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转瞬即逝。

    雨过天晴,阳光和煦。

    靳欢沿着村路慢悠悠走着,时不时停下来与迎面而来的村民闲聊。

    这边,明策背着包裹,急匆匆从楚宅冲出来,双手撑在车板上,腿一蹬爬上马车,他弯腰钻进车厢,还未完全进去又钻出来,低头看了一眼正在拉扯缰绳的楚逢君,扬声道:“父亲,我母帝呢?”

    “去明宅拿灵器,在回来的路上。”

    明策眸光流转,见父亲又不搭理自己,盘腿坐下来。等了一会,他觉得无聊,又突然神色郑重地看向楚逢君,开口道:“父帝父亲,卫渡又在哪里呢?”

    “卫渡在桥那边等你母帝。”

    “哼,我也去。”明策不服气地一歪小嘴,双腿耷拉在马车边,正要跳下去,就听见母帝的声音:“进车厢里,准备启程。”

    明策眯着眼笑,乖巧道:“母帝。”

    卫渡从后面绕过车厢,在另一侧上了马车。他看着明策钻进车厢里,弯下腰也钻进去。马车缓缓动起来,靳欢和楚逢君分坐两侧。不一会,两个脑袋同时探出来,明策撩起车帘,挡住卫渡的视线。

    “母帝,你不进车厢里?”

    靳欢身体往后靠上车壁。她侧眸看明策,满脸笑意,道:“不进,受不住你粘人的性子,找你父亲,他把你当宝宠。”她拍下明策抓住车帘的手,“卫渡,别惯着他。你什么时候学会忍让了?”

    卫渡:“……”

    马车驶出村子,靳欢转头朝漆着“仙梨村”的巨石看去。

    明策从车厢里探出头,歪着脑袋,道:“母帝,你怎么不理我?”

    “在想你怎么不见长高。”

    明策非常不开心,明明自己已经三百岁了,却与十一二岁的人族小孩差不多,只长高了一点,但脸颊上的婴儿肥还在,这根本不合理,父亲不知缘故,母帝还取笑他。

    他真的生气了。

    明策钻进车厢的动静有点大,卫渡抬眸就见师尊在坏笑,唇角微勾,默默退回车厢里。他盯着窝在一角的明策,思索小家伙什么时候恢复活力。

    没过一刻钟,明策气嘟嘟地又钻出车厢,大声喊道:“父亲父亲,我想要吃芙蓉糕、桂花糕、荷花酥、枣花酥、枣泥糕、山药糕……”

    楚逢君赶着马车,道:“去镇上买。”

    听见父亲应下,明策回到车厢睡觉。

    “你和卫渡怎么教得他无法无天。”靳欢凑近楚逢君,“撒娇倒是信手拈来。”

    楚逢君道:“是骄纵了一些。”

    靳欢拿起惊雀剑,握着剑柄往上拔。

    剑身反射太阳光横在脸上,她凝视着剑体,想起初见惊雀。

    那时她还是明悦,没有称手的灵器,当然觊觎过惊雀。惊雀剑息独特,又有朱雀神魄加持,就像在蓄意勾引她。尤其是剑面镌刻着独特的花纹,只要注入灵力,便瞬间燃起火焰,格外耀眼。

    “你知道在天水城南边的小镇里,我偷摸拿惊雀与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比试的事吗?本来是想与你商量的,但想到我碰一下剑穗,你都大惊失色,不动声色地抱着惊雀侧对我,我就来气。”

    楚逢君甩缰绳的动作一顿,“惊雀染血,气息躁动。我以为是魔息过多,直到无意看见一位散修的伤,确定是惊雀所致。”

    “所以才防备我接触惊雀,怕我抢?”

    楚逢君道:“惊雀轻易不会为外人出鞘。”

    靳欢会心一笑。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糕点的香气从车厢里飘出来。一个食盒被小胖手缓缓推出来,停在靳欢手边。她正靠着车壁休憩,只眯着眼看了一下。

    安皖国地处中原北部,国君原是边疆大族族长,因不满旧主暴敛横征,于二十年前起兵反抗,建立新朝。

    国君吸取旧朝教训,勤政爱民,戒奢宁俭,后宫唯有王后和两个女儿。

    沿着街道行走,一辆豪华马车忽然驶来。靳欢停住脚步,直愣愣地目视前方。马车擦肩而过时,一张符纸从衣袖里飘出,径直飞向马车,贴上。

    马车里的两道声音传进耳中。

    “公主,我们擅自离宫,王后娘娘会生气的。”

