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月华正殿。

    谢阿宝正要取下供台之上的戒尺,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多日不曾露面的孔令长老。

    “见过长老。”谢阿宝略有些局促。

    孔令长老是门主父母在世时就掌管门派内务的老前辈,便是门主都要敬之三分。虽已年逾半百,却风韵犹存,雍容华贵。

    “你随我来。”孔令说完,径自步入内殿。

    谢阿宝愣了片刻,快步跟上其后。

    途经茯苓小筑时,迎面撞见了元弋和伏溪。二人都是晚辈,依着规矩向孔令见礼,谢阿宝也向他们二人见礼。

    伏溪和元弋的目光同时落到谢阿宝身上,她低垂着头,连眉眼间都是沉寂的。

    伏溪眼中闪过捉摸不透的情绪,旋即撒娇般的上前挽住孔令的胳膊:“师祖可是要回静舍?”

    孔令点头,笑容和蔼的拍了拍她的手:“你们二人是要去何处?”

    伏溪看向元弋,娇声道:“堂兄说堂嫂从锦州带回一些上好的桂花酿,遣了阿弋哥哥来唤我呢。”

    “哦?月华回来了?”孔令说。

    伏溪笑盈盈的:“是呢,师祖同我们一起吧,堂嫂想必很是想您呢。”

    孔令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默不作声的谢阿宝,犹豫了片刻,叹道:“罢了,现下我还要处理一些琐事,晚些再去看月华罢。”

    谢阿宝眼睫一颤,不自觉的捏紧了腿侧的衣裙,眸色又黯淡了几分。

    伏溪还想再说什么,元弋冷淡的声音先一步打断她:“走吧。”

    随后也不等孔令发话便自顾快步走远。

    伏溪神色不易察觉的的变了变,很快又换上一副温雅的笑:“那我们先去了。”

    孔令应道:“去吧。”

    伏溪颔首,从谢阿宝身边掠过,加快了步子,追上元弋。

    孔令对谢阿宝说:“我们也走吧。”

    谢阿宝轻轻“嗯”了一声,静静跟在孔令身后,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雪拥长廊,两道白色身影挨在一起,一人在前头缓步而行,一人脚步轻快的跟在身侧,女若山上雪,郎如云间月,果是天定良缘。

    她呢?她大抵是配不上的。

    到了静舍,孔令长老脱下大氅,坐到了罗汉床上。

    玄机门有条门规,像孔令这样的老前辈训话时,小辈是不能站着听的。

    谢阿宝提了提裙裾,才要跪下,孔令开口制止了她:“你腿还有伤,不必跪了。”

    谢阿宝有些意外,躬身谢过。

    “你可知我为何要罚你?”孔令生的一副面慈目善,不笑的时候却透着威严。

    谢阿宝垂下眼睑,“弟子私入月华殿,触犯门规。”

    孔令听此回答冷笑一声,此时,侍从从外头端了茶水进来,奉上一杯给孔令又退了出去。

    殿中的香炉飘着几缕薄烟,空气中只有杯盖不断刮过杯沿的清响。

    安静了许久,孔令抿了一口茶,而后重重的放下。

    “你是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谢阿宝暗暗叹气,最终还是一扬衣摆,利索的跪下了:“弟子不知,请长老明示。”

    孔令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她,指尖慵懒勾起,一道无形的力量抬起了她的下巴。

    “我问你,你可有动什么不该动的歪心思?”她声音凛冽。

    谢阿宝心下一沉,复杂的情绪从心头淌过,很久很久,她才昂首,眼中是不屈,直直盯着孔令。

    “敢问长老,何为歪心思?”

    她对元弋的心思是歪心思,那伏溪呢?伏溪对她的敌意藏在暗中,轻易看不出来,但她一眼便能感知到,只因她们的同等心思。

    若她的心思是歪心思,那伏溪算不算?若是不算,又为何不算?

    是因为他们有婚约么?因为有婚约,所以她是理所当然,而她便是心怀不轨。

    孔令对她的问题嗤之以鼻,“这些年,底下那些小姑娘们的心思,我并非不知,笛宗的杜云崖对你做的事我也一清二楚。”

    谢阿宝瞳孔一震。

    孔令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按律,我应是要罚她,但转而一想,就当作是给你个教训也非不可。她们平日里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我无意去管,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我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是没想到出了你一个大胆的!”

