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之上，残月如钩。
靳欢站在拱桥中央，单薄的背脊挺直。
不知过去多久，黄泉的清风吹至石桥，带来淡淡的忘川花香，她闻出来，指尖微不可查地颤动，下一瞬，迷离的眼眸骤然清明，目光慢慢凝聚。
六角银铃有所察觉，轻轻响动，又归于平静。此时的她灵力纯厚，天地间的任何迷香对她都再也威胁，除非她甘愿沉沦。
忽然，她想起自己被数次迷昏，还是同一招，微微勾起唇角，露出嘲讽的笑。
林终南屡次得手，除去有洛霜的帮助，也依靠那令她有几分心安的味道。她与林终南从不亲近，但又依恋他的味道。
至于为何，在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远处，两道身影凭空出现，缓缓走来。
靳欢似有所察，褪去所有伤感。
浅草单膝跪地，恭敬地朝靳欢行礼，沉声道:“见过少主，不知少主唤我二人来此，所谓何事？”
谢淮见状，模仿浅草的动作行礼。
沉默片刻，靳欢转身，看向浅草和谢淮，道：“浅草，谢将军，都起来吧。”
她眼眸微垂，缓缓站到浅草身前，郑重道：“浅草，你跟随我近三百年，除去魔鬼城，鬼界每一处角落都有你的足迹。”
浅草会意道：“回少主，前面是轮回台，投胎转世之地。”
两人对持而立，主仆百年，有些话不用说。
沉默好一会，靳欢的目光转向谢淮。
谢淮眉头紧锁，极力忍耐。轮回台排斥他，即使相隔甚远，强大的灵压也在攻击他。
这时，靳欢道：“谢将军，你以屠戮之血为修炼之基，修成鬼体，倘若净去一身杀孽，必会魂飞魄散。”
谢淮眼睫颤动，直视靳欢的眼睛，“我没有轮回资格。”见靳欢点头，他低下头，紧咬唇角，随即低声道，像是安慰自己，“没关系，我不轮回，在这里……”
“你们不是想转世？做恩爱夫妻，生一对儿女，这似乎是你们前世的打算。”
靳欢抬起手轻抚浅草的眉眼，见她露出浅淡的笑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浅草，你从未说过生前往事。谢将军流浪的那些年，最在意你和谢家的结局。”
话在这里停住了，周遭安静无声。
浅草愣了愣，侧眸对上谢淮的目光。早已沉寂的心隐约作痛，谢家家破人亡的一幕在脑海里重演，内心的愧疚翻江倒海。
当年，东齐战败，谢家军几乎全军覆没的军讯传回国都之日，国君急火攻心，陷入昏迷，彼时太子和太子妃在南方安抚灾民，没几日却传来夫妇受疫病身亡的消息，五皇子见势领私兵控制二皇子和四皇子，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皇帝崩逝，在大批官员和母族的拥护下，妄想登基称帝。
保皇党谢家和齐家以五皇子拿不出遗诏为由，阻断五皇子的登基大典，因而受到五皇子一派的报复，齐家人丁兴旺，子孙众多，遍布东齐国，自然不惧。但谢家人丁稀少，唯有在外征战的谢淮。
齐照有心护住谢家妇孺，但鞭长莫及。危难之际，魏家出卖谢家，污蔑谢淮是敌国奸细，才会致使东齐最强的军队全军覆没，甚至伪造文书。
五皇子正愁打压保皇党，于是接住魏家的投诚之举，派兵围剿谢家全族。
谢夫人带着她从后门墙洞逃出，一路朝着城门跑去。城墙之下，谢夫人嘱咐她将家谱等物交给乡下本家。
追兵赶来，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她被挤出国都，眼睁睁看着谢夫人消失在视线里。
后来，她就听闻谢夫人高声斥骂五皇子弑父杀兄，戕害忠良，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她不知道谢夫人一个柔弱的女子，竟会选择这般壮烈的死法。