    “什么颤自离宫?小丝竹,我们是替父王母后去迎接战胜归来的皇姐,只不过是本公主性子急,提前出发,一不小心绕错了路,没接到皇姐。”

    “公主,你还不如实话实说。”

    “没事,母后不舍得打骂我,皇姐也会为我求情。何况这把古琴可遇不可求……”

    马车朝着王宫的方向驶远,靳欢忽然笑了笑,有点难过,也有点释然。

    楚逢君顺着靳欢的目光望去。卫渡拉着明策走回来,在楚逢君想要问出“是何人的转世”之前,先一步开口道:“师尊,遇到相熟的人吗?”

    “不是,那是一位有趣的公主。”

    天气渐渐转暖,南方潮热。

    沿途听闻有一处村子四面环山,是富家贵人的避暑圣地。

    明策打着哈欠,不解道:“母帝,我们又不怕热。为何非要来这个偏僻的地方。”

    靳欢道:“来见故人。”

    一座青瓦房坐落于山脚下,离村子有些距离。剧烈压抑的咳嗽声自屋内传出来,素衫女子闻声,匆忙放下杯盏,冲进屋内。

    树荫下的男孩已然习惯,牵着妹妹的小手,走向庖屋。时辰到了,该给爹熬药了。

    “韫儿,娘亲去请徐郎中,照看好妹妹。”

    徐韫探出头,“娘亲放心,我会的。”

    素衫女子踏出院子,直奔村头。

    靳欢站在门边,静望了一会,同楚逢君牵手走进徐家。

    进去就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蹲在地上,举着双臂环护站得摇晃的两三岁女童。

    男孩发现他们,一下子站起来,挡在妹妹身前,“你们是谁?”

    靳欢道:“来给你父亲看病的神医。”不等男孩反应,已经站在房门外。

    男孩冲过来,“我爹爹在休息,怎么可以随便闯进别人的家里,你们认识我娘亲吗?她会武动,是村里最厉害的人。我没听她说过什么神医,不准进去。”

    楚逢君一把抓住男孩妄想拉扯衣裙的手,另一只松开靳欢的手,替她推开房门。

    一阵风呼啸而过,靳欢微仰起头,谁也不看,直接走进屋内,来到榻边。

    榻上的男子早已病入膏肓,大半的脸上缠着白布条,胸膛起伏很微弱,开始散发着尸体的味道。即使察觉有人进来,连转头的动作都做得艰难。

    靳欢眨了眨眼睛,取出药瓶倒出一颗丹药,撑开男子的手掌放进去,又握着他的手腕靠近嘴边。见男子微微犹豫,却还是吃了进去。她道:“你做得很好,撑到了我心软。三十二岁,辛苦了。”说着,她将药瓶放在他的手边,转身朝门外走,“三十颗,一年吃一颗,之后就继续撑下去吧。”

    屋外,楚逢君已经安抚好男孩,见她出来,走上前伸手握住她。

    靳欢回握,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素衫女子请来郎中时,两人站在门外。直到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哭声,靳欢开口道:“我很想浅草早日回到鬼界……我实在看不得她一直郁郁寡欢。”

    浅草在鬼界一心为她,从不掺杂任何私欲,不为鬼界不为恩情。若不是因为浅草,洛霜的计划在她出关的时候就能实施,而不是拖了那么久。众鬼瞒住她的同时也瞒着浅草,整个魔鬼城,只有她们两个不知道父帝的殒落和那些精心谋划的算计。

    “百年之后,她就永远留在鬼界了。她若是求我,我也会救下谢淮。作为鬼帝,有这点能力。”

    楚逢君道:“不见一面?”