    谢阿宝沉默片刻,对孔令说:“弟子私闯月华殿,该怎么罚弟子认,也无任何怨言…”她话音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强硬,“其余的,长老无权干涉。”

    闻言,孔令似终于被她惹怒,手一挥就将案几上的热茶朝她脸上掀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茶杯砸在谢阿宝额角,茶水泼了满脸,胸前的衣衫湿濡一片。

    “我还真是小瞧了你,原先的乖觉竟都是装出来的,难道你觉得去纠缠一个有婚约的男人很有脸吗?!”孔令气的声音都大起来。

    连外头的院仆都听到了,三三两两议论着何事能让一向和善的孔令长老动这么大的气。

    谢阿宝抬起手背抹掉眼上的水珠,忽觉有股热流从脸颊一侧滑下,伸手一摸,指尖鲜红。

    刺痛感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袭来,脸上火辣辣的疼。

    那茶水是滚烫的,虽然被晾了一会儿,也并未凉下去多少,谢阿宝的脸很快红的不成样子。

    即便如此,她也仍是一副倔强不屈的模样,腰背直挺挺的。

    “关于婚约,我此前并不知晓,是方才得知。”她道。

    孔令睨她一眼:“所以呢?你知道他有婚约,还说这样的话,你想如何?”

    谢阿宝久久不语。

    她能如何呢?她不知道。

    她心中万般无奈,舍弃不下,又不得不止步于此。

    孔令看着谢阿宝,她额角血流不止,流进眼睛里,染红了眼眶,她却像是感知不到一般,不曾眨一下眼。

    空气沉默了许久,孔令冷静了许多,走下来缓缓蹲到谢阿宝身前,拿着帕子拭去她脸上的血。

    她语气稍稍缓和,似是苦口婆心:“我知道,元弋是你空白记忆中的出现的第一个人,你对他难免会有依赖。但依赖也仅仅只是依赖而已,你要认清自己的感情。”

    “再者,即便你真的能确认自己的情感,你又是否考虑过元弋的感受?元弋是什么人你了解过么?你不管不顾的去纠缠他,可有问过他的想法?难道就因为你自己的一厢情愿,你就要去无休止的叨扰旁人?”

    谢阿宝终于有了反应,仰起脸,眼中是茫然、是无措。

    她不知道该如何,不知道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孔令将她扶起,牵着她坐到罗汉床上,见她一直沉默不语,以为她还未死心。

    她对她道:“其实,元弋并不喜欢伏溪。”

    此话一出,谢阿宝才猛然神魂归位。

    孔令目光看向远处:“不光是我,其他人都知道,也包括伏溪她自己。明明知道那个男人不爱她,她却还是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我们也是如此,你可知道为什么?”

    谢阿宝摇摇头,等着孔令说下去。

    “因为玄机门需要元弋。”

    “当年先门主定下这桩亲事,就是为了要留住元弋。”

    “我们根本就不在乎成婚的对象是谁,也不在乎元弋会不会喜欢,其实没了伏溪,也会有别人,只要能将元弋留下来,是谁都无所谓。只是没想到伏溪真的喜欢上了他。”

    谢阿宝神色懵然,她不太明白,为何留住元弋要用这种办法?

    何况,他并不喜欢伏溪,又怎么会因为她留在玄机门?

    孔令轻易看出谢阿宝心中所想,她道:“元弋父母曾与先门主有约,所以他必须要听从先门主一道命令。”

    “元弋生性自由,先门主便想,怕是只有让他娶了门派中人,才能彻底将他定下来。”

    所以……才有了他与伏溪的婚约?

    他或许就要这样被一辈子绑在这里,娶一个不喜欢的人。

    终其一生,枷锁难挣。

    谢阿宝垂下眼帘,甚觉痛心,她喉头发紧,一开口连嗓音都哑了:“为何要如此?玄机门到底需要元弋做什么?”

    孔令扫了她一眼:“这自然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你也不必为他感到不公,其实只要他提出来不想与伏溪成婚,没有谁会不同意,只要换个人便是。”

    “但他不提,那就说明他并不讨厌,他这个人,对待感情,凉薄的很,谁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孔令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如此,你还喜欢他吗?”

    “…………”

    夜间的时候,雪又下起来,澧州的冬天一直如此。

    藏枫院内寂静无声,屋子里烛光微弱,谢元弋坐在书案前,撑着额阖眸小憩。

    今日在廊下,只回头看了一眼,竟是一整日都心神不宁。

    从未见过她那般沉默安静的样子。

    谢元弋总会嫌她吵闹,可如今看到她那样,反倒是不舒服。

    越想越是烦闷,他干脆起身出了屋子。

    雪夜风凉,屋檐落下的水结成冰锥,院中没有点灯,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但院中那棵大枫树依然清晰可见。

    他忽然想起来,从前谢阿宝在他院子里养伤时,最是爱趴在那枫树下的石桌上睡觉。

    那时候雪不像现在下的这样频繁,谢阿宝伤势好些之后,总是会在院子里转悠,他不大会和人相处,也觉得应付小姑娘麻烦,多数时候会刻意避开。

    不知不觉就走到枫树下。

    石桌上已经铺上一层积雪,他用法术将雪除去、烘干,然后坐下来,轻轻一挥手,不远处的石灯便亮起来,头顶上方还多了一层挡雪的结界。

    算算时间,已经子时。

    谢元弋知道她大抵是不会来了,但却怕有个万一。

    他在寂静的夜里等待,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等待。

    明明她不来,对他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一等,直至天明。

    院仆早早来院中打扫,一进来看到在树下坐了一夜的元弋,还以为他是才起,对他打了声招呼:“公子今日起得好早啊!”