齐家与谢家交好，被殃及流放边疆。齐照找到她时，早已没有世家贵公子的模样，同她说谢家的积累被五皇子赏给魏家，谢家无一人生还。
齐照是齐家族人用尽全力保住的血脉，他不再妄想成为那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只想恢复齐家清誉，奔波数年也没找到逃亡在外的三皇子。
事情的转机是在两人重逢的第三年，一女子容貌丑陋的女子牵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找到两人，那孩子与太子长得一般无二，年岁也对得上。
齐照谨慎，不敢贸然行事。直到女子拿出太子印章，承认自己是太子妃，脸上伤疤是自己所划。
自那以后，齐照忽然恢复几分活气，开始拼命联系齐家旁系。浅草也同谢家本家交底。
没多久，三皇子突然出现，带着谢家残军。
又是几年，三皇子领大军以皇帝弑父杀兄和德不配位为由攻进国都。
齐照将五皇子斩杀于马下，痛哭流涕。
自此，谢齐两家沉冤得雪。
浅草在接到圣旨的当晚，自缢身亡。
一切说完，谢淮将浅草拥进怀里。
静默半响，靳欢道：“浅草，你和齐照同三皇子相见议事的那座小镇曾是谢将军徘徊的地方。谢将军被困在归家的路上，迷失方向。”
“齐家先祖有成神者，乔照通鬼神。”
话音方落，浅草眼中涌出血泪，顺着脸颊潸然滑落。有些模糊的记忆忽然变得清晰，齐照好像固执地在那座小镇议事，经常看向她，她那时以为齐照是在问她的想法，却没注意他看的不是她。
三皇子还说过齐照行迹怪异，经常自言自语，同她吐槽，害怕齐照把他皇兄唯一的血脉教坏。
“浅草，别哭。”谢淮道，“齐照不说，应该是我害怕吓到你，他才不说……”
浅草点了点头，故作镇定。
靳欢道：“谢将军，我能压制住你的血孽，但……即便能投胎转世，你也活不过三十，死后魂魄彻底消散，不入鬼界。”
谢淮正欲拒绝，浅草猛地拉住他，坚定地后退两步，朝靳欢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少主成全。”
谢淮望着低头折腰的浅草，腼腆一笑，“多谢少主了却我二人夙愿。”
“不必谢我。”
话音方落，远处轮回台震动。
靳欢转身，操控虚空之中的巨形旋钮。
“谢淮，我赐你重入轮回转世的资格。但天地定人族寿数百年，你脱离正轨，命数难定夺……”
紫雾散去，靳欢现出真身。
头戴金色发冠，冠钗缀着雪白丝带，身缠着雪白广袖束腰长袍，金红色衣缘泛着华泽，此刻她悬空立在轮回眼之上，告诫谢淮，再世当为善人。
浅草微笑，仰头望向靳欢，眼底尽是不舍。在谢淮的牵引下，一步步走向轮回台。
靳欢没回头，坚定不移地离开。
浅草回眸，瞥见靳欢离去的背影，恍惚间想起守在忘川河岸，初遇少主的那一天。
那时，少主还是一个胖嘟嘟的幼童模样，从魔鬼城出逃，在忘川河玩乐，来回穿梭于亡魂间。
她忘记自己的处境，盯着少主搞怪地吓唬那些和她一样执着等人，不肯离开忘川河的亡魂。
“喂，那只鬼，你没察觉自己的魂体都快消散了吗？还不快去轮回台等待投胎转世。”
话音一落，她察觉到衣摆被扯住，低头垂下目光。女童正仰头盯着她，琉璃般的茶色眼瞳转动一圈，红润的小嘴撅起来，似在不满她的反应。
“你在唤我？”浅草蹲下身问道。
靳欢点了点小脑袋，嘟嘴道:“不然呢？这里就你最虚弱。你是在等人？什么人？”
“意中人，我的将军。”
“凡人寿命最高一百二十七岁，你已经守在这里差不多百年了吧，等不到你的，嗯……意中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
靳欢从容地挠了挠屁股，散漫地摇动银铃，扬声道:“我可是鬼界少主，你竟敢质疑我！”
“鬼界少主？那你很厉害吧？”
“除了父帝，我最厉害。”靳欢眯起笑眼，一拍小胸膛，“你跟着我吧，我帮你找那位意中人。”
