妹,只不过他模仿着就忘记了自己。

    越湖啊,一直在迁就他。

    靳欢垂眸瞥见他微动的嘴唇,仔细辨读是“对不起”。她摇头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去,以至于想起初见吴家兄妹的场景,一冷一热,一热一冷。

    “这里要封山,离开吧!”

    不知为何,雨骤然变大,全身已经湿透。雨水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吴越镜用手背去擦,想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但好像……来不及了。

    屠宿见靳欢回来,急忙迎上几步,道:“少主,一切准备就绪,请你下令封山。”

    “封。”靳欢望着封魂阵,道,“三百年内,派鬼兵镇守,不准人族踏入。”

    众位鬼将鬼兵齐跪,“我等明白。”

    靳欢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到千福观。刚踏进双腿就被抱住,她低头一看,是小鬼崽。

    明策就抱着她的双腿,仰起脑袋,道:“少主,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与鬼市有关哦。”

    靳欢瞬间想起当初在鬼市里遇见小鬼崽,被周围鬼魂错认为他的母亲,还被缠着陪他去灯展。

    那日,她觉得新奇就满口答应,结果浅草匆忙找来,说有恶鬼从血海深牢里逃出。她不得已前去收服恶鬼。

    后来政事繁忙,答应小鬼崽的灯展也就抛之脑后了。若没记错,灯展在筹办了。

    她揉了揉小鬼崽的脑袋,道:“灯展,我记得。”

    明策露齿,短促地笑了一下。

    下一刻,整个人被举起,他乖乖地不挣扎,但还是晃荡着两条短腿,难以掩饰心里的雀跃。

    靳欢注视着小鬼崽被楚逢君反抱进怀里,诧异他们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但没问出口,就听见楚逢君唤了她一声,让她赶紧去歇息会。

    “你还住在银铃楼,何时回人界?”靳欢盯着楚逢君,露出几分调侃的笑意,“我有点害怕颜溪战将,还有那位仙族公主闯进鬼界抢人,到时候鬼界又开始聊起我的风流韵事,我可承受不起。”

    楚逢君抱着明策,跟在靳欢后面。

    闻言,他眸光一沉,道:“我待在鬼市数日,怎么没听说过你的风、流、韵、事?”

    “两百多年前的旧事,那时我被天道发现险些丧命,闭关数年才重管鬼界。手底下的那些家伙口无遮拦,说我去寻觅正夫,流传甚广。”

    楚逢君的目光延续而下,落在明策的脑袋上。

    当年的事历历在目,他不会记错。明悦,不,靳欢应该是生明策导致身体受损,才闭关修养。

    果然应了程殊的那句话,他是天底下最无能的废物。连妻儿都庇护不住,何谈苍生?

    就在这时,靳欢朝明策勾了勾手指,又道:“过来,我送你一件好东西,你绝对会喜欢。”

    明策睁圆了眼睛,抬起脑袋看了一眼楚逢君,然后“嗖”的一下跳出他的怀里,跑向靳欢。

    “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靳欢一愣,觉得自己这几日的功夫没白费,“小鬼崽,你可比某人嘴甜,会讲话。”说着,她解开腰间的红绸,“法器名为百鬼,初次现世是在人界青柳山,相满鬼帝挥舞斩杀夜行的群鬼,故而得名。”

    明策仰起脸看靳欢,“那你要教我操纵之术?”

    “没有啊!有损身份。”靳欢端起杯盏,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但……也不是不行。”她抬眼斜睨楚逢君,见人看过来,勾唇淡笑。

    楚逢君见一大一小盯着他,勉强一笑,道:“你们想讲悄悄话,我暂且回避。”他站起身来,直视靳欢,“我站在殿外一刻钟,足够吗?”

    靳欢瞥见小鬼崽恋恋不舍的表情,忽然生起坏心思,鬼使神差道:“半刻钟就行,若是郎君在殿外吹坏身子,我们银铃楼的小楼主会心疼。”

    楚逢君心直口快,道:“你呢?”

    “当然也心疼啊,你若在千福观出事,传出去就会变成我不知节制,玩坏了细皮嫩肉的美人。”

    明策面露些许惊讶,“母、你这么厉害啊!”

    靳欢捏了捏小鬼崽的脸,眨了一下眼,“鬼界第二。你怎么温乎乎的,不像是久居鬼界的?”

    明策踮起脚尖,凑到靳欢耳畔,炫耀般道:“最近都是战神抱着我睡觉,他身上很暖和。”

    楚逢君回眸瞧见她们脸贴着脸,满心欣慰。

    目送楚美人离开,还贴心地关上殿门,靳欢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压低声音,道:“小鬼崽,我且问你,你使的什么诡计让他对你言听计从?”