    谢元弋没作声,缓缓起身准备回屋。

    院仆看了看他,突然关心道:“公子穿的太单薄了些,添件衣裳吧。”

    谢元弋轻轻颔首以作回应,便转身走了。

    “果然还是外乡姑娘体质虚,感觉也不是很冷,怎么就能烧成那样,公子成日穿那么点儿也从不见生病。”院仆小声嘀咕着,自顾自的叹了口气,就开始清理路上的积雪。

    不远处的身影,脚步一顿。

    剑宗,弟子居所。

    “哈啾——!”谢阿宝裹着被子,脑袋晕乎乎的。

    桃酥端着药进来,身后跟着林莫书。

    看见他们二人,谢阿宝撑着坐起来,“你们怎么来了?”浓重的鼻音听着有些滑稽。

    桃酥没好气的说:“是,我不该来,应该等着过几日直接来给你收尸才对!”

    谢阿宝鼻子不通气,难受的不行,苦着脸道:“好姐姐,别挤兑我了,我都感觉我要死了。”

    桃酥搁下圆木托盘,拿起药碗坐到床边,瞪她一眼:“别胡说八道了,喝药!”

    汤匙伸到嘴边,谢阿宝闻了闻,差点吐出来。

    “呕…这什么?!”她捂住鼻子,皱着眉往床角缩,感觉胃里往上反着酸水。

    林莫书道:“本宗主亲自去笛宗找人给你熬的药,喝。”

    谢阿宝拼命摇头:“不喝!”

    这玩意儿比恭桶都臭!

    笛宗大师姐头一个不待见她,这药谁敢喝?何况她又不是没喝过治热症的药,哪有这么难闻的!

    林莫书眉梢一挑,风轻云淡道:“桃酥,灌。”

    桃酥:“尊令!”

    谢阿宝拉开被子就要往外跑,桃酥眼疾手快的抓住她的后脖领,猛力一拽将她扔回床上。

    林莫书旋即补上一道禁锢的术法,谢阿宝瞬间动弹不得,最终被桃酥强硬的捏开下颌,把药灌了进去。

    桃酥:“搞定。”

    谢阿宝:“……”

    实非人也。

    “你放心,这药方出自笛宗主,虽然难喝了些,但半个时辰就能好,不是寻常的药能比的。”

    林莫书收回术法,问:“昨个儿一晚上没回来去哪了?”

    谢阿宝眸光一滞,眉眼逐渐低沉,良久,她沉默着轻轻摇头。

    今早,月华殿的院仆在清理剑宗通往月华殿长阶上的雪时,发现她倒在一级石阶上,浑身烧得滚烫,立时前去剑宗找人帮忙,路上正巧碰上剑宗的大师兄童玉清要去上早课,便直接叫住他,把人背了回来。

    林莫书得到消息时,取消了早课,赶到笛宗弄药,想着笛宗主的药更好些,便打算去找他,却不知为何,他竟像是早就知道,已经备好了药,就等着人来取。

    林莫书问,笛宗主也不说,想来必定是上头人的吩咐。

    见谢阿宝不想说,他便也知趣的不再问,只道:“那你好好休息,睡上一觉,醒来便能好了。”

    谢阿宝点点头,二人相继离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谢阿宝一躺下便整个人蜷成一团缩进被子里,她自打来了玄机门就喜欢这样睡,她会觉得有安全感。

    阖上眸子,脑海中都是元弋坐在枫树下的样子。

    亥时三刻,她准时的来到藏枫院外,却迟迟没有再进一步。

    她望着黑漆漆的院子发呆,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似乎腿都已经没了知觉,院内石子小路旁的灯却突然亮起。

    谢阿宝一瞬慌乱,闪身躲到墙角。

    听着里面似乎没什么动静,她才悄悄挪回门边,探出一点脑袋朝里看。

    元弋白衣单薄,发髻松松,静静的坐在自己从前经常小憩的石桌旁,设下的禁制挡住了飘落的雪,但却挡不住风撩起他的衣角,他的手里拿着似乎是剑谱的东西,她看不太真切。

    她不知道他为何不进屋,只是站在黑暗的角落里远远的望着他。

    他终于答应教她剑术,这一次,是她失约了。

    倘若是旁人,她都可以大方坦然,可那是元弋。

    一个只要他出现,她的目光便会紧紧追随的人。

    孔令的话犹在耳边。

    理智让她止步在门外,但心中执念让她不舍得离开。

    于是,他等她了一夜,她守了他一夜。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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