浅草看着虚化的双腿，“好啊。”
回忆中断。
少主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她心里一慌，冥冥之中生出强烈的不详预感，呆滞一瞬息，向前踏出一步，大喊:“少、恭送鬼帝，愿鬼界安在。”
余音飘在空中，靳欢身形一顿，整个人定在原地，紧握着银铃，久久没有动弹。
是日，邬童跨进千福观，瞧见靳欢在处理政务，笑道:“魔鬼城邬童见过鬼帝。”
靳欢闻言抬头，“有事禀报？”
“当年明衡鬼帝于我有恩，我自愿留在鬼界辅助少主，如今少主成帝，鬼界安定，我想辞去城主之位，重回人界再当剑客。”
“连你也要走？”靳欢微微一愣，瞬移站到邬童身前，“你本是残魂，修炼至此，实属不易。寻常魂魄轮回艰难，何况是残魂。且说你转世未必会有上一世的天赋，也难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邬童低头看向佩剑，寒光闪过，长剑出鞘，细看之下剑锋有几处豁口，“鬼帝，当年与栖野人皇一战，就让我清楚我的剑技并非天下第一。”
“与人皇一战？”靳欢看向邬童脖颈的伤痕，诧异道，“败北，就自刎了？”
“鬼帝，我是病死的。”
“我没探知过你的识海，若非洛霜，我也不会知晓你，还有屠宿他们的过往。”
提及洛霜，靳欢神情低落，道：“你既想转世，想是深思熟虑的，走吧。”
“谢鬼帝成全。”
再次开启轮回台禁制，靳欢得心应手。
邬童最后看了一眼靳欢，转身离去。
回去的路上，靳欢神色落寞，望着熟悉的鬼界，怅然若失。
明明记忆从未缺失，却恍如隔世。
不，没有隔世，鬼帝不会有来生。
凡人啊，多么幸福啊！
投胎转世，相约来世，却羡慕鬼神岁月漫长，能够与天地同寿。
可是在传承记忆里，寿数最长的鬼有两千六百多岁，而神界存活最久的是第三任神主，两千九百岁，倘若凡人魂体稳固，转世数十次不成问题。
如果她和父帝，母亲能投胎转世，是不是能相约来世？像靳婆婆家那样平淡幸福。
但，终究是妄想。
想着想着，她鬼使神差地走到鬼市，望着漆黑的花楼，推开楼门，摸黑踏上二楼。
“你躲在这里倒是清净。”
慕江起身下榻，顺手戴上面具。衣袖翻转间，香烛燃起，屋内大亮，“见过鬼帝。”
“千福观底下的恶鬼修为颇高，你伤得肯定不轻。”靳欢道，“就功过相抵吧，都偷个懒。”
慕江心中的压抑郁闷消散，他侧过身仔细凝视靳欢，恍惚间有一种荒诞感。
“少、鬼帝，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靳欢抬眸瞥了他一眼，“时逾于鬼界有功，那女婴被滋养在灵台上，我会尽力的。至于洛霜……”
慕江情绪低落下来，道：“洛霜长老怕是早已预料一切，所以才会选择守在轮回台。”
靳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洛霜受父帝，神主赏识，肯定有本事在身。”
“魔鬼城长老多数亡于阵中，邬童和浅草踏入轮回，你和屠宿也算鬼界有资质的老家伙了。”
慕江道：“不敢高攀。”
“时逾是魔鬼城首位男长老，你和屠宿再混几百年，能当上长老，写进鬼策里。”
“……尽力而为。”
夜里，屠宿办完鬼帝交代的正事，终于清闲下来。他坐在屋脊上，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摊开撑地，几瓶酒下肚，神情迷糊，望着喧闹的鬼市，竟生出几分凄凉。
邬童轮回，慕江养伤，往日寻他喝酒的两鬼各有归途，闹腾不在，徒留他一鬼品新酒。
说来，他在鬼界已有四百年，早已找到自己的学生，更为他们向鬼帝讨要转世恩典。明明生前遗愿尽数实现，却始终没有离去的想法。
想着，屠宿仰头灌下一口酒，纵身一跃。