    明策自然听懂这“他”是谁,一脸严肃道:“这是我的独家功法,等你陪我看完灯展再说。”

    “好,一言为定。”

    中元节前夜,鬼市灯展。

    最热闹的地方当属东界鬼王坐台的花楼。

    自从遇见吴家兄妹,慕江就一直待在花楼里,重复回想和姐姐在人界度过的岁月。

    姐弟俩出生花楼,母亲是有名的头牌,可惜天性愚钝,被男人骗了两次,最后郁郁寡欢而亡。

    两人因绝世容颜被老鸨接纳养大。

    慕江七岁时,慕莲一舞成名,成为花楼头牌。

    慕江本该为小倌,但慕莲不愿弟弟受折辱,便委身官老爷做妾室,将慕江送进书馆识字断文。

    官老爷正妻善妒,慕莲屡次称病劝老爷去正房,但还是被主母针对,落得一个香消玉殒。

    慕莲死后,慕江失去庇护,不满九岁的他混迹在乞丐间,食不果腹,衣不避寒,穷困潦倒地度过半年后,重回花楼,住进慕莲曾经的花房。

    直到失手刺死权贵,饮下毒酒自尽。

    在鬼界的数百年,他成为鬼王,也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凡人命数如此不公,凭什么他和姐姐活得谨小慎微,还是无法逃脱惨死的命运。

    倘若姐姐当年没有选择给官老爷做妾,也会年老色衰被花楼抛弃,最好的结局就是拿出全部家当赎身,带着他过无依无靠的贫苦生活。

    但这也只是幻想。

    姐姐早已入轮回,成为富贵人家的孩子。

    慕江斜靠榻栏,单手拎着酒杯,看向繁华的鬼市。印象里凡间的花街被称为不夜天,每一处角落都充满呛鼻的胭脂香和男女纵情享乐的笑声。

    想着,他突然大笑不止,拎起酒壶往嘴里灌。酒水滑落进胸膛,浸湿大片衣襟。

    乌黑长发垂落,他顺势躺下,直视朦胧的光晕,心想避开少主,再给姐姐安排好人家。

    突然被腰间硬物搁痛,他一摸是四方银铃,猛地坐起来,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不,不对,少主早已发现。

    屠宿是没他厉害,但也足以掌管轮回台。

    让他接手,这是警告?

    想着,慕江失去理智,踉跄着滚下榻,冲过去打开房门,踏出门槛的瞬间却顿住。

    回过神来,他失魂落魄地关上门,倚着门滑坐下来,双手捂脸。

    找少主说什么呢?

    说他不是有意触犯鬼界法制,只是不忍姐姐孤苦伶仃,这才屡次插手慕莲的投胎转世?

    无论怎么辩解,都改变不了他以鬼王一职谋利,为姐姐抢夺他人转世资格和圆满命数。

    在慕莲数次的转世里,每次都能投胎进富贵人家,无需为生计奔波,也不会被家族利用,及笄后嫁给如意郎君,生出儿女,幸福美满一辈子。

    命数极好,为世人所羡慕。

    可这样好的命数,怎会次次留给平庸之辈。

    慕江做人时命数不好,做鬼后却有几分幸运。

    当年,明衡鬼帝看中他的意志和资质,让洛霜助他修炼。靳欢掌管鬼界后,邬童警告他,但没有惩治,虽然不知缘由,但他仍一意孤行。

    如今,要他付出代价了?

    这时,不知何时进来的靳欢端坐在美人榻上,道:“你在想什么?慕莲吗?”

    语气平淡,却在慕江耳畔炸开。他无比清楚少主暗指何事,明白那日的提点并非对曾经的仇人滥用私刑。

    思及此处,他踉跄地爬过去。

    “可知我为何今日找你算账吗?”

    慕江默不作声。

    “凑巧。姜莲已有六十多岁,还剩一口气。”靳欢拎起酒壶闻香,“抢占他人命数,没有悔改之意。慕江,我放过你,岂能服众?”

    “自知有错,请少主责罚。”

    靳欢瞬移,半蹲在慕江身前,“继续镇守轮回台,不得离开半步。处罚嘛,我想一想。”

    “少主。”慕江缓缓抬起头,沙哑道,“这一世,她是不是没有轮回的资格?”

    凄厉的嗓音掠过耳畔。沉默良久,靳欢望着那双尚存一丝希冀的眼睛,重重地点头。

    慕江咬紧牙关,深深地低下头。他其实清楚慕莲早已没有轮回资格。他想他该知足的。

    可是,叫他如何舍弃唯一的牵挂。

    他自幼受尽压迫,因容颜遭人耻笑,在花楼被人垂涎。不满十七岁的他就学会自私自利。他厌恶世间圆满,却希望姐姐拥有美满。

    但是很快,姐姐就要彻底消失了。

    “慕江,准你去人界一趟。”

    话音未落,慕江连滚带爬地冲出花楼。

    靳欢嘟囔道:“未必能见上最后一面。就算见面,没有慕莲的记忆,她也不识你。”