    “不了。”

    满山绿意盎然,晚霞铺满天边。

    这片村落的确清凉,像世外桃源。

    明策跑到靳欢面前,弯腰捡起掉落的花枝,瞧见她手里的糕点,伸出手来,笑得灿烂,“母帝,我们还不走吗?已经待了半月有余。”

    靳欢道:“外头热得很,在这避暑。”

    卫渡抱着病恹恹的雪狐走来,落坐在石桌旁,闻言微抬下颌,狐疑道:“师尊是在等人吧?有故人没来。”

    靳欢抬眸看他,“是啊。这只雪狐年纪大了,血脉太淡,灵性不及那只幼崽。”

    卫渡垂下头,在仙梨山上救他的雪狐幼崽叫独独,早已去世,埋在那山洞里。

    他一直养着它的后代,到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师尊,总是有这一天。”

    卫渡语气微沉,利落干脆。

    “我也是。”

    靳欢淡然开口:“好好修炼,终归有我在呢。”

    离开的那日,天气阴凉,很是舒适。

    主人家让家里认字的大孙子结算这些时日的花销。这家夫人很健谈,村里什么事都满不过她。她见明策站在一旁,讲起在国都做武官的徐家分支突然回来祭拜祖先,修葺祖坟,还讲那家小儿子不过二十岁,武功高强,剑法非凡。

    说着,这夫人靠近靳欢,夸赞明策有学武的天赋,可去徐家拜师学艺。又说卫渡可以科考做官,一双儿子,一文一武,将来也能享福。

    靳欢听着好笑,不等应承下来,楚逢君结完账走了过来。怕这夫人又攀谈,两人立即朝主人家告辞,赶着马车离开。

    路过徐家府邸,靳欢抬眸看了几眼。

    两道少年的身影正朝大门走来,一黑一紫,腰间挂剑,恣意潇洒。

    马车忽然在村口停下,紧接着卫渡被叫出来控制着马匹,明策也跑出来在捣乱,问东问西。

    靳欢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望向那座山脚下青瓦房。楚逢君见状,凝视着她,道:“真的不去吗?”

    “不了。容貌不一,也不认识我。”

    说完,她直接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驶离村落,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忽然飘来,萦绕在鼻尖。靳欢眼球颤了颤,抬手抓紧窗帘的一角。擦肩而过时,她掀开一角。直到马车滚下桥,她才完全撩起,认真去看。

    徐韫牵着娘亲的手,蹦蹦跳跳。

    爹爹的病好转,不再有性命之忧,他们可以离开这里,回大宅子里住了。

    桥头驶来一辆马车,他被娘亲往旁边拉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去,当场愣住。

    “娘亲,马车上的姐姐好像在看我们。”

    素衫女子站在桥头,缓缓转过身,愣怔一瞬。隔桥相望,女子目光温柔。

    泪水蓄满眼眶,积压两年的苦楚化为轻絮,轻轻拂过心头。

    在梦里面容模糊的人,又一次带来安宁。她终于落下泪来。

    “娘亲,你怎么了,不要哭啊……”

    天地黑白之际,婴孩的啼哭在周府传播开来。忙碌一整夜的产婆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婢女抱着襁褓走出来,朝一众人道喜。

    “恭喜大人,两位少爷,夫人顺利诞下小姐。”

    老爷接过女孩抱在怀里。紫衫男子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扒开襁褓,笑着看了几眼。那个略矮的男孩扯着嗓子喊:“大哥,我也想看妹妹。”

    长风吹拂落叶铺就在石子路上。

    靳欢踩上一根枯枝,轻弱的声音消散在喜气洋洋的周府。她眉梢微扬,抬头看向楚逢君,“楚美人,下一站去哪呢?”

    望春山下的小镇,街道上人流涌动,小摊贩吆喝声四起。

    靳欢环顾周遭,笑着说:“还不错。”

    楚逢君已经不大识得小镇,离开这里的时候还小,随着年岁的增长,记忆愈发模糊。即使他后来登过几次望春山,也不曾在小镇里过夜。他握紧惊雀剑,心头麻麻的,道:“为何选这里?”

    靳欢脚步忽然顿住,转过半身看向他,神色自若,挑眉道:“为你和惊雀剑。你修炼得道,需要朱雀神魄和南明离火。我只能治好你的伤,至于修炼一事,我帮不了你……我不能动你的命数。”

    不远处的小摊前,卫渡抱着雪狐,明策拿着彩色风车,高举着臂挥动,喊道:“母帝,我想要风车。卫渡没银钱了。”

    就在这时,惊雀出鞘,带来阵阵嗡鸣。

    一如楚逢君的心。

    或许你一直在渴望圆满的结局,却不知怎样才算圆满。若事与愿违,记得也曾义无反顾。

    一阵轻风吹过,六角银铃迎风作响。清脆的银铃声回荡在两人之间,相识与重逢。

    在她和他的眼里,人鬼殊途是谬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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