落地，风起，童颜依旧。
靳欢站在拱桥中央，单薄的背脊挺直。
不知过去多久，黄泉的清风吹至石桥，带来淡淡的忘川花香，她闻出来，指尖微不可查地颤动，下一瞬，迷离的眼眸骤然清明，目光慢慢凝聚。
六角银铃有所察觉，轻轻响动，又归于平静。此时的她灵力纯厚，天地间的任何迷香对她都再也威胁，除非她甘愿沉沦。
忽然，她想起自己被数次迷昏，还是同一招，微微勾起唇角，露出嘲讽的笑。
林终南屡次得手，除去有洛霜的帮助，也依靠那令她有几分心安的味道。她与林终南从不亲近，但又依恋他的味道。
至于为何，在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远处，两道身影凭空出现，缓缓走来。
靳欢似有所察，褪去所有伤感。
浅草单膝跪地，恭敬地朝靳欢行礼，沉声道:“见过少主，不知少主唤我二人来此，所谓何事？”
谢淮见状，模仿浅草的动作行礼。
沉默片刻，靳欢转身，看向浅草和谢淮，道：“浅草，谢将军，都起来吧。”
她眼眸微垂，缓缓站到浅草身前，郑重道：“浅草，你跟随我近三百年，除去魔鬼城，鬼界每一处角落都有你的足迹。”
浅草会意道：“回少主，前面是轮回台，投胎转世之地。”
两人对持而立，主仆百年，有些话不用说。
沉默好一会，靳欢的目光转向谢淮。
谢淮眉头紧锁，极力忍耐。轮回台排斥他，即使相隔甚远，强大的灵压也在攻击他。
这时，靳欢道：“谢将军，你以屠戮之血为修炼之基，修成鬼体，倘若净去一身杀孽，必会魂飞魄散。”
谢淮眼睫颤动，直视靳欢的眼睛，“我没有轮回资格。”见靳欢点头，他低下头，紧咬唇角，随即低声道，像是安慰自己，“没关系，我不轮回，在这里……”
“你们不是想转世？做恩爱夫妻，生一对儿女，这似乎是你们前世的打算。”
靳欢抬起手轻抚浅草的眉眼，见她露出浅淡的笑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浅草，你从未说过生前往事。谢将军流浪的那些年，最在意你和谢家的结局。”
话在这里停住了，周遭安静无声。
浅草愣了愣，侧眸对上谢淮的目光。早已沉寂的心隐约作痛，谢家家破人亡的一幕在脑海里重演，内心的愧疚翻江倒海。
当年，东齐战败，谢家军几乎全军覆没的军讯传回国都之日，国君急火攻心，陷入昏迷，彼时太子和太子妃在南方安抚灾民，没几日却传来夫妇受疫病身亡的消息，五皇子见势领私兵控制二皇子和四皇子，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皇帝崩逝，在大批官员和母族的拥护下，妄想登基称帝。
保皇党谢家和齐家以五皇子拿不出遗诏为由，阻断五皇子的登基大典，因而受到五皇子一派的报复，齐家人丁兴旺，子孙众多，遍布东齐国，自然不惧。但谢家人丁稀少，唯有在外征战的谢淮。
齐照有心护住谢家妇孺，但鞭长莫及。危难之际，魏家出卖谢家，污蔑谢淮是敌国奸细，才会致使东齐最强的军队全军覆没，甚至伪造文书。
五皇子正愁打压保皇党，于是接住魏家的投诚之举，派兵围剿谢家全族。
谢夫人带着她从后门墙洞逃出，一路朝着城门跑去。城墙之下，谢夫人嘱咐她将家谱等物交给乡下本家。
追兵赶来，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她被挤出国都，眼睁睁看着谢夫人消失在视线里。
后来，她就听闻谢夫人高声斥骂五皇子弑父杀兄，戕害忠良，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她不知道谢夫人一个柔弱的女子，竟会选择这般壮烈的死法。
齐家与谢家交好，被殃及流放边疆。齐照找到她时，早已没有世家贵公子的模样，同她说谢家的积累被五皇子赏给魏家，谢家无一人生还。