    忽然,她飞身至花楼屋檐,轻松抓住躲在檐角偷闲的金冠,“交给你一件事。”指尖的灵力凝化作透明珠,她端详载着慕莲记忆的珠子,将其放进银铃内,“追上慕江,把这个给他。”

    一股灵力涌进金冠体内,只见它化作一道白光,于鬼市上空扶掠过,追赶慕江而去。

    靳欢摇头,御剑直奔芙蓉街的银铃楼。

    “两位穿着大红袍,倒真像……一对父子。”

    楚逢君和明策循声望去,就见靳欢一袭蓝衣,倚门抱臂,微歪着头凝视他们。

    明策小脸严肃,撇嘴道:“失策。”

    楚逢君摸着他的脑袋,见靳欢挑眉一笑,转过身朝楼外走,道:“明策,走。”

    中元节前夜的鬼市灯展,是除三大鬼节之外最重要的集会游行,历来最是热闹。

    几只鬼掠过眼前,“有人在放香,快去闻啊!”

    “肯定是胖姑娘,她最有钱。”

    靳欢无奈摇头,挥开从慕江花房里拿出来的折扇,“这胖丫每年都来这么一出,也不嫌腻。”

    明策道:“再过不久,鬼市首富就会变成我。”

    “小鬼崽有志气,像我。”靳欢合上折扇,轻敲明策的脑袋,“但光有志气,可行不通。”

    明策顺势拉住靳欢的手,又去牵上楚逢君的手,道:“不是志气,是底气。”

    楚逢君适时道:“不谈这些,去那里逛逛。”

    靳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水仙街。那条街看似简单朴素,却是鬼市里势力最大的。

    金盏银台,背靠净纯之水,素洁魂魄,明指千福之观。入鬼市者,必过水仙街门。

    “那里的花满日最好看。”

    靳欢喃喃道:“是啊,我年幼时研究出来的。”

    “若说鬼市首富,还是水仙街街主当得上。而且敢以承福为名,这背后靠山自然是一位观主。”

    楚逢君与靳欢对视一笑。

    靳欢轻握明策温热的小手,道:“好,今日我是东道主,就带你们见识一番花满日。”

    水仙街,承福阁阁主将银铃握在手里,叹息过后,召来阁内伙计,操办起来少主的吩咐。

    不一会,靳欢算准时机,带着一大一小来到水仙街。她抬手朝阁主摆了摆手,见阁主斜睨自己一眼,暗想着阁主什么时候能像胖丫那样大方,不过就花点小钱,就给自家少主脸色看。

    热闹的鬼市里,突然爆出数道响亮的噼啪声。漆黑无星的夜空中绽放出绚丽光彩,如春雨降临,枯木逢春,山花烂漫,骤然变得生机盎然。

    伴随着群鬼涌进水仙街,明策已然看不见这场花满日。他扯了扯靳欢的衣袖,“你抱我看。”

    靳欢道:“不抱,叫楚美人抱。”

    楚逢君正想抱起明策,却被他错身躲过。

    靳欢蹙眉道:“我不会抱。”

    她还要再说什么,打消明策的想法。谁知明策忽然放声大哭,这一哭,惹得众鬼频频回头看来。

    靳欢低着头,眼神迷茫地盯着小鬼崽,“你这是干什么,谁抱都一样的,别矫情啊!”

    明策猛地大喊一声:“不一样的。”

    一女鬼道:“这怎么做母亲的,不就是抱自家孩子吗?这都不乐意啊,难怪面相不好。”

    有鬼搭腔:“一家三口全死化鬼,怕不是遭报应啊?可怜的孩子,我死的时候,我女儿也这般大。”

    ……

    周遭嘈嘈杂杂,靳欢正欲现出身份,让众鬼瞧一瞧她的真面目,敢随意编排鬼界少主有子。

    简直该死。

    就在这时,楚逢君抓住靳欢的手腕,朝她摇头了摇头,眼里还带着几分恳求。

    群鬼围在旁边的指指点点,楚逢君的恳请之情溢于言表。就这样,靳欢不情不愿地抱起明策。

    花满日彻底落完,明策“哇”地一声喊出来,然后示意靳欢放他下来,莞尔一笑。

    那乖巧的模样仿佛刚才胡搅蛮缠的小鬼不是他。

    “这小鬼崽就仗着我不好表明身份。”

    听见靳欢的嘀咕声,楚逢君唇角浅勾。

    群鬼簇拥前行,明策看了靳欢最后一眼,一头钻进群鬼之间,他顺着记号来到一处暗巷。

    忽然,一股力气带着他冲向屋檐之上。

    “母帝,父亲。”

    楚逢君循声仰头,喊道:“明策。”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靳欢见状以为他伤势未愈,腾空追去。

章节目录

鬼界少主逛凡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东眠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东眠鱼并收藏鬼界少主逛凡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