齐照是齐家族人用尽全力保住的血脉，他不再妄想成为那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只想恢复齐家清誉，奔波数年也没找到逃亡在外的三皇子。
事情的转机是在两人重逢的第三年，一女子容貌丑陋的女子牵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找到两人，那孩子与太子长得一般无二，年岁也对得上。
齐照谨慎，不敢贸然行事。直到女子拿出太子印章，承认自己是太子妃，脸上伤疤是自己所划。
自那以后，齐照忽然恢复几分活气，开始拼命联系齐家旁系。浅草也同谢家本家交底。
没多久，三皇子突然出现，带着谢家残军。
又是几年，三皇子领大军以皇帝弑父杀兄和德不配位为由攻进国都。
齐照将五皇子斩杀于马下，痛哭流涕。
自此，谢齐两家沉冤得雪。
浅草在接到圣旨的当晚，自缢身亡。
一切说完，谢淮将浅草拥进怀里。
静默半响，靳欢道：“浅草，你和齐照同三皇子相见议事的那座小镇曾是谢将军徘徊的地方。谢将军被困在归家的路上，迷失方向。”
“齐家先祖有成神者，乔照通鬼神。”
话音方落，浅草眼中涌出血泪，顺着脸颊潸然滑落。有些模糊的记忆忽然变得清晰，齐照好像固执地在那座小镇议事，经常看向她，她那时以为齐照是在问她的想法，却没注意他看的不是她。
三皇子还说过齐照行迹怪异，经常自言自语，同她吐槽，害怕齐照把他皇兄唯一的血脉教坏。
“浅草，别哭。”谢淮道，“齐照不说，应该是我害怕吓到你，他才不说……”
浅草点了点头，故作镇定。
靳欢道：“谢将军，我能压制住你的血孽，但……即便能投胎转世，你也活不过三十，死后魂魄彻底消散，不入鬼界。”
谢淮正欲拒绝，浅草猛地拉住他，坚定地后退两步，朝靳欢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少主成全。”
谢淮望着低头折腰的浅草，腼腆一笑，“多谢少主了却我二人夙愿。”
“不必谢我。”
话音方落，远处轮回台震动。
靳欢转身，操控虚空之中的巨形旋钮。
“谢淮，我赐你重入轮回转世的资格。但天地定人族寿数百年，你脱离正轨，命数难定夺……”
紫雾散去，靳欢现出真身。
头戴金色发冠，冠钗缀着雪白丝带，身缠着雪白广袖束腰长袍，金红色衣缘泛着华泽，此刻她悬空立在轮回眼之上，告诫谢淮，再世当为善人。
浅草微笑，仰头望向靳欢，眼底尽是不舍。在谢淮的牵引下，一步步走向轮回台。
靳欢没回头，坚定不移地离开。
浅草回眸，瞥见靳欢离去的背影，恍惚间想起守在忘川河岸，初遇少主的那一天。
那时，少主还是一个胖嘟嘟的幼童模样，从魔鬼城出逃，在忘川河玩乐，来回穿梭于亡魂间。
她忘记自己的处境，盯着少主搞怪地吓唬那些和她一样执着等人，不肯离开忘川河的亡魂。
“喂，那只鬼，你没察觉自己的魂体都快消散了吗？还不快去轮回台等待投胎转世。”
话音一落，她察觉到衣摆被扯住，低头垂下目光。女童正仰头盯着她，琉璃般的茶色眼瞳转动一圈，红润的小嘴撅起来，似在不满她的反应。
“你在唤我？”浅草蹲下身问道。
靳欢点了点小脑袋，嘟嘴道:“不然呢？这里就你最虚弱。你是在等人？什么人？”
“意中人，我的将军。”
“凡人寿命最高一百二十七岁，你已经守在这里差不多百年了吧，等不到你的，嗯……意中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
靳欢从容地挠了挠屁股，散漫地摇动银铃，扬声道:“我可是鬼界少主，你竟敢质疑我！”
“鬼界少主？那你很厉害吧？”
“除了父帝，我最厉害。”靳欢眯起笑眼，一拍小胸膛，“你跟着我吧，我帮你找那位意中人。”
浅草看着虚化的双腿，“好啊。”
回忆中断。
少主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她心里一慌，冥冥之中生出强烈的不详预感，呆滞一瞬息，向前踏出一步，大喊:“少、恭送鬼帝，愿鬼界安在。”
余音飘在空中，靳欢身形一顿，整个人定在原地，紧握着银铃，久久没有动弹。
是日，邬童跨进千福观，瞧见靳欢在处理政务，笑道:“魔鬼城邬童见过鬼帝。”
靳欢闻言抬头，“有事禀报？”
“当年明衡鬼帝于我有恩，我自愿留在鬼界辅助少主，如今少主成帝，鬼界安定，我想辞去城主之位，重回人界再当剑客。”
“连你也要走？”靳欢微微一愣，瞬移站到邬童身前，“你本是残魂，修炼至此，实属不易。寻常魂魄轮回艰难，何况是残魂。且说你转世未必会有上一世的天赋，也难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邬童低头看向佩剑，寒光闪过，长剑出鞘，细看之下剑锋有几处豁口，“鬼帝，当年与栖野人皇一战，就让我清楚我的剑技并非天下第一。”
“与人皇一战？”靳欢看向邬童脖颈的伤痕，诧异道，“败北，就自刎了？”
“鬼帝，我是病死的。”
“我没探知过你的识海，若非洛霜，我也不会知晓你，还有屠宿他们的过往。”
提及洛霜，靳欢神情低落，道：“你既想转世，想是深思熟虑的，走吧。”
“谢鬼帝成全。”
再次开启轮回台禁制，靳欢得心应手。
邬童最后看了一眼靳欢，转身离去。
回去的路上，靳欢神色落寞，望着熟悉的鬼界，怅然若失。
明明记忆从未缺失，却恍如隔世。
不，没有隔世，鬼帝不会有来生。
凡人啊，多么幸福啊！
投胎转世，相约来世，却羡慕鬼神岁月漫长，能够与天地同寿。
可是在传承记忆里，寿数最长的鬼有两千六百多岁，而神界存活最久的是第三任神主，两千九百岁，倘若凡人魂体稳固，转世数十次不成问题。
如果她和父帝，母亲能投胎转世，是不是能相约来世？像靳婆婆家那样平淡幸福。
但，终究是妄想。
想着想着，她鬼使神差地走到鬼市，望着漆黑的花楼，推开楼门，摸黑踏上二楼。
“你躲在这里倒是清净。”
慕江起身下榻，顺手戴上面具。衣袖翻转间，香烛燃起，屋内大亮，“见过鬼帝。”
“千福观底下的恶鬼修为颇高，你伤得肯定不轻。”靳欢道，“就功过相抵吧，都偷个懒。”
慕江心中的压抑郁闷消散，他侧过身仔细凝视靳欢，恍惚间有一种荒诞感。
“少、鬼帝，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靳欢抬眸瞥了他一眼，“时逾于鬼界有功，那女婴被滋养在灵台上，我会尽力的。至于洛霜……”
慕江情绪低落下来，道：“洛霜长老怕是早已预料一切，所以才会选择守在轮回台。”
靳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洛霜受父帝，神主赏识，肯定有本事在身。”
“魔鬼城长老多数亡于阵中，邬童和浅草踏入轮回，你和屠宿也算鬼界有资质的老家伙了。”
慕江道：“不敢高攀。”
“时逾是魔鬼城首位男长老，你和屠宿再混几百年，能当上长老，写进鬼策里。”
“……尽力而为。”
夜里，屠宿办完鬼帝交代的正事，终于清闲下来。他坐在屋脊上，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摊开撑地，几瓶酒下肚，神情迷糊，望着喧闹的鬼市，竟生出几分凄凉。
邬童轮回，慕江养伤，往日寻他喝酒的两鬼各有归途，闹腾不在，徒留他一鬼品新酒。
说来，他在鬼界已有四百年，早已找到自己的学生，更为他们向鬼帝讨要转世恩典。明明生前遗愿尽数实现，却始终没有离去的想法。
想着，屠宿仰头灌下一口酒，纵身一跃。
落地，风起，童